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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蹄长驱传夜鼓,羽檄飞驰入太平。齐王司马冏所遣的传骑背负认旗,策马挥鞭,一路冲入诸王汇集的太平里,几乎还只是远远看见赵王府大门外列阵兵马燃起的火光就遥遥大喊“报!”
长长的尾音在风中越传越远,直入百丈之深的王府中去。早已苦等结果的赵王司马伦和孙秀无不为之一惊。
那传骑吸一口,牟足了劲大喊:“生擒贾南风!”
生擒贾南风!生擒贾南风!生擒贾南风!
喊声转瞬间传遍了王府,也传遍了睁着眼装睡的太平里,人人都听到了,肆虐大晋江山十年之久的贾南风终于成擒。
“好!”司马伦先是一声重彩,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向自己的心腹谋士孙秀说:“俊忠,司马冏果然不负所托。”
孙秀如今也散了眉间愁绪,他双手一拢,拱手下拜:“为王爷贺!为朝廷贺!为天子贺!为大晋贺!如今贾氏就擒,其余党不足除,贾谧、裴頠、张华之辈再不能抗衡,王爷正当行令天下,效法魏武故事,开府建制,执宰江山!”
赵王司马伦负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声方止,司马伦双眼直视孙秀,其中精光闪动,无穷的野心在眼中映现,司马伦一字一顿下令:“召集中书令、侍中、黄门侍郎、八座入宫议事,敢有不从者,斩!”
孙秀掩下笑意,双手合拢庄重一揖:“敢不从命!”,然后向左右大喝道:“传王爷钧令,召集中书令、散骑常侍、黄门侍郎、八座入宫议事,敢有不从者,斩!”,末了孙秀又吩咐了一句:“将贾南风羁押到建始殿严加看管。”
随着赵王司马伦矫诏颁于四方,满城为之骚然。无数达官贵人、公卿文物披衣而起,这天下就此为之翻覆,谁也不知接下来是一场何等模样的血雨腥风。也有些心思火热的想着是不是就此乘上这股狂风直上凌霄,一览九重天阙的气象。
三更深夜的尚书台里已然是灯火通明了,右将军赵王司马伦兴义兵奉诏清肃贾党已经是在明白不过的事实。然而贾南风弄权十载,这主持国务的尚书省里有多少人是贾氏一党?有多少人和贾党沾亲带故?剪不断,理还乱,这一刻省台里很多大小官员的心思大概如此。
“这诏书必是假的!”
“有陛下印玺,你如何就说是假的!”
“哼,陛下怎么会下诏逮捕自己的妻子!”
“照你这么说陛下又怎么能下诏杀掉自己的儿子!”
“太子谋反,陛下那时也是不得已!”
“皇后谋反,陛下现在也是不得已!”
“这是乱诏!”
“中书发过来东西,你敢质疑!”
“我就是不认了,你待怎样!”
“景师!赵王奉旨诛除贾氏,还政于陛下,你在此阻挠,是何居心!”
“张衡你敢和我横?”
“景右丞,我敬你忠于职守,这一道诏书,拨乱反正,要把那些祸国殃民窃据高位的贼人一网打尽,你可要想好了。”
“赵王无权给尚书台下诏,我要上书请陛下手诏。”
山世回、郑延等人赶来正看到尚书右丞景师与省事张衡就着一张诏书争持的场面。双方都是面红耳赤,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态。
张衡怒视景右丞,景师也回以轻蔑的目光。
景师已经年过半百,留着稀疏的胡子,一双眼睛里混浊着精明,他冷着脸看着省事张衡。这一份诏书是怎么回事瞒不过景师的眼睛,不外乎攻倒皇后贾南风。景师之所以压着诏书不过是给贾党一脉争取时间而已。
尚书右丞景师是寒门出身的小人物,以他的家门本是不能高就四品尚书右丞的。是当朝执宰张华青眼相加,委以重任,才让景师超拔至此。贾南风委张华以中书监、侍中、司空要职,总领朝政,所以景师不能不在此为他的恩相抗争,何况他自己也是贾党。
张衡心中其实也不无焦虑——大事到底如何了?有没有控制大内,制服贾南风?就算事成了,我这里办成这样,到时候论功行赏恐怕也是吊尾,这景师!这司马威!
