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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八年,三月辛丑日(初八)。
赵煦一觉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时,就见到了向太后坐在他床前。
她虽然依旧穿着白色细纱所制的丧服,但却已经将原本散开的头发,重新盘了起来,只在头上戴了一条白麻。
这是开始释哀的先兆,也是听政的预兆。
赵煦看着,在心里悠悠一叹:“已经了三天了吗?”
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日,太祖驾崩。
二十三日,群臣跪请太宗听政,答不允,三表上,二十四日,制曰可。
至道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太宗驾崩。
四月初二,群臣奏请真庙听政,答不允,三表上,四月初三制曰可。
从此,形成定制。
此后历代天子即位,皆依此制。
换而言之,今天就是群臣奏请两宫听政,然后两宫答不允的日子。
也就是说,明天,就是新时代的开端。
两宫正式听政!
当然,不会御殿,而是在昨日蔡确陛辞之地。
自然,不会每天都去,按照传统是遇只日(单日)迎阳门下听政。
此外,每隔五天,还将在迎阳门内的帷幄之中,召集宰臣、御史台等,合议军国事。
这将持续到本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戌戊日。
彼时,刚好是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二十天,第二日就将迎来第三次群臣劝慰。
此时,群臣将再次上表,请求御殿听政。
依旧是答不允,三表上后从之。
此后,恢复正常的听政,百官大起居、朔、望朝参等礼仪性质的活动也都会恢复。
同时,新除官员陛辞、新授官员引见,也将恢复。
而在那之前,大行皇帝的梓宫,就要启程,在朝廷委派的礼仪使、卤薄使以及桥道顿递使的护送下,前往河南府赵宋帝陵下葬。
“六哥,从今起,除了大祥日、小祥日,以及群臣入宫劝慰外,可以常服了!”
向太后低声说着。
赵煦点点头。
“今日朝臣,已经上表请六哥听政……”向太后又道:“母后已经替你否了!”
“他们还会上三表,明日开始,就要在迎阳门下听政了!”
赵煦再次点头。
“六哥有想用的人吗?”向太后问着。
作为天子嫡母,向太后理所当然的,会希望赵煦提出自己的用人建议——当然,向太后也知道,六哥年纪太小了,朝臣一个也不认识。
他能用的也就是他身边的人,也不过是给他潜邸里的内臣、女官加恩而已。
赵煦看着向太后,点点头,道:“告知母后,儿近来曾问石得一、刘惟简等,我朝如儿这般年幼登基者,可有先例……”
“石得一,刘惟简皆答:有之,乃是仁庙……”
“儿又问:仁庙如儿这般年纪时,可有贤臣辅佐?”
向太后静静的听着,眼里神色渐渐丰富起来。
“石得一等答:章献明肃皇后以神童晏殊,伴读于仁庙左右!”
“儿于是问:晏殊者谁?”
“石得一等答儿:晏殊,仁庙宰辅肱骨大臣,号为太平宰相,一生提携无数贤臣,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
“儿听完,颇为艳羡,便问石得一等人,太平宰相今何在?石得一等答儿:晏殊已薨,但有一子名:几道,颇有才名,唯仕途不畅,以至流连地方!”
赵煦看向向太后,眨着眼睛:“儿想和母后讨一个恩典,将晏殊之子几道召回京师,予以恩典!”
向太后听完,看着赵煦的乖巧模样,将这个懂事的孩子,搂在怀中:“我儿真乃仁圣天子,将来必可致太平!”
小小年纪就已懂,追慕祖宗旧臣,褒扬贤臣之后,推恩于下。
最重要的是——六哥连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仅仅是因为听说,其父曾陪伴与他年纪约莫大小的仁庙读书,便决定要推恩于彼。
可见六哥果然重情!
将来,向家子弟就有依靠了。
于是,向太后想都没有想,就和赵煦说道:“母后这就去命人给都堂宰执们吩咐一声,叫他们将晏殊之子……”
向太后想了想,问道:“几道是吧?”
赵煦点点头:“似乎是叫晏几道的!”
向太后于是对身后一直矗立着的石得一吩咐:“听到官家的旨意了吧?”
“立刻去都堂,告知参政主事者……”
“命晏几道,立刻入京陛见!”
石得一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恭身领命:“臣谨遵大家、娘娘旨意!”
可是……可是……
他什么时候和大家说过晏殊、晏几道的事情了?
石得一满头雾水。
难道是刘惟简、严守懃或者冯景讲的,只是大家记差了?
应该是的!
不然,大家深居深宫之中,去那里知道太平宰相晏殊的故事,又是如何知道,晏殊有个儿子叫晏几道,仕途不畅,流连地方的?
