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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刚破晓的时候,雪梨便带着阿杳和阿沅一起出宫了。
因为皇子帝姬都在,这一趟随行的宫人比上回又多了些。护送的御令卫有三个百户所,六格院里只留了白嬷嬷和四个小宦官“守家”,余下的皆尽出动。
就连小厨房她都自己带着了。
是以一到家就听说,顾大厨他请假回去歇着了。
大哥阮松一提这个就忍不住笑:“上个月得的信,说你这个月中下旬要回来,他月初的时候突然说家里出了些事要走——谁不知道他家兄弟一堆,出了事也用不着他这个远在洛安的人照应啊?这就是逃了!”
雪梨就笑,又板起脸严肃地说:“他知道逃就算他聪明,我这回可是带着小厨房一块儿来的,哪个也不比他差!”
而后兄妹几个又互岔几句,直到高氏进来把她的哥哥妹妹都骂出去了,她才可算得以安心歇歇。
“别理他们。从知道你要回来就开始念叨,我就知道少不了要来烦你。”高氏进来时手里拿了个纸包,边说边打开,里面是几块花生糖。
雪梨自不会跟母亲客气,搓搓手愉快地拿了一块来吃,也掰了一小块给阿杳,跟她说:“自己吃哦,别给阿沅看见,你知道的!”
“我知道!”阿杳郑重地点点头。
阿沅现下一点点长大,好奇心愈发地重了,近来的新毛病是什么都爱往嘴里放——连鱼香毛茸茸的长尾巴都被他塞进嘴里咬过,委屈得鱼香钻在床底下闷了大半天,气得雪梨把四个奶娘叫进来挨个训了一遍。
这会儿必须看住了。咬咬鱼香的尾巴还是小事,他要是哪天抓了个石子也往嘴里塞呢?不看仔细了不得闹出人命来?
打那之后雪梨就格外注意,不仅会及时阻止他乱吃东西,还会尽量不在他面前吃东西——他这会儿主要是学着大人们的举动来嘛,看得少了兴许就会好一点!
于是阿杳这个当姐姐的也跟雪梨一起注意。拿过花生糖后探头看看,见弟弟在榻上睁着大眼睛坐着,赶紧蹑手蹑脚地往外溜,躲出去吃。
高氏和雪梨都被她“蹑手蹑脚”的样子逗得笑了一阵,而后母女二人一同坐下,高氏径自把阿沅抱起来,看来看去,大有些感慨:“上回你带着帝姬回来,我还多少觉得你也还小呢。时隔两年,不仅帝姬教得好,皇长子看着也懂事,比你两个哥哥的孩子瞧着都灵巧。”
“宫里嘛,难免养得细些。”雪梨没多谦虚,吐吐舌头说得轻快。
其实她心里还是装着事的,宫里瞧着都剑拔弩张了。
但也只能自欺欺人地假作不知、只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毕竟她也帮不上什么忙——雪梨头回觉得“只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也可以是件十分无奈的事。
她定定神,强抛开这种阴郁,又舒展开一笑:“娘,下午就让哥哥嫂嫂的孩子来我这儿待会儿吧,让他们和阿杳一起玩,孩子多了阿杳必定开心。我这儿还有两个小丫头,随他们一起在院子里闹,晚上我再带他们出去逛逛,娘一起去?”
“行行行!”高氏应得爽快,觉得女儿提什么要求都好。外加上回回来时雪梨就想出去逛来着,结果她爹一被打,什么都事都搅合了,这回高氏当然希望她逛得舒心。
是以当日下午,雪梨住的院子里就被孩子们的欢笑填满了。连酸梅乌梅都难得地放开了些,跟阮松的女儿小荷一起踢毽子,三个女孩子玩得不亦乐乎,还教着阿杳一起。
但三个男孩子给她们捣乱,总在她们正踢给同伴的时候窜上去就把还未落下的毽子抓走。
雪梨在旁边看着,小荷被捣乱的次数最多,酸梅乌梅其次,但到了阿杳,就没人捣乱了。每次毽子都能稳稳落下,顶多是她自己接不着。
看来是兄嫂或多或少地叮嘱他们不许欺负阿杳了,不论他们是强调了阿杳的身份还是年龄,孩子们能自己多点小心她就能放放心——她还真怕他们玩急了打架来着,打伤了谁都不好嘛!万一伤了阿杳事情更大!
