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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觉得顾云开适合你吗?”
刚刚还冻得瑟瑟发抖的阿诺德在洗了个让身体回温的热水澡后稍稍缓过气来了, 房间里调整了室温, 不冷不热,恰到好处,他扎紧了长睡袍挂着的带子, 湿漉漉的头发上搭着条毛巾,颧骨附近的那道伤口看起来隐隐有些发白, 漫不经心的靠在墙壁边对正在翻找医药箱的简远说道。
刚刚温静安给他拿来了新的睡袍,不过没有合尺寸的衣服, 加上天色已晚, 就让阿诺德先在客房穿着睡袍将就过一夜,之后就下去煮姜茶了。而简远则找到了医药箱出来,趁着阿诺德还没出来之前翻找了会儿箱子里的药片, 温静安之前大概使用过, 放得多多少少有些凌乱,好半晌都找不到需要的东西。
“什么?”
简远的手微微顿了顿, 总算找到了棉花签跟双氧水, 一声不响的把它们一块儿取了出来,他心里清楚分明的跟明镜似的,面上却半点不显露,只是稍稍梳理了下自己额角的碎发,语调平缓道, “这么热心民众心声?就连自己出事都堵不上你的嘴。”
阿诺德走了过来坐下,陷在柔软的床铺里架起腿,他这会儿没有刚进门那会儿时看起来那么吓人了, 隐隐约约有了点之前嬉笑怒骂皆随心的意思来:“你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老实说,我见过这么多人,他这种二十岁活出四十岁老狐狸城府的还是第一次见,你退出“曲高和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个人不太合适。”
这世界可没有那么温柔,也许曾经对简远百倍温柔过,可在他喜欢上顾云开之后,那些锋利残酷的一面也就逐渐显露了出来。在世界上谁也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也并不是任何事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正是因为如此,人的宽容忍让才会成为美德。
“那你觉得云开跟谁合适?”出乎意料的是,听到阿诺德这样的言论,一向看重这份感情的简远却没怎么生气,他异常平静的拿着蘸了药水的棉花签帮阿诺德消毒伤口,“只因为我退出那个活动,就代表我跟云开不适合了?”
他很清楚相比较于云开的成熟,自己有时候难免过于稚气,可是被阿诺德活生生的揭露出来,还是让简远难免感觉到一阵悲哀。从退出“曲高和众”这个活动以来,简远就一直忍不住思考自己如果能像是顾云开那么聪明冷静,是不是就能处理的更好,分明是自己做下的决定,可夜晚间仍然止不住辗转反侧的去思考。
“你真得要我说?”阿诺德嗤笑了声,淡淡道,“如果真要讲心里话,其实我觉得顾云开跟老师倒是更合适的多,一个阴阳怪气,一个老谋深算,他们俩要是在政/局上一起联手,我老爹铁定被玩得团团转,不过所谓同类相斥,要他们俩和平相处估计也不太容易,指不准他们俩还会互坑;按照顾云开的手段,你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太嫩了点。”
简远一失手摁重了些棉花签,刚刚还从容淡定的在分析局势的阿诺德疼得险些尖叫起来,他怒瞪着小师弟,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想谋杀我?!说句真话得罪你了?”
“不好意思,失误。”简远没什么诚意的道了歉,没接之前那句话,反倒是问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说起来,你的脸是谁动的手?”
“老爷子咯。”阿诺德稍稍偏了偏脸,药水沾上来的刺激疼得他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干巴巴的说道,“除了他,你觉得还有人敢打我吗?我本来一切都想得很完美了,不过老爷子真给我相亲找人联姻的时候,想想还是觉得一阵不爽,他一直把我当个人来养,这会儿想让我当猪老老实实配种,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所以跟老头子打了一架,跑出来了。”
阿诺德家里所说的老头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默尔曼亲王,他父亲身体较差,偏向文官,性格也较为阴沉,不光跟阿诺德的父子关系普通,连跟默尔曼亲王的父子关系也很一般,因为不太像默尔曼亲王,也不是很受宠。而默尔曼亲王在年轻时行军打仗,退休之后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训练,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一个人撂倒四五个没训练过的年轻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我真不知道该说是默尔曼亲王老当益壮,还是说你年轻有为。”简远听闻阿诺德的壮举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早三十年你能从他手底下活着逃出来,恐怕联邦都要跨国家给你发勇士的勋章。”
“早三十年跟老头子打?”阿诺德匪夷所思,“你脑子有毛病还是我脑子有毛病,这不是明摆找死吗?”
