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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您醒了。”
乘风正站在床边,眼底满是担心。
江逾白正巧端了药碗进来,连忙赶过来查看。
脉象是平稳了一些,但还是十分微弱,体内的出血症状也暂时缓解了。
“来,把药喝了。”
药碗递到了裴争唇边,他却没动。
江逾白想他刚醒过来,应该也没什么力气,便让乘风将他从床上扶起来。
谁知乘风刚扶着他坐起来,裴争就忽然扬手打翻了药碗。
药碗一下子摔到地上,黑色的药汁四处飞溅。
江逾白手被烫了一下,他心中本就有气,猛地站起身来。
“裴争!你发什么疯!”
裴争微微抬起眼皮,眼底密布着红血丝。
刚才的动作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现在嘴唇苍白如雪,不停的喘着气,目光看着乘风。
乘风低垂着头,躲避开了。
裴争忽的心底一凉,只觉得一股冷意袭了上来,冷的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他喉头猛地一甜,弯下了身子,一大口鲜血吐在了深色的床褥中。
原来吐血之后,身子竟是这样疼……
江逾白赶紧拉过他的手腕诊脉,裴争却不肯配合,甩开他,自己就想下床。
可是他身上的外伤内伤一大堆,再加上刚刚苏醒身子没力,根本就下不了床。
谁知裴争居然强行运气自己站了起来,他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扶住了旁边的案桌。
他还光着脚没有穿鞋,地上的碎碗瓷片扎进了脚心,流出血来。
乘风想过来扶着点他,却被裴争伸手揪住了衣领,裴争根本就没什么力气,可是乘风也不敢挣开。
“人……呢……”
乘风道,“主子,您先回床上躺着,把药喝了再说。”
裴争眼底一片猩红,“回答……我……”
乘风见他站立不住即将倒下,连忙撑住他的胳膊。
“主子,殿下他,至今未有消息,已经整整五日了,外面风雪如此大,呆上一天就会被冻僵,也,没有再找下去的必要了……”
裴争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继续找!”他嘶哑着嗓子怒吼,一股晕眩瞬间袭上来,不得不两手撑着桌子才能堪堪站稳。
这时送午膳的小丫鬟进来了,轻巧的把食盒放在了桌子上,江逾白让她下去再端一碗药汤进来。
随后江逾白走到了裴争跟前,一脸淡漠的看着他。
“裴大人,你的内力已经受了极大损害,筋脉脆弱,若是再强行运气,武功尽废是小事,难道你想下半辈子瘫在床上度过吗?”
裴争额头上青筋暴起,按着桌子的手不停颤抖,体内的真气在胡乱冲撞着,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从那么高的悬崖处掉下来,你能保住性命是因为体内有雄厚的真气庇护,若是没有内力的寻常人,定然会内脏震裂而死,甚至尸骨无存。”
江逾白眼圈红了红,“裴大人,想必能听懂我的意思吧。既然您已经醒了,皇上交给我的任务我也已经完成。药您按时喝,我就先回宫了。”
说完,江逾白转身欲离开,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
裴争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手上,捏的江逾白的手骨咔咔作响,他眼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紧紧盯着江逾白。
“你……再说一遍……”
江逾白不顾手腕上的疼痛,另一只手狠狠的推了裴争一把。
“我再说三遍四遍,一百遍一千遍也是这样!难道还要我给你解释一遍尸骨无存是何意义吗!”