笑吟吟地又看了会儿,雪梨撸袖子去厨房找苏子娴了。二人商量了一下打算给阿沅做个板栗鸡肉粥,再来个三鲜豆腐泥,晚上出门时装在食盒里带着,阿沅饿了就给他吃。
阿沅现下一岁,能吃的东西不少了,但雪梨谨慎起见还是不让他乱吃外面卖的东西了,自己做的放心。
“三鲜豆腐泥阿杳也爱吃,多做点吧。”雪梨一边想着一边多切了两指宽的豆腐。切块又压泥后交给苏子娴,顺便问她,“晚上一起出去呗?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陛下带我去过一家做西域菜的馆子,羊肉包子做得特别好,一起去吃去?”
“不了吧。”苏子娴一边切猪肉末一边摇头,“昨晚没睡好,今天想早点睡。你要是去东市路过那家叫‘山楂冯’的店,帮我带二两山楂糕回来,可好吃了。西市那边也有一家,味道差些……不过也行吧!”
苏子娴打小爱吃山楂,连山楂汤圆都做得格外好吃,爱吃山楂糕雪梨也不意外。但却很意外她居然已经对集市挺熟了,先前几次她可都是自己一个人出宫,还挺敢逛!
夕阳初落的时候,雪梨动手给孩子们加了衣服,然后一行人就出门了。
苏子娴指明要东市的山楂糕,她就挑了东市来逛。出门一刻前这话就先告诉了御令卫,然后从阮家到东市的这条路,理所当然地净街了。
这么做有些霸道,但是安全。再说皇子帝姬外出都要净街,雪梨不好开口坏这规矩。
到了东市的时候则改为他们要逛哪家店,就方圆十丈内肃清——这让雪梨安心了点。她提心吊胆了一路来着!特别怕御令卫把整个东市都给清空了!
完全没人冷冷清清还逛什么集!
然后一行人几乎吃了一路。
开始是雪梨和阿杳在吃,买的第一样东西是红糖糍粑。之后阿杳吃开心了就分给小荷还有酸梅乌梅,小荷又拿去给哥哥弟弟,再之后几个孩子玩谦让玩开心了,又买了两碟过来把奶娘宫女宦官全“投喂”了一遍。要不是雪梨拦着,估计连小阿沅都得备塞上两块!
逛到第二条街上的时候,阿杳指着羊肉串就喊:“娘,那个肉好大!”
雪梨扭头一瞧,再次感叹民间的食物果然彪悍!
旁边那个摊子上的羊肉串是现烤现卖的,串羊肉串的大竹签子得有一尺长。肉块切得并无规律,但每一块都有一个蒜头那么大,在炭火上兹兹地冒着油,看久了居然觉得挺勾食欲。
于是雪梨就说:“好啊,娘买给你吃。”
言罢她就朝着那个摊子去了,摊主看模样是个西域人,三十来岁,已然被御令卫净街的阵势吓得够呛,看雪梨走近了好悬没扔下摊子直接跑。
而后二人的交流有点障碍,主要是摊主的汉语学得还不够好,再加上他在发抖,雪梨听了好几遍才听出他在说:“我这个,官府允许的,不违律!”
……他以为她是来查摊的吗?!
雪梨欲哭无泪。好在摊子上标着价钱:羊肉串十文一串。
她直接摸了二十文出来,汉语都被他带得也不利落了:“我买你的肉串,二十文,两串!”
摊主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当即给她拿了两串刚烤好的,刷好酱问她:“要辣的吗?”
“一串要,一串不要!”雪梨怕他听不懂,连说带比划。
摊主又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先递给她一串不辣的,然后转身给另一串洒辣椒。
雪梨把不辣的先递给了阿杳,等他把辣的给她后,她再一低头:“阿杳,你的串呢?!”
阿杳小手指指不远处:“给时大人了。”
雪梨:“……”
这回