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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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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两封书信,柳湘莲只觉得匪夷所思。

    若无这两封书信送过来,若无陈也俊详述,他都不知尤三姐乃系何人,莫说他已和陈姑娘定下鸳盟,一心一意不再更改,便是没有婚事在身,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受贾珍说媒,宁国府里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别的都是又脏又臭,贾政的话能信?

    柳湘莲回想自己没钱花时就去做串客,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在尤老娘娘家唱戏了,这么多年,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自然没见过尤三姐,哪知她竟要嫁给自己。

    她怎么就想到自己了?只见一面,未曾了解性情为人,哪里就认定了?

    柳湘莲在姑妈家巧遇陈姑娘,惊为天人之后,也是仔细打听过她的为人处世和品格性情,心之所动,方请姑妈保媒求娶。

    柳湘莲觉得尤三姐倒是好胆气,她一点都不打听详细地起意嫁给自己,就不怕自己性情粗暴、品行不端?又哪里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心意后定会娶她?除非自己在没有定亲的情况下被信任的亲友欺瞒,否则自己决计不会同意。

    想到此处,柳湘莲又觉得恶心。

    他年轻时放荡过一阵子,常常流连于花街柳巷,后来经卫若兰相劝,又定了亲,就没再去过了。旁人只道他模样儿生得美,在青楼里极受欢迎,其实是因为他对娼门女子多有敬重之意,她们大多命苦方堕落风尘,个个身不由己,都盼着早日脱离苦海从良。她们才是真正金玉一般的人物,哪里是明明衣食丰足却因贪图富贵而与贾珍父子私通*的尤三姐。

    尤三姐改过,便如妓子从良,原是一件好事,虽说从前行事放荡令人鄙弃,但多系她嫖男人,非男人嫖她,也算她厉害,与世间女子不同,且她有心改过也值得赞扬,柳湘莲本身是改过自新之人,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瞧不起她的地方。只是,她改过后不管不顾地一味强求自己娶她,又上门去找陈姑娘,那就叫人恶心了。

    倾心于自己后依旧花天酒地五六年?五六年后才想起自己,决意嫁人,柳湘莲从不知情之一字竟然如此轻贱,便是因尤三姐改过也难高看于她。

    想毕,柳湘莲连忙修书三封,前两封送与陈也俊,一封回复贾珍。

    前两封信中所言自不必多说,后者只回一句话,乃道:“已有贤妻,无需如此佳人。”

    次日一早,尚未送出,便听到营中战鼓擂动,柳湘莲肃然起身,飞快地前去待命,整肃麾下兵士,接到令后,前去抵御倭寇,不消多记。

    等这场小小的战事结束,已经是半月之后,柳湘莲斩杀了不少有倭寇,可惜不曾剿灭匪首,饶是如此,也算立了一功,记明在册,等到论功行赏时,总不会少了自己。沿海暂得宁静,柳湘莲疲惫回营,整理案上之物,方发现信写而未寄,忙命人送到驿站。

    贾珍接到柳湘莲的回信,料定柳湘莲已知前因,摇头一叹,遂命尤氏告诉尤老娘和尤三姐母女,又拿出原先打算给尤三姐做妆奁的三十两银子给她们母女贴补家常。

    尤氏悄悄撇了撇嘴,将消息送到继母和小妹跟前。

    骤闻柳湘莲不答应这门亲事,尤老娘忍不住破口大骂,连说他不知好歹,尤三姐却呆呆出神,好容易才送信到柳湘莲跟前,今回此言,便知柳湘莲定然是从别处得到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他已如此斩钉截铁,若是继续纠缠下去,自己岂不无趣?尤三姐原打算亲见柳湘莲,亲口问他的,如今怕也不能了。

    不顾母亲痛骂,也不理尤氏在座,尤三姐想到这里,起身回屋,将那利剪找出,拆开钗环发髻,绞断一缕又一缕的青丝来。

    尤老娘送走尤氏,回来安慰幼女,当下肝胆俱颤,急忙去夺她手里的剪刀。

    尤三姐一下子避了开去,一面执剪,一面泪如雨下,道:“妈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再劝我,我就刺向咽喉!此生不能嫁作柳家妇,留着这三千烦恼丝作什么?我早说了,嫁不成他,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倒难得清净。”

    尤老娘怕她寻死,不敢再去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尤三姐绞尽头发,忙命婆子去找尤二姐来劝尤三姐,又痛骂柳湘莲作孽。

    尤二姐反劝母亲道:“妈骂别人作甚?人家并没有逼迫三丫头,是三丫头自己决定的。”

    尤老娘捶胸顿足地道:“为何不骂他,若是他顺了你妹妹的心意,你妹妹何苦剪了头发去做姑子?我就你们这两个女儿,哪一个不是我的心头肉?你嫁了人,三丫头再出嫁,叫我怎么活?你姐姐到底和我隔着一层肚皮,哪里愿意孝顺我!”

