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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宰执们一一上表,推荐完毕。
呈现在赵煦和两宫面前的执政候任名单,就是蒲宗孟、韩忠彦、邓润甫、曾孝宽、吕大防、范纯仁、王存、李常、曾布等。
然后,自然就是投票了。
赵煦早已经和两宫商量好了办法。
便按照着商量好的办法,命梁从政取来准备好的白麻纸,现场命入内内侍省的内臣,将奏举的大臣职务、姓名、籍贯、年龄,分别誊抄到对应的表格上。
然后,便发放下去。
在场宰执、大臣和元老们,拿到这些白麻纸,就眼皮子一跳。
许多人甚至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殿上。
因为,这操作,太赵家了!
在白麻纸上,赫然有着一行字:廷推票选,不记名、不录名、不唱名,公等于大臣名录之下,以画圈勾选,既为投票。
换而言之,就算我跳反,也不会有人知道。
更妙的是,这上面还说了:公等各可推选三位大臣。
这就更将使得投票人,隐匿在茫茫人海之中。
谁选谁?谁又没有选谁?
根本不可能查清楚。
原本大臣们以为,说起异论相搅,先帝已算集大成者。
不意,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当今这位,用这异论相搅之法,更是炉火纯青。
道理是很简单的。
当投票变成了个人私密性极强的选择后,很多出于立场、原则等政治正确的考虑,就全部退居其后了。
现在,新党的大臣,可以投旧党了,旧党大臣也可以投新党了。
而且,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谁背叛了祖宗之法(新法)。
对官家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甚至……
文彦博拿着手里的白麻纸,和张方平对视了一眼。
这两位,都是大宋政坛的不倒翁。
他们可太清楚,这一招的杀伤力了。
所以,在对视一眼过后,两位元老就各自错开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两个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白麻纸上,会不会被人提前做好了记号?
若是这样的话,大臣们确实很难搞懂谁给谁投票了?
但官家肯定知道!
这样一来,官家岂不就能从投票的人里,筛出那些各自阵营里的潜在的背叛者了?
要知道,挑动派系内斗,一直就是赵官家们的拿手好戏。
于是,两位元老看向自己手里的白麻纸,然后提起笔,认认真真的在上面圈了三个圈。
而他们两人的选择,几乎一模一样。
蒲宗孟、范纯仁、曾孝宽。
选蒲宗孟,是为了示好,万一官家真的做了记号,就可以告诉官家——我们这些老臣是坚决拥护官家用人的。
反正,他们感觉,应该除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人去选蒲宗孟了。
选范纯仁,则是出于自身考量选的。
范仲淹的儿子,怎么都得帮一下场子。
况且,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就算这次不能拜任宰执,再过两三年也应该可以了。
至于为何选曾孝宽而非韩忠彦?
这两个老狐狸,当然有自己的想法。
一则,曾孝宽是曾公亮的儿子。
而曾公亮,熙宁时曾经是朝堂上少数几个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元老。
对王安石,曾公亮有提携、保驾、护航之恩。
选他也有着向官家隐晦表达效忠的意思。
二则,他们和韩琦都有不小的矛盾。
假如是公开投票,那这两位元老肯定会假惺惺的给韩忠彦投一票。
但既然是不记名的,那自然是有仇报仇了。
勾选完了,这两人还假模假式的站在原地,一副认真思考,难以抉择的样子。
实则,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在随时观察其他人。
等到宰执们陆陆续续上前,将自己手里的白麻纸,放到了一个内臣手里捧着的木匣中。
其他待制大臣,也开始上前,这两人才慢悠悠的踱步上前,将自己手里的白麻纸投递了进去。
……
投票进行的很快。
只一刻钟多一点,就已经投票完毕。
装着选票的木匣,随即被送到赵煦面前,赵煦将之递到帷幕内,说道:“请太母、母后拆封。”
两宫微笑着接过去,但没有立刻拆封,而是对着殿中群臣道:“卿等辛苦了,且先回去等候结果吧。”
群臣再拜,然后在左相韩绛的率领下,趋步退出。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也跟着要退下去。
却被太皇太后叫住了。
“文太师、张节度、孙学士……”太皇太后道:“三位元老请留下。”
“老身和太后、官家,想咨询三位元老。”
这是表示对元老的尊重,也是惯例了。
“诺!”三位老臣躬身领命,然后回到各自的座位。
等到宰执大臣们,都退出了紫宸殿。
太皇太后就出声问道:“老身与太后,只是妇人,对国家大事其实不算了解,官家又年少,于大臣不算熟悉。”
“三位元老,皆是三朝老臣,熟知天下士大夫之事,必有能教老身者。”
“还请三位元老,直抒己见,今日宰执所奏举之大臣中,是否有不妥之人?”