江逾白再也隐忍不住,裴争昏迷的这五日,他也跟着去悬崖下搜寻过,在那白茫茫一片中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人,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会被无尽放大。
他用了五日才能接受这个现实,也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暗自流过眼泪。
可是现在面对着裴争,他却丝毫没有办法控制情绪,直接大吼了出来。
“殿下死了,消失了,不见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够清楚了吗!明明,明明逼得他跳崖的是你,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为什么只有你还好好活着!殿下……殿下他究竟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要把他逼到如此绝境……”
江逾白再说不出来,跌跌撞撞的转身跑出了房门。
裴争踉跄之间把桌子上的食盒碰倒了,里面滚烫的饭菜撒了出来,把他的衣袍弄得一片脏污,他的手也被烫伤,红通通的一大片。
可是他站在原地,却感觉不到疼痛。
眼前浮现出一个火红浓烈的身影,在寒风的悬崖峭壁上随风飘荡,美丽又张扬。
他伸出手去想触摸一下,那个身影却突然向后一躲,随即飞速的坠落了下去。
裴争心脏猛地一紧,慌忙上前想要抱住那个身影,手臂却扑了个空。
他不甘心的继续向前,失魂落魄的朝着门外走去。
门一推开,风雪呼啸着就钻了进来,外面天光大亮,满目的白雪明晃晃的刺眼。
裴争眼睛适应不了这片白光,被刺得眼前一片模糊,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扶住门框,微微喘着气,衣着单薄,瞬间就被冻了个透彻。
以往他是丝毫不怕冷的,可是如今这样冷的天气,却能让他冻的浑身都没了知觉。
也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血液已经冷了吧。
乘风默默的跟在他身后,时刻盯着他的背影,防止他真的突然晕倒在地。
裴争只感觉到浑身的力气都在慢慢的从身体里抽出,那点内力已经所剩无几。
是啊,坠崖之时,他分明用全身内力护住了那个小人儿,导致自己体内内力不足,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可是,那个小人儿怎么会尸骨无存呢。
他不信!
他不相信!
他不信他就那么死了!
不信他会就那么从这世上消失了!
一定是那群废物没有好好搜寻,一定还有没搜到的地方!
裴争迈出房门,踩上满地的新雪,脚上留下的热血立即融化出了一片红色。
他要亲自去寻!
大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落到了裴争的肩上,脚背上,发梢上。
冷到了极致,连那些冰雪都不足以融化了。
乘风看着自家主子走的摇摇欲坠,背后的雪地上是一串带血的脚印,他心里酸涩不已。
其实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九皇子祁长忆已经坠崖身亡,尸骨无存,皇上也已经发布了告示,昭告天下。
只是九皇子的存在本就没有多少人知晓,因此也并没有人在意罢了。
朝中倒是有不少大臣曾经无数次上谏,请求皇上处死通敌叛国的甯贵妃之子,可是因为这么多年下来,皇上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完全不待见那个九皇子,因此重大臣才渐渐没了抗议。
现在九皇子已殁,那些大臣表面上表示哀痛,实则庆幸都来不及吧……
乘风取下来自己身上的厚重披风,快步上前披到了裴争身上。
“主子,您请先在此处等候,属下去备马。”
裴争没有言语,乘风知道他是默许了,连忙下去准备了。
裴争独自站在那雪地中,往日凌厉的眉眼现在苍白一片,恍惚着没有焦距。
他隐藏在袖口下的掌心,早已被攥出了血痕。
每当感觉自己身子支撑不住要倒下时,他就再攥紧几分,直到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滚烫的,一滴一滴的,滴在光裸的脚旁。
不远处的长廊边,好像又出现了一个红色身影,那身影在向着他的方向移动过来,红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扬。
裴争紧紧盯着那个身影,眼睛一眨不眨,他生怕自己闭眼睁眼的瞬间,那身影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眼睛酸涩生痛,模糊一片了,那身影终于走到了他的跟前。