心里乱如麻,面上张衡还是很沉得住气,他语气冷冷的开口:“右丞大人,如今的形势不言而喻,你执意如此,莫怪我言之不预。”
景师没理会张衡言语中的威胁,他走回自己羽叶檀木打造的公案,挪开精铜纹云铸就嵌着狻猊把手的镇尺,扯出一张上好的皖南宣纸,然后用狼毫笔沾了墨水开始书写上奏的表章:
臣景师闻诏惶恐,亦稍难解,乃不得不上书以达天听。
诏令宿卫捕后贾氏、中书监、尚书仆射等,牵连广数,苛令立决。臣思及司空张华三朝元老,辅国安邦素有显绩,身负天下士人之望。仆射裴危效命三代,才具秀冠士林,参政谋国多享赞誉。此等朝中砥柱,无有显罪,骤发巡狱,臣恐朝野为之不安,社稷远滔太平。况旨贾后下狱,岂有无故而废自家妻室之道理。
臣恐此乱命致使社稷板荡,故不能奉诏。念及前代刘放魏明事,臣亦也不能不慎。陛下英睿明虑,当知臣苦心,如此诏书果然是陛下本意,臣斗胆请陛下手诏。如见手诏,臣自奉命。
臣景师死罪,叩首。
尚书省中一干人等看着景师一笔笔写下奏章,然后合入扎子,并不按常例封口,直接就命人拿着奏章送去宫中。至于张衡自然是一脸铁青的看着一切发生,任由景师奏章被传骑带着飞驰向皇宫大内。
金銮飞凤离宝顶,玉柱盘龙下凡来,已故的竹林阮步兵曾诗赞太极殿如是。太极殿起于三重玉阶之上,据土二百丈方,开正门九重,檐上列飞禽百兽,内间陈列御座,梁上走青龙彩云,拱顶层层托举,张金柱八方,以红毯覆地,乃是国朝天子听政议事所在。
随着赵王矫诏,三台显要已然集齐于太极殿,尚书令王衍、光禄大夫何劭、中书令陈凖、尚书右仆射和郁、散骑常侍司马威、散骑常侍张轨、黄门侍郎王敦、黄门侍郎潘岳、吏部尚书刘颂、刑部尚书裴宪、兵曹尚书刘弘、客曹尚书荀藩,以及他们的召集人赵王司马伦和孙秀。
当然还有那些缺席的人,比如侍中、中书监、司空张华,比如左军将军、侍中、尚书左仆射裴頠,比如后军将军、侍中、散骑常侍贾谧,比如民曹尚书、散骑常侍、卫将军郭彰,这些贾党要人如今或死或囚,司马伦召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主官,固然是要讨论贾党人物如何论罪,但更重要的是获得三台拥护,夺下朝政大权。
夜里的火把照不亮金銮殿屋檐上振翅欲飞的离鸾,只能让四周廊柱上雕琢的五爪金龙显形,皇帝御座下燃起了檀香,轻烟袅袅婷婷的在半空中消散。
道貌岸然如王衍,紫衣委冠,捻须作深思状。风神俊秀如潘岳,绯袍锦带,垂眉似远山低伏。从容自若如何劭,以手掩口打着哈欠,神态倦怠不以朝中变故为意。满堂英才都不作声,静默中无数机锋谋划就在思绪里编织。
义阳王司马威率先表态:“天下苦贾南风久矣,今王爷酬济国难,如陈平匡汉室,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朝廷仰仗王爷如周公在世,报效国家正在当下,臣司马威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说完一揖到地,至于他不久之前连城门都不敢进的事实,又有谁知道呢?