这些玩笑话揭过不谈,尽管简远很希望两人能够心照不宣的一道放过之前那个话题,可是阿诺德显然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脑电波,也压根没有读懂气氛,在上药刚结束后就相当讨人嫌的重新提了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跟顾云开之间的问题?”
“我们能有什么问题?”简远把棉花签丢进了垃圾桶里,拧好双氧水的瓶盖,一样一样的把东西重新放回去,开始奇怪温静安怎么还不上来拿一大碗热姜汤堵住眼前这个混蛋的嘴巴,“初次离家出走的人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
“你们太顺利了。”阿诺德出声道,“阿远,从小到大你都很顺利,跟顾云开的感情也很顺利,你喜欢他,他也刚好喜欢你,除了天赋稍微差一些,你几乎没有吃过什么大亏。我知道你现在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简远顿了顿,他自顾自的将医药箱关好,平静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很确定,如果是顾云开在你这样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阿诺德捏了捏自己的肩膀,他忽然问道,“对了,有火吗?”
“说得好像你现在还有烟一样。”简远叹了口气,摸出烟跟火柴一块儿递给了阿诺德。他很少吸烟,不过不代表不吸烟,有时候卡稿子了,或者是灵感不足了,亦或者精神需要放松的时候会来那么一根。
阿诺德划开火柴点上了烟,刚要凑到唇边,不知为什么又搁下了,只是夹在指间,静静端详着烟头燃烧的模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变得很不像你,要是换在以前,基本没有任何事能够阻碍你去参加那个活动,你也许很爱顾云开,在短时间内更胜过音乐,可你会后悔的。”
简远没做声,阿诺德不太清楚他是不是已经后悔了,这其实无非是人之常情,无论做决定之前想得多么清楚明白,都不可能一直无悔下去。简远实在是太在意顾云开了,在意的甚至有点儿超过他自己的底线了,阿诺德跟顾云开不太熟,可是不代表他不清楚顾云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个男人冷静,理智,也足够的冷酷。
他绝不会为简远贸贸然的冲动去做任何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虽说爱情本就不平等,总是有一方付出过多,但是如顾云开跟简远这样的性格来看,他觉得简远还是多一些自控能力为好。假如有一日出现任何意外,崩溃的人绝不会是顾云开,而从从容容从这段感情里抽身而出的也绝不会是简远。
简远从小受着怎么样的家庭教育,再不会有第二个外人比阿诺德更清楚,所以他同样也清晰的意识到,简远太过珍惜顾云开就如同在意音乐那样,前者让他用感情蒙蔽自己,而曾经为了摆脱后者,简远几乎做了各种不同的尝试,最终失败告终。
一直以来,简远都理所当然的把自己的付出合理化,从未想过他如今艰难的境地跟顾云开游刃有余的态度,说到底是因为他过分宽容的让那个男人获得太多的自由,而真正痛苦的抉择都由他自己来承担。
感情如果走到这种地步,珍惜与卑微并未太大的差别。
“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我也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很幸福,我并不是质疑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阿诺德平静的说道,“只是一份感情如果靠你自己不断的维持下去,你可以用是我希望的,是我想要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我愿意为你付出这样的借口维持一两年,但你自己又觉得能走多么长久?”