    尤三姐道:“母亲不必如此担心,想来姐姐和姐夫定会好生孝顺母亲,从前积累下来的那些金珠之物,也很够母亲过活了。”

    尤老娘哪里听得了这些话,搂着她放声大哭。

    贾家诸人都听说了尤三姐出家之事,闻得她择水月庵修行,各自叹息。

    黛玉所叹者乃是水月庵空门不空、净地不净,且没出现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等事,宝玉却是惋惜尤三姐如此美貌女子从此就要常伴青灯古佛,忍不住对黛玉道:“其实尤三姐改过自新,寻一个不在意她从前之事的人家过活,也不是不可能,何苦就缠着柳湘莲一人?男子的妻子死了,尚且续弦,不失大节,她刚强如斯,反倒过了。”

    黛玉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道:“你这些话,同她说去,在我跟前说什么?我又不能将你的话传到人家的耳朵里去,竟没用。说来说去,依旧是世人的想法多,你道人人都是薛大爷不成?真正不在意的又有几人?况且,她自己近日的行为也确实不在理。”

    宝玉不禁长叹一声,点头道:“妹妹说的是,世间人等多是两样心思,对失足改过的男子宽容,对失足改过的女子吝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女子宽容些。”

    忽见宝钗过来,身边跟着香菱,而非莺儿,宝黛二人均是一怔。

    宝玉脱口道:“薛大哥哥在家,香菱怎么跟着宝姐姐过来了?”他记得薛蟠出门做生意时香菱才陪着宝钗住在蘅芜苑,薛蟠回京后她就搬回去了。

    香菱神色如常,反倒是宝钗笑道:“我妈和哥哥住的那院落统共十来间房舍,住这么一大家子人未免拥挤了些,可喜蘅芜苑阔朗,我正觉得寂寞,就叫香菱和小丫头搬进来和我作伴,也能一起做针线。因此,带她跟各房说一声。”

    宝玉抚掌笑道:“好得很,咱们这样的园子,只有香菱这样的女孩子住进来,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香菱,你的诗词做得如何了?明儿起社还请你,社主就在这里。”

    提及作诗,香菱笑道:“林姑娘不止是社主,还是教我作诗的先生呢。”

    黛玉却觉香菱进园的缘由不简单,尤二姐偷嫁贾琏时尚且盼着凤姐死了自己好进去做正室,如今跟了薛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怕是容不下香菱了。

    当着宝玉和宝钗的面儿,黛玉没有开口询问,但想到香菱之来历命运,又觉怜悯,不知道她父亲随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家后,她那个年过花甲的老母亲如今是否在世,是否见容于娘家,只怕依旧在想着找回被拐的女儿罢。可恨贾雨村,着实忘恩负义,明知葫芦案中被卖的女孩子是恩人之女,竟然置若罔闻,一味谋取利益。

    她听了香菱之语,心里一叹,含笑道:“我新近又得了许多书籍,外面才出的新诗有几首很清雅,你若喜欢,就拿去看,看完了再给我送回来。”

    香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宝钗笑道:“我本来说香菱好不容易撂下诗词了,没想到才进来就被你们勾得又动心,只怕今晚我又不得安宁了,她非得就着灯光读完才好。”

    黛玉正取诗集,闻声道:“姐姐别管束香菱了,她也就这么一件乐事,由着她又何妨?”原是姑苏本地望族的小姐,被人拐卖后沦落如斯,不知家乡父母,一生之中也许只有学诗联句斗草才觉灵动,何苦连她这一点乐趣都剥夺了去。

    宝钗摆手道:“罢,罢,罢,我从来都说不过妹妹。香菱,林妹妹心里疼你,你就好生用功,明儿做些好诗词来。”

    香菱嘻嘻一笑,接了黛玉递过来的诗集。

    宝钗带香菱又去别处说明,黛玉方对宝玉道:“香菱可怜,不知将来如何。宝玉,你是姊妹中唯一的男儿,想个法子帮她一回如何?”

    宝玉叹道:“妹妹知我,我有什么本事?我就奇怪了,瞧着尤二姐是个温柔多情的,没想到她也容不下香菱,怎样的一番心肠?偏生,香菱又是个呆子,薛大哥纳妾时,她比谁都高兴,说又多一个极标致的姊妹,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作诗。”

    黛玉嘲笑道:“你屋里的那几个难道就人人大方了?哪天不拌嘴?快别这么说人。”

    宝玉不觉一笑。

    再说香菱时,黛玉已有了主意,她知晓用此计的话香菱十有*可以脱离“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命运,但她不知道香菱是否愿意。

    次日香菱来还书时,黛玉当着宝玉的面,拉着她坐下,问她可还记得家乡父母。

    香菱一呆,随即低头道:“早就不记得了。”