而赵煦则看着石得一的背影。
心中略有得意。
这是小试牛刀,也是赵煦这两天想的一步妙棋。
晏几道,到底有没有才能,到底能不能适应汴京官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個烟雾弹,可以迷惑很多人。
除此之外,赵煦清楚,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晏几道晏叔原,那位现代被推崇的婉约派诗人内心的愤懑!
仇恨,将使人强大。
仇恨,也将让人盲目!
而赵煦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需要轻轻推一下。
就能有好戏看喽!
向太后则对赵煦道:“六哥先起来吃些早膳,母后去保慈宫,和太皇太后说说话!”
“嗯!”
……
皇城,尚书新省,都堂令厅。
此时,左相王珪依旧闭门告罪,而右相蔡确昨日已经陛辞,带着大批官员和工匠,前往河南府。
于是,这三省两府的地位最高的,按照排序,就是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
但权力最大的,却是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和中书侍郎张璪。
因为这两个人手里,都有着堂除官员的权力。
一笔之下,可能就足以改变一个官员的仕途!
故而,权力之大,也是难以想象。
这也正是大宋宰执,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缘故!
此刻,李清臣坐在都堂令厅后的私人书房里,神色古怪。
进来与他议事的章惇见了,顿时好奇起来:“邦直兄,何事如此?”
李清臣看到章惇,立刻对他招了招手。
章惇走过去,凑到他面前。
就听着李清臣压低了声音:“方才,皇太后遣入内内侍省的石得一来传旨……”
“言是官家思慕先朝元老,感佩昔年晏元献公辅佐仁庙读书之事,又闻晏元献公爱子晏叔原,仕途似有不畅,乃欲推恩于下,以示国家善待元老功臣之制!”
听李清臣说完,章惇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起来。
“邦直兄啊……”章惇舔了舔嘴唇:“有好戏看了!”
李清臣点点头:“是啊,有人要睡不着喽!”
章惇越想越开心,以至于他对李清臣提议:“邦直兄,遇此美事,岂能无美酒?”
李清臣笑了,知道章惇又在打他收藏的那几坛佳酿的主意,不过今天遇到了值得高兴的事情,确实可以喝几杯,于是对章惇道:“子厚稍候,我去取酒来!”
章惇却是忽然问道:“晏叔原如今在何处为官?”
李清臣想了想,道:“这却是没有注意……”
“还需去查晏叔原在吏部的告身……”
“不过,我记得元丰五年,大行皇帝宫中大燕,特诏晏叔原入宫应制御诗,龙颜大悦,特旨除为许田镇监镇……”
说着李清臣就感慨了一声。
堂堂宰相爱子,却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地方监镇,就这还是天子特旨除授的恩典。
说出去,真的是叫人唏嘘。
章惇点头,道:“那首《浣溪沙.铜虎分符领外台》就是在隔年,于许州时所做的吧?”
“对!”李清臣点头。
章惇听到这里,拍手道:“所以,韩持正回复晏叔原:‘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材,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亦是在同年?”
李清臣从自己令厅后的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封的美酒,走到章惇面前,说道:“子厚记得不错,确实是这样的!”
章惇抚掌:“有趣!有趣!”
李清臣道:“这还不算有趣,有趣的在后面呢!”
“嗯?”章惇素来喜欢听八卦,立刻来了精神。
“去年,洛阳的邵伯温,听说了此事,于是当众点评于此……”
李清臣嘴角含着笑意,将酒坛开封,醇厚的酒香,当即溢满书房内外。
李清臣给章惇倒上一杯,才接着道:“邵伯温言曰:一监官敢以杯酒自作长短句示本道大帅!?以大帅之严,犹尽门生忠于郎君之意,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
这却是章惇不知道的余波了。
所以,章惇听完,立刻大笑起来,连手里的美酒,仿佛都没有李清臣告诉他的这个事情后面的神展开更加有滋味。
邵伯温,乃是名士邵雍之子,他们父子是熙宁变法后,汴京城中历任宰执眼中的‘狂士’、‘腐儒’。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想要惩戒他们父子。
尤其是邵伯温,这个人满嘴胡言乱语,最爱挖人隐私,尤其喜欢造谣生事。
奈何,这父子名满天下,且有大儒光环。
此外,他们还得洛阳诸多元老的羽翼。
所以,汴京宰执,对这父子无可奈何。
可现在……
随着新君思慕元老旧臣,推恩国家功臣之后。
章惇知道,晏几道回京之日,就是邵伯温脸肿之时——你邵伯温难道比天子、太后还要英明?
最妙的是……
晏几道受了这么大的屈辱,被人那么点评。
若有朝一日,他身居高位了,或者拿到某种权柄,可以拿捏那邵伯温了……
只是想到这里,章惇就忍不住再次抚掌。
自古以来,公子落难,然后逆境崛起,然后报仇雪恨,总是能赢得上上下下关注和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