简远缓缓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他很想很想像父亲或者是伯伯那样成熟稳重,是让顾云开可以依靠的人,可他做不到那么飞快的成长,甚至连努力让对方开心,维持这样亲密的关系,满足自己单方面感情的需求都已经筋疲力尽。也许他天生缺损的并非只有音乐上的天赋,还有感情方面的才能。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简闻先生的脾气我也略有领教,他是个超凡脱俗的人物,求仁得仁,可也理智的厉害,他不想要了,就会抽手离开,可你做不到的,你永远做不到像你父亲那么洒脱。”阿诺德擦了擦头发上的水迹,“起码你不会疲惫了,就立刻放弃。你从小就被那么教养,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付出,可感情不是这么计算的,一个人单方面牺牲,是会疲惫的。”
“你是个音乐家,有追求艺术的单纯跟纯粹;可顾云开未必,他是个很得体很有礼的好人,知道分寸,知道分寸的意思,就是他永远不会为你退让底线。”阿诺德强调道,“我知道老师跟你父亲绝不会说这方面的事,而你所受的教育也很会促使你对自己的决定产生怀疑后感到惶恐不安,所以我想告诉你,这很正常。”
简远下意识道:“你觉得这很正常,可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而且我放弃的时候,跟云开在一起也很开心。就只是……”
“就只是仍然会觉得后悔,会觉得羡慕,会觉得难过那些评论?”阿诺德问道,“老实说,我有时候很羡慕你家,可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像在放养一只野兽了。你为了顾云开在音乐上遭人讨厌的事,我数都数不清,光是最近这事儿,努力参加活动却又临时变卦,换做是你自己,你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耍人,假如你的组合里有这么一个人,你会不会觉得厌烦,还有之前在帕格尼比赛上对着全世界说跟音乐毫无关系的表白。”
“我并不认为人生就该循规蹈矩,可你也做得太离经叛道了些,有时候世界就是如此,要求你忠于一样物品。”阿诺德露出了微笑,轻轻拍了拍简远的肩膀,“你太顺风顺水了,所以从来不会去世俗的另一个角度想这方面的事情,可对于很多事,你又远胜过我,之前你帮过我,这次算是我还你的人情。”
许多事不必说得过于明白,简远几乎略被提点就想通了自己一直苦恼的事情,他思考了一会儿,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于是又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只待几天。”阿诺德简洁道,“就算他老爸是填充半个国库的财神爷,我也不觉得老头子会有多客气,总不能给温静安惹麻烦,要不是这次我把一切都丢在家里了,也不会跑这儿来。庆幸的是,老爷子总算没要我把身上那套衣服跟内裤都脱下来还给他。”
简远挑了挑眉,多少意识到了点问题:“这么严重?”
“这么严重。”阿诺德肯定道。
简远不太想知道简默在阿诺德追求人生自由的道路上到底提供了什么蛊惑人心的话语——毕竟能够煽动几乎可谓认命的阿诺德,除了他自己意识的觉醒,恐怕还有某些足够有分量的长辈不经意的话语,思来想去,唯一有可能的人选只有简默。
姑且不管简默的提议究竟是出于好意还是故意为之,正如简远的家教所言:当你自己选择时,哪怕是出于别人无心的提议,最终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人理应为你承担责任。
阿诺德现在显然也是如此。
两人聊得正告一段落,温静安像是掐准了点一样走了进来,他端着姜汤,极有礼貌的敲了敲房门,轻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快请进。”
相比较于谈吐优雅的顾云开,阿诺德反倒更欣赏性情真实温柔的温静安一些,简远恋慕的那个男人实在过于像一尊雕像,挂着张非凡的假面,不动声色之间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喜怒哀乐像是精准控制过后展现出来的情绪,城府深沉,沉着到缺失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跟冲动,好在简远足够跟他互补。
阿诺德几乎可以确定的说,无论把顾云开丢到哪个环境里,哪怕是跟自己老师那样的人待在一块儿,恐怕都能够做一个完美无缺的情报官,他会让自己的言行举止十分符合自己的身份,作为还不到三十岁的普通人来讲,他的圆滑跟周道未免太过头了。
完美过头的人总是容易引起别人极端的好恶,阿诺德诚然不讨厌他,不过在简远跟顾云开之中,他偏心哪一方显而易见。
一直以来阿诺德都以为简远会是年上大姐姐的类型,万万没想到他最终啃了一颗貌似老草的嫩草,还啃成功了。
真不知道该说是励志还是惊悚。
既然有人来照顾阿诺德了,那么简远自然也就功成身退,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阿诺德,对方在接过姜汤之前只是平静的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想得很清楚,你想得清楚吗?”