众人看着司马威卖力表演,无不猜测司马威所领越骑营是今夜兵变主力。
散骑常侍张轨垂着眼帘暗暗思索:司马伦的右军、司马威的越骑营、司马冏的翊军营、司马雅的右卫军、大内三禁卫营可以确知参与兵变,却还不知其它诸军态度如何。先帝去世十年来兵变已历三起,以此而推,怕是太平遥遥无期呀。重耳在外而生,老夫是去哪里好呢?
兵曹尚书刘弘迈步而出,向着众人拱手道:“贾南风把持朝政这些年来胡作非为,想必诸位看在眼里,以往不过是明哲保身,现如今赵王兴兵除贾氏,我刘某人愿奉号令。”
吏部尚书刘颂随即出列向着赵王司马伦问道:“贾氏乱政,人所尽知。张司空素来名重朝野,裴仆射勤于王事,王爷您诏令逮捕这些人。何不只诛首恶?毕竟牵连极广,如能宽释无辜,人们自然感念王爷的仁德。”
黄门侍郎潘岳在一旁附和道:“刘尚书所言极是,如今人心惶惶,严不如宽,还请王爷三思。”
如果说吏部尚书刘颂荐言只诛杀少数贾党人物是顾虑朝野震荡的话,那么潘岳就是出于自保了。潘岳其人本攀附贾氏,与石崇、左思、陆云、刘琨等人合称金谷二十四友,是贾党权臣侍中贾谧的诗酒走狗。贾氏覆灭,他潘安仁是决不肯与之携亡的。
看着刘潘二人为贾党求情,孙秀冷笑不止,心中暗骂:“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斩草除根才是王道,你们想劝王爷留着祸害?做梦!”
孙秀正要开口呵斥潘岳、刘颂,却听一声大喝“除恶务尽,岂可妇人之仁!”
孙秀循声望去,只见发声那人眉如翼震,眉间夹山川形态,双目中自有一般杀意,乃是黄门侍郎王敦王处仲。
王敦一身深绯寸许雕花朝服,手中笏板横持,看着众人侃侃而谈:“自古清君侧未有见宽释从逆者。吕氏之就诛,刘家王妇不能免,而今贾南风之淫毒,尤过吕氏。如若从宽料理贾氏余党,恐怕世人并不能理会朝廷的仁义,反而可能认为朝廷藏污纳垢,不能清除贾氏余孽,此等下策,大王勿纳。”
司马伦听了王敦所言大笑一声:“好!王黄门所言深得我心。”
王敦原本与太子过从密切,当初贾南风毒杀太子,王敦等违反朝廷诏令为太子奔丧,因此一度下狱。如今贾党倒台,王敦当然不会容忍贾党余孽,所谓除恶务尽,除的何尝又不是他王敦所恶。
太极殿中众人唇枪舌剑,尚书令王衍尽力和着稀泥,只求保住自家尚书令位置。王衍看着眼前一干人等,心中不住叫苦,你们这些人阿,怎么就不能少谈些俗务?你好我好才能大家好啊!
王敦力主搜杀贾氏余党,王衍点头说:“处仲所言是也,死灰复燃不可不察。”
刘颂建议从宽,王衍又说:“朝廷仁义为本,网开三面汤武之德也。”
司马威为赵王司马伦马首是瞻,王衍立刻说:“尚书台行止全凭大王决断。”
从头到尾,堂堂尚书令王衍,堂上诸公中官衔极为显赫的天下名士、玄党魁首,赞同了所有人的不同意见。
王衍心中想:‘做官以和为贵,舍点面皮算什么?’不过自家知自家事,王衍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手中的象牙笏板罢了。
太极殿上一干人等争论不休中,尚书右丞景师的奏章到了。
注:晋时尚书省并非后世兵、工、礼、户、刑、吏六部模式,而是部曹混杂,合计有五部曹,本书中为两部三曹,即吏部、刑部、民曹、客曹、兵曹。客曹如礼部,兵曹如兵部,民曹如户部,吏部、刑部名称如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