裴争眼里的希冀瞬间消失,眸光冷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厌恶。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穿着一身红衣的祁冰之。
她与裴争的大婚仪式还没有完成,并不算是裴争的妻子,但是现在已经居住在了丞相府中,就住在后园旁边的水榭居内。
就连宫中这几日都因为九皇子之事而满宫缟素,祁冰之却穿了身如此明艳的红色。
“大人,我听说您醒了,就想着赶紧过来看看您。”祁冰之眼神中满是担忧,看起来倒是情真意切的。
“这是您的药,您快些喝了吧,这外面这么冷,您才刚醒,怎么能出来受冻呢。”
祁冰之指挥着旁边的小丫鬟送上端着的药,俨然一副丞相府女主人的架势。
裴争没有接过药碗,反而是眼神冷冷的上下扫视着祁冰之。
祁冰之被他看的有些害怕起来,低下了头,这才看见裴争脚下有好大的一滩血迹,她慌忙紧张的挽住了裴争的胳膊。
“大人,您的伤势如此严重,江太医怎么没有给您包扎一下呢,未免太过失职了……”
谁知裴争竟然抬手甩开了她,虽然他身子十分虚弱,但力气还是比祁冰之大的多。
祁冰之被他这猛然的一甩直接跌到了地上,不小心撞倒了那碗药汤,洒了她一身。
“啊……”
祁冰之被烫的惊呼一声,跌坐在雪地里,委屈的泪水瞬间就溢了出来。
“大人……”
裴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始终没发一言,提步便冷漠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一旁的小丫鬟连忙过去把祁冰之从雪地里扶起来,祁冰之擦了擦眼泪,看着裴争的背影,指甲慢慢嵌进了掌心中。
裴争只身走到了丞相府的大门处,乘风已经备好了马等候,身后还跟着几队排列整齐的护卫兵和禁卫军。
虽然众人皆知,不可能会搜寻到什么了,但是丞相大人执意,他们也必须从命。
一旁的奴仆简单的替裴争包了下流血的脚掌,又帮他穿好了靴子。
裴争翻身上马,状态极其不好,头晕目眩的,随时可能会从马上跌下来。
手掌心已经全是血痕,无法再激起理智了,裴争猛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血腥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血液的味道直击大脑,这点精血能够最大程度的保持他的理智清醒。
深呼吸了几口,将浑身剩余的那点内力再次强行调动起来,感受到了来自身体各处筋脉的反抗,裴争不理会,盯着前方,策马飞驰起来。
身后的军队也跟着奔了出去,直奔帝都城外的围猎场。
耳旁的风雪呼呼的刮着,裴争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紊乱的跳动着。
不安的,焦躁的,不甘的,不敢置信的……
那个小人儿怎么敢,怎么敢就这样离开!
是不愿意他娶别人吗?
那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他!
从前不是什么都愿意跟他说的吗,就算他心烦不想听,小人儿也会忍不住在他耳边一直嘟囔。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人儿对自己再也不似以往那般亲密了……
他气,气他与自己疏远,气他不停推开自己,想要逃离自己。
若是小人儿肯低头,肯服软,肯软软糯糯的求自己,他不娶就是了,只要小人儿能回来,能好好的呆在自己身边,就好。
只要他能回来,他会告诉他,会把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部告诉他……
不是说好了在小楼里等着的吗,又为什么要一声不响的离开?
还是说因为伤了三公主,怕皇上责怪下来?
可是有他在,又岂会放任小人儿不管,若是皇上责怪,也会有他顶着。
已经因为小人儿做了那么多偏离自己计划外的事情,应该说,他不知何时开始,早就把那个小人儿也圈在了自己的计划里。
把小人儿囚在身边,不管他愿不愿意,用尽各种手段,其实,都是不让他离开自己而已。
这是怎样一种感情,再明了不过。
但这却是冷心冷血活了二十多年的裴争,从没有体会过的……
马疾驰着冲进了围猎场,那里也已经被一片白雪覆盖住了。
策马进了山林里,终于抵达了那处断崖底下。
可是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渺茫,积雪皑皑绵延千里,远处此起彼伏的山脉也是白苍苍的。
裴争想翻身下马,却脚步虚浮不已,靠着马身才稳住了身子,靴子深深陷进了松软的雪地中。
他只身向前走着,每一处草丛后,每一棵树干下,都仔细认真的找着,甚至跪在地上,去看那些幽深的树洞。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裴争膝盖被冻的麻木,想站起身来,却没能站得起来,又重重跌进了雪地中。
那个小人儿,膝盖处也曾受过伤,疼得站不起来时,自己是怎么对他的?