    见她眼圈微红,黛玉轻声道:“我常使些人留心外面的事情,知道的比别人多些,有一回听说了一件事,和你有关,就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香菱忙道:“好姑娘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说着,她流下泪来,道:“我这一辈子不知道家乡在哪里,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有无兄弟姊妹,又背负着一段孽障。每常和蕊官芳官藕官这几个人一起顽时,听她们都是被家人卖了的,我就想,我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被父母卖给了人。”

    黛玉心里一酸,宝玉的眼圈早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

    握着香菱的手,黛玉道:“既如此,我就实话与你说了,你别嫌我多嘴才好。前些日子教过我一年学的贾雨村贾大人降了,恍惚听人说,他知道你的来历。我想着,你和我也算有半师之分,就托卫公子从贾大人身上详细打听了一番,果然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香菱忙问道:“好姑娘,打听到了什么事?难道打听到了我的家乡父母?”

    黛玉缓缓点头,道:“听说贾大人贫贱时得人周济方才有钱进京赶考,那家大善人姓甄名费,字士隐,是姑苏人氏,被当地推为望族,年过半百方有一个女儿,名唤英莲,眉心天生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四岁那年看花灯时被拐子抱走了,再也没有消息传来,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家那里一条街都因庙里炸供烧了,不得不和老婆一起投奔岳家。”

    听到甄家小姐眉心天生一颗胭脂痣时,香菱已是浑身颤抖,连声问道:“后来呢?好姑娘,快告诉我。”甄英莲三个字亦觉十分耳熟。

    黛玉轻声道:“甄老爷家贫无着,年纪又露出下世的光景,忽一日跟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也没有行迹留在人间,只有甄夫人一人艰难度日。甄夫人带着丫鬟卖针线过活,偶遇做了官的贾大人,因贾大人看上了他们家的丫鬟娇杏,就纳进门做妾,送了绸缎银两给甄夫人,又许诺说帮忙寻找家人,后来正室夫人死了,就扶正了生了儿子的娇杏。谁知,那年起复旧员,贾大人在金陵顺天府做官,上任就遇到一件命案,乃为争夺丫头所起,虽然知道案中眉心生有胭脂痣的女孩子就是恩人之女,但是他为权势,胡乱判了案子,没有提起女孩子的来历,反倒将另一个知道底细的门子发落了。”

    香菱双手掩口,颤声道:“好姑娘,那个案子是不是就是冯渊冯公子之死的案子?那个被拐卖给两家的女孩子是不是就是我?好姑娘,是不是?虽然贾大人到任时我们已经不在金陵了,但是后来却听舅老爷和姨太太说是贾雨村贾大人帮忙了解案情。”

    黛玉轻轻颔首。

    香菱见状,顿时泪如雨下。

    旁边的宝玉早已痛哭失声,听香菱急急地问道:“真的是我吗?我不是被父母狠心卖了的是不是?我还有爹娘?是真的吗?好姑娘,请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黛玉柔声道:“傻丫头,你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儿,怎会被他们卖掉?我说的那位女孩子就是你,原名甄英莲。只是,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父母是否在世,你父已出家,你母已过花甲,千里迢迢的,我也打听不来消息。”

    香菱哭道:“原来我叫甄英莲,我有名有姓,也有家乡父母!只是,我这样的身份,又如何找寻他们?他们知道了,可还会认我?”

    宝玉跳起身,道:“香菱你别哭,我帮你!”

    香菱痛哭一场,哽咽道:“你怎么帮我?好姑娘,好二爷,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了,我怕别人知道,反而不好。其实,我能知道家乡在何处,能知道尚有父母,能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宝玉问道:“难道你不想找到父母?”

    香菱掩面痛哭道:“想又如何?宝二爷,我现在这样,怎么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有什么办法?”

    宝玉道:“你离了薛家,就能去找生身父母了。”

    香菱苦笑摇头,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姑娘常和老奶奶说,我们家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就是这一回我进园子时还这么说呢。其实不是因为房舍狭窄住不下,而是我伺候得不好,大爷撵我,我又是这样的身份,怎么离开?若是被卖了出去,依旧身不由己,不知道流落何方,更别提回到家乡找寻父母了。”

    黛玉问道:“香菱,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有良策,你愿不愿意离开薛家?我和宝玉虽然无能,使唤的人却多,或者能帮你打听到父母景况也未可知。”

    此时的香菱没有以往的丝毫呆气,急切地道:“愿意!好姑娘,我愿意!”

    黛玉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香菱愿意,那就一切好说。她自然有办法救香菱脱离苦海,但怕香菱自己不愿意。

    宝玉忙问是什么良策,香菱也满目焦急。

    黛玉低声道来,宝玉疑惑道:“这法子能使得?”

    黛玉胸有成竹地道:“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就是了,谁也不能确定良策管用不管用。依我的想法,用我这条计策,保管顺心如意。”

    宝玉道:“妹妹交给我去办,你们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