文彦博第一个起身,持芴道:“奏知娘娘,老臣以为宰执们所奏举的大臣,都颇为合适,皆是一时之选,天下名臣。”
张方平也持芴奏道:“老臣附议。”
孙固张了张嘴,他其实有些不同意见,但看到文彦博、张方平都说没有意见。
他再说意见,这不平白得罪人吗?
再说了,文、张两人,都是从仁庙活跃到现在,素来深得历代天子信任、依赖的大臣。
跟着他们走,肯定没错。
于是,他也持芴道:“老臣附议。”
太皇太后顿时笑起来,道:“辛苦三位元老了。”
“梁从政,替老身送一送三位元老。”
“诺!”梁从政躬身领命。
这个时候,赵煦却起身了,他对着帷幕内的两宫道:“太母、母后,朕亲自去送一送三位元老吧。”
“朕也已经许久没有请教三位元老治国之道了。”
“臣等惶恐!”文彦博、张方平连忙躬身,孙固楞了一下,也立刻弯下腰去。
赵煦则已经走下殿阶,在带御器械们的簇拥、保护下,来到了三位元老面前。
“三位元老,与朕一起走走?”他抬起头,看向这三位老臣,每一个的年纪都够当他的曾祖父的老人。
“臣等蒙恩,感激涕零,谨奉诏!”三人立刻说道。
孙固到这个时候,终于回过些味来了。
这是官家的奖励!
奖励他们立场正确,做出了对的选择。
不然,官家恐怕会一直坐在坐褥上,目送着他们三个老家伙离开,哪里会亲自下场,亲自送他们,还亲自和他们说话?
他终于知道,为何文宽夫、张安道,能一直在朝中屹立不倒,无论谁是天子,不管当朝天子的立场如何,都要捧着他们了。
这察言观色,这识趣知味的本领,他得好好学学了。
总不能,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眼看着就要死的年纪,却还和小年轻一样不识趣,乱说话吧?
这样下去,得罪了人,死后上的遗表,谁肯多看一眼?
又如何捞一个好的谥号?
……
赵煦走在三位老臣中间,这三位老臣则一直弯着腰,尽可能的让身子保持着和他的身高差不多的高度。
一直到走出紫宸殿,到了閤门里,赵煦看着他们,笑着道:“太师、节度、学士,可真是爱护于朕呢!”
“只是朕虽年幼,却也知道尊老。”
“还请三位元老不必如此,且就正常走路、说话。”
三人听着,脸上的皱纹都笑了起来。
因为他们看到了跟在身后的起居舍人王震。
他是两个月前,接替的蔡卞,出任的起居舍人兼同修起居注。
所以,官家刚刚对他们的说的话,必然录入国史。
于是,三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文彦博当即说道:“臣虽老,但荷官家之恩,亲送出宫,老臣已不觉老矣。”
张方平也道:“老臣亦然,蒙恩与官家同行,不觉老也。”
孙固脸皮比较薄,只能是跟着笑了笑,假装自己也说了。
赵煦轻笑一声,他看向閤门外的一处凉亭,便道:“今日天气不错,三位元老不妨与朕同游这宫中花园,于凉亭中稍坐片刻,朕正欲请教三位元老治学、得人之道。”
三位老臣自是应允。
于是,赵煦领着他们,到了那花园之内,游玩了一番。
然后又到凉亭之中,坐了一会。
同时,有意无意的,提起这些人生平得意之事。
同时,询问起他们当年为何做出那样的抉择?
三位元老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孙固终于知道,为何文彦博、张方平自从入朝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帮这位少年官家敲边鼓、造声势了。
这样一位知人善用、礼贤下士、尊重老臣,尤其是尊重老臣的历史功绩和贡献的官家,去哪里找?
就像今天这般。
这花园里一走,凉亭上一坐。
旁的不说,将来国史之上,他孙固的篇幅起码就要多几十个字。
评价也会变高。
为什么?
因为‘上新即位,时固入朝,上敬之,以为元老大臣,国家臂膀……一日,上与固等同游宫中御花园,尝言:学士昔年在朝,佐先帝、进忠言……’。
他这样的老臣,追求的不就是这个?
“看来以后,老夫得多多参加类似活动才行,不可在家闭门造车。”孙固在心中默默想着。
他虽然身体不大好,但偶尔出来上上朝,当个吉祥物是做得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