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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露出一丝光亮,路迦.诺堤便敲响了客房门。
来应的人却不如他所预料一般半睡不醒。塞拉菲娜.多拉蒂已换回她昨天所穿的长裙,被烘暖的衣料让她闻上去像朵初绽的茉莉花。女孩的香水出奇持久。
明蓝色的衣袖褪到手肘处,颜色鲜亮得把她的肤色衬托得更加白晢。路迦吸了吸鼻子,嗅了一晚上的酒气,花香与草木的味道闻起来格外清新。
开门的时候她还在系背后的交叉拉带,领口微微敞开,锁骨旁边的旧伤好像又变浅了一些。这个打扮并不能说不庄重,但出于礼貌他仍然别开了眼睛。
看清了来人是谁,塞拉菲娜低下头去,把嘴里的薄荷叶碎吐到手帕里面。
“早安,谢谢你来叫我。不舒服吗?”
“没有。妳本来就醒着。”路迦淡淡指出了这一点。经过一个昼夜,他的衬衫已不如出发时新净,光是前襟也已有几道折痕。相比起昨天出发时好像要赴往什么仪式的模样,现在的少年反倒有一份不修边幅的可爱。
路迦说完这句,又左右拉了拉自己的领带,眯起眼睛来看她的脸色。现在他再没必要装成“出身自奥法斯的商人丈夫”,正装穿得再齐全也没有用。“妳昨晚睡得不好。永昼吵到妳了?他在半夜发过一轮酒疯。”
塞拉菲娜忍不住笑了起木。她自然听得见半夜那场无止断的龙语童谣,娜达没醒来是因为她身上有路迦所施的黑魔法,而没有邻居踹门来骂,大概也是眼前这个人及时划好了隔音屏障的缘故。
她摇了摇头,却未说明所否认的是哪一句陈述。镜里映出了路迦一角衣影,身型高挑清瘦,像一株挺拔的树,或者是一把新铸之剑。如此距离之下,她甚至能够看清他被皮革腰带勾勒出来的腰线,还有黑色长裤下一双赤足──她就知道,只要是在室内,他便不可能穿着鞋袜行走。他在这方面总是坚持得几近虔诚。
路迦比镜子还要高一点,镜框下所映出的已是喉结,如果她想要看清楚表情,就必须得退后两步,才能由头到脚看清他整个人。塞拉菲娜这样想着,侧过背去斜对全身镜,双肘屈成一个尖锐的角度,反手系上最后一个扣。
她嘴上说得很轻淡,然而没人比她更加清楚,自己不过是借动作来分散注意力。“没有这回事。我只是有点认床。”
路迦心知事实并非如此。
塞拉菲娜.多拉蒂从不认床。既然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能在行走中的马车安眠,没有理由躺在床上反倒无法入睡。与其说是她不习惯,更有可能的是被心事困扰。但他同时也知道那并不是他能够深究的话题,至少不是现在。“嗯。”
女孩悄然松了一口气。路迦明显看得出那是个随口敷衍他的借口,也明显没信过这个说辞,却在追问与放手之中选择后者。她喜欢、甚至感谢这种态度。
昨晚她的确是睡得不好,但原因并不如路迦所想,而是因为瘾起而烦躁得无法入眠。那三杯凉水真是她在极地做过最不智的决定,水份不但无法缓解她喉间的干渴,还让她把后半夜耗费在捂着肚子忍疼上面。
这样想着,指尖又传来轻痒。她转移话题:“娜达和古布亚的状态如何?”
“如常。在我们离开之后娜达身上的魔法会自动解开,这一日一夜里发生过的事情,她半点都不会记得。”这个话题似乎不能令他提起兴趣,路迦的目光在房间里转过一圈,终究还是落在她背上。“古布亚正在与她告别──别这样看我,我足够清醒,知道她根本听不见,但别人做什么我管不着。”
塞拉菲娜咬着橡皮圈,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嘿”,然后把背后及腰的长发拨到一边,开始编成麻花辫。女孩的手指比他所想像的还要灵巧,十指在发间缠绕而过,不多时便编出一条本齐的过胸长辫。那似乎扯痛了她,因为下一刻路迦便看着她“嘶嘶”地抽着气开始扯松发辫。
浏海下那双已成同色的眼眸往镜子里投去一瞥,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珠一转,带着一点介乎于撩拨与挑衅之间的笑意看向路迦。比起一个调皮的孩子,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坏得帅气的少年。“有什么好笑的吗?”