裴争眼前有些模糊,身体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身后的人赶了过来,军队随即散开来,又开始在断崖下仔细的搜寻起来。
乘风下了马,看到跪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的裴争,连忙赶了过去。
“主子,快些起来,您现在受不得这种凉。”
裴争任由他将自己扶起,眼神灰蒙蒙的没有焦距,才刚堪堪站稳,便又提步向前走了去。
乘风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只能亦步亦趋的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
曾经以为主子是这世上最残忍无情之人,没有在意的人和事,便没有软肋,可以永远追求权势地位,永远清冷强硬。
可是现在,他错了……
天色渐渐变暗。
裴争走的极慢,搜寻了大半天,偏离了其他众人,来到了一处略显诡异的古潭前。
天寒地冻,古潭里的水却没有结冰,甚至散发着隐隐热气。
裴争走到古潭边,向里看去,水面漆黑一片,倒映出了他苍白的脸色和猩红的眼眸。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古潭不对劲。
他抬起脚,踏进了古潭中,那潭水竟然是热乎的,暖意贯通了他的四肢百骸,连着身上的伤处好像都没有那么痛了。
继续向里走去,水没过了他的腿部,腰际,胸膛……
乘风见状在岸边焦急不已,看样子也马上就要跟着跳下去。
可是水却只到了裴争的胸前,这个古潭的潭水原来只有那么深。
“主子,这古潭里已经仔细搜寻过几遍了,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您快些上来吧。”
裴争身子僵住,好像心中那点最后的希冀也猛地破碎掉了。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眼眶的酸涩再也抵抗不住,冲破禁制流了出来,滚烫的滴进了潭水中,泛起圈圈涟漪。
裴争闭上眼睛,只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周身被热气笼罩,却仿佛置身于寒冬地窖,冷彻心扉,冰冷蚀骨。
他体内的最后一股真气也被消失殆尽了,再也没了任何支撑,身子轰然倒下,淹没进了漆黑的潭水中。
温热触感没过了头顶,入眼是一片混沌黑暗,心脏处的血液不再流动,潭水中的人慢慢闭上了眼睛。
……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没有了那种铺天盖地的血色,裴争躺在温暖的床榻上,室内的炉火也烧的极旺。
他身上各处遍布着伤痕,由内到外,千疮百孔。
外伤已经全部被人包扎完好了,能感觉到身子也稍微恢复了些许力气。
但最为致命却是那颗心,像是被人割破了皮肉,打断了筋脉,磨碎了骨血,将血淋淋的心脏生生挖出来,扔进了雪地里冰冻着。
现在的他身体躺在这里,魂却早已经随着断崖处的人永远跌落了下去……
见裴争醒来,坐在床边的祁冰之终于露出些喜色,她身上的红衣已经换下了,穿了身素色的衣裙。
“大人,您醒了,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热退了吗?”
说着,祁冰之就要伸手去探裴争的额头,却被裴争凌空拦住,紧紧握住了手腕。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祁冰之挣扎了两下,手腕被捏的更紧,痛得她几欲落泪。
裴争将她的手挥开,自己费力的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滚。”
祁冰之眼泪忽的就涌了出来,“大人,我知道您现在肯定很伤心,我,我只是想安慰您一下,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您啊……”
“我说,滚。”裴争眼睛盯着前方,薄唇毫无血色,吐出的话冰冷至极。
祁冰之咬紧了唇瓣,掌心处的伤痕又裂开。
她不明白,那个人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裴争还是不肯看自己一眼,她为了他,不顾母后的阻拦,非要受尽欺辱的嫁过来,只不过是因为喜欢他而已啊。
“大人,长忆的事情,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很是难过,他在世时,受了好些欺辱和委屈,三妹妹也是不懂事,总是与长忆起冲突,可是长忆他说什么也不能对着三妹妹用刀子的,这太不敬了……”
裴争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祁冰之,眼神暗沉复杂。
祁冰之还以为他是听进去了,继续说道,“幸好三妹妹保住了一条命,不然长忆就算是还活着,恐怕父皇也会让他一命抵一命,所以他这样离去也算是种解脱吧……”
她话还没说完,脖子就突然被人掐住。
裴争眸光狠厉的盯着她,“你说什么!”
祁冰之呼吸不畅,脸颊微微涨红,“长忆,他已经死了啊,大人,就算,您不接受,这也是事实啊……”
死?
她敢说他死了?
裴争扬手将她甩到了地上,随后自己猛烈的咳嗽起来,咳的喉头涌上股腥甜。
他掀开被子,踉踉跄跄的走下床,走到跌在地上的祁冰之跟前。
“事实?什么是事实,你看到了他落下悬崖,还是亲眼见到了他的尸体?”
祁冰之微愣,摇了摇头,“我,都没有见到,可是……”
“可是什么?”裴争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都没有见到就敢胡言乱语?我给你脸面,不是因为你是公主,而是因为你是皇后的嫡女,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再敢说这种话,我连你一起惩治!”
祁冰之眼角不停的落下泪来,裴争的话句句扎在她的心上,她废了那么大的努力,才走到了他身边,他却这样看待自己吗。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傻子?”
祁冰之突然笑了笑,“那你,怎么还会逼得他去跳崖?”
裴争眼色一变,蹲下身子,狠狠捏住了祁冰之的下巴。
“你敢,再说一遍!”
“那么喜欢的人儿,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死亡,却无能为力,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祁冰之看着他,弯着唇角,“那你又知不知道,其实他以前并不痴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