温静安十分茫然的看看阿诺德,再看了看简远,神色有点纠结,摸不准自己这会儿是不是该问下两个人在说什么,可又怕贸贸然开口未免太唐突了。好在简远只是顿了顿没有多待,很快就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了出去,温静安也干脆撇去那些莫名其妙的疑问,专心关注起阿诺德的情况来。
简远当然想得很清楚,从没有那么清楚过。
只是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想的清楚就可以简简单单揭过去的,阿诺德在自由跟权力之间选择自由,而简远在音乐跟顾云开之间选择顾云开,这不意味着他就会对失去这次机会而完全毫无在意,后悔跟艳羡的心情依旧在心里回荡,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想,如果是自己参与那场活动该多好,是自己坐在那里表演。
他本来也的确有这样的机会,只不过是他放弃了。
真正叫简远反思的其实是戴芬特大师的态度,之前帕格尼大赛上都乐呵呵认为他是少年心性的戴芬特大师曾经祝福他的爱情,称赞他的态度,而这一次退出“曲高和众”的活动,连戴芬特大师都对他失望无比。
世界上总有事孰轻孰重,戴芬特大师不介意他选择陪伴家人甚至恋人,可不该把努力和其他人的认可当做一件随便的事情来轻率处理。哪怕简远找到了苏晓卿作为取代自己的钢琴家,也不能抹消掉他的中途退出在其他人心中造成的恶劣影响,半途而废是戴芬特最厌恶的事,而音乐则是戴芬特最看重的存在,简远恰恰好同时触犯了这两点忌讳。
一直以来,戴芬特都将简远当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给予无私的照顾跟提点,让他感觉到痛心跟失望,简远难免觉得十分愧疚。
阿诺德的到来虽说无关紧要,但在某些程度上难免打扰到了一行人的聚会,温静安之前煮个姜汤在楼下徘徊那么久,也是因为与友人们闲谈的正兴起,今天雨下得太大,加上时间太晚,主人干脆留了宿,夏普跟亨利和爱丽莎三人已经前往自己的客房,只剩下顾云开坐在灯光下饮酒。
“阿诺德怎么样?”
顾云开抬起头看简远,这一眼又叫简远觉得怦然心动,他无端的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初次见到顾云开的场景,那个年轻的男人分明生得美艳斯文,面容也不见沧桑,气质却像是已入暮年的老者,就连说话的口吻都老气横秋。
那时候简远并不爱他,也清楚顾云开并不爱自己,只不过是两个陌生人横跨过茫茫的人海互相遇见了彼此。
之后的无数次,简远都觉得惊奇,那么多人,为什么正巧是顾云开等到了最后,为什么正巧是顾云开忽然开了口。
他的爱人并不是个“热心公益”的人,在某些方面来讲,甚至足以称得上冷淡,除了缘分注定,简远几乎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贴切的比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果顾云开是他的注定,那么音乐就是他的宿命,简远看着他想了又想,最终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很好。”
顾云开玩了玩空酒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简远招了招手,两个人坐在一块儿贴着肩膀,空酒杯里还有点绚烂的残酒,在灯光下摇曳出截然不同的色彩来,他轻声道:“我刚刚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简远询问道。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顾云开向来紧绷着的面容忽然松懈下来,他对着简远时似乎总是放松的,不像是平日里那么完美无缺,他忽然伸过手来覆在了简远的手背上,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肌肤紧贴着,他淡淡道,“我还没有去过你的表演现场呢。”
“很快,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