路迦稍稍弯下腰去看镜子里自己的唇角:“我没有笑。”
“眼里在笑。”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看在之前那一问上面也决定放路迦.诺堤一马。“永昼在勃勒提劳旁边?我以为他早就出发去准备了。”
“四点多跑过一趟,该做的全部都已经办妥。”路迦顺带答了她真正想问的那个人的行踪,“也为极夜捎过话来,说想要守在山谷里,确保法阵不受破坏。”
“我知道了。”她把匕首鞘绑到腰带后方,又看了看外面照耀雪原的晨光。“差不多是时候了,把他从娜达床边拽出门外吧。”
来时既然没有备下马匹,现在自然不能以马代步。
塞拉菲娜绕着直径足有五、六米的圆形法阵走了一圈,如果她没数错的话那已是五重嵌的空间魔法──这门学问发展到现在,最强大的一个也不过是到七重嵌,而且那还是纯粹的理论,起码要再过一二百年才能够实现出来。
路迦能够把瞬移魔法当成一种移动方式而不是保命之法,光是这一点,手笔便已大得令人惊诧。“我还以为你会化回原形、载我们过去呢。毕竟我还没尝过飞行的感觉。”
“妳倒想。”永昼翻了个白眼,手腕上一线刀痕于转眼间便完全愈合。暗红色的鲜血落到地上,炸出一阵金黄色的光芒,即使消退了之后也依然有碎金屑一般的浮光掠过紫色的咒文上面。“别拿我跟随便被人策骑的小猫来比。除了契约者与家族之外,龙族从来不会让任何生物爬上后背。即使龙神在这一刻重临大陆,如此命令我等,也不可能有一个族人遵令。”
龙族的信仰与大陆上所有种族都不一样,牠们甚至霸道得不允许有异族信徒存活于世,认为与族外人分享信仰是对龙神的莫大亵渎。一旦有外族信众被牠们发现,下场往往会比前来挑战龙族的冒险者更加惨烈。
她曾听说过,在数十年前曾经有一队赏金猎人,利用这个方法想要引龙出谷。无论是谁想出这个主意,他手上必定沾满了全队人的鲜血──当年盛极一时的顶尖队伍,最终无一员生还,而那一片被龙息烧毁的土地,时至今日,仍然是一片种不出产物、也不宜人类居住的荒土。
“该走了。”塞拉菲娜拉过古布亚.勃勒提劳的上臂,半牵半拉地引他走进法阵中央。被黑布蒙着双眼的少年踉跄着走了两步,外露的手背不经意拂过她的肌肤,塞拉菲娜下一刻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竖立起来。
由第一次见面开始她便已经发现,古布亚.勃勒提劳似乎全然不惧寒风。她一直以为对方是像永昼一般不需要厚衣也能保暖的体质,然而方才那一下扫拂却说明事实截然相反──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刚摸上了一块冰──他的体温低得不似人类。
或许是实验的副作用?
她有点恍惚地想着,少年身上的味道又传入鼻端。塞拉菲娜可以肯定不是自己多想,比起昨天她压在对方腿上时,那种香气又更浓烈了一些,甜蜜得太过,便隐约透出一种果实腐朽时特有的气息。那无疑让人不快,但古布亚自己却好像已嗅惯了这种味道,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是她见过最不好闻的一种古龙水。
幸好路迦和永昼都不用香水类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古布亚的双眼,但凭嘴唇与肢体的动作来判断,他并不紧张,甚至有几分视死亡如解脱的坦然。
死亡不能使他恐惧,古布亚.勃勒提劳甚至期望它的到临。
这比他身上的香气更让塞手菲娜反胃:不杀的话,北方将会有更多人与魔兽受他所害;杀了他,不能让背后的操控者有所损害之余,还遂了古布亚.勃勒提劳本人的心愿。
塞拉菲娜既然让他逃过两次,今次便不可能走出没把握的一步棋。在场每个人都很清楚他已心中有数。事到如今,不死之身对他来说已一点意义也没有,它既不能让一切恢复如初,也不能治好娜达身上的重病。
唯有这件事,是为他所厌弃,却是每一个人的求之不得。
一阵刺眼的白光之后,出现在极夜眼前的除了黑布蒙眼、跌坐于地上的古布亚.勃勒提劳之外,还有腿软得必须靠路迦搀扶才站得住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化回兽态的极夜走前两步,用鼻子碰了碰塞拉菲娜的腰,得不到回应之后又以舌头卷过她的脸颊,神态里丝毫没有君王的影子,反倒有几分像是黏人的小猫。
舌上的倒刺刮过皮肤,微痛还塞拉菲娜.多拉蒂回过神来,她拍了拍路迦的臂弯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随即扶着极夜站好。
她就知道,自己示弱,极夜的态度也会软化下来。
空间法阵所带来的失重感与坠落感不为她所熟悉,幸而这一年之后她大概也不会有幸再经历它的神奇之处──由勃勒提劳家到山谷的距离足有数百里,即使是依靠以速度闻名的风行豹、甚至是永昼,也得花上一点时间。
要不是她出身自多拉蒂,当个空间魔法的学者或许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再三确定塞拉菲娜能够站稳之后,极夜斜躺在远处一块巨石前面,远远躲开了被火烧得焦黑的无人谷,不想掺和的态度展露无遗。
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转身迎向风雪,看向前方。
路迦那一把火放得的确到位。无论是当时布满整个山谷的残肢与尸骸,还是被人刻意藏起的秘道与矿脉,都已经完完全全焚毁,不留一点血腥气,也不留半点矿石粉末。
任是谁看见了,都会以为这不过是被大火焚毁的一个普通山谷──毕竟连她自己亲身站在山谷旁边,也不觉得眼前所见便是待过几天的血色山谷。
女孩看得出神,直至背后吹来了火焰一般灼人的吐息,她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永昼已现出原形,黑鳞金目的巨龙正伏在自己身后,跟她一起注视着眼前的焦土。牠未曾发出一声吼叫,目不能视的古布亚被路迦拉拽着走到雪原中央,自然也不能发现百多米以外的巨龙正蠢蠢欲动。
“愿以此魂,祭汝英灵。”塞拉菲娜把双指搭上左胸,喃喃说出两句古精灵语。这是战争之后精灵处理俘虏时的诵辞,山谷里所发生过的虽然算不上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但她仍然希望亚鲁古能够安息于此。
永昼有点不耐烦地往天空喷了口气,脚下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消融。古布亚像是听出了什么,换了个站姿,却还是没发出过一个音节,背脊甚至更挺直了一些。
走到巨龙身旁的路迦默然一颔首。
下一秒钟,古布亚眼前的黑夜,便被金黄色的火焰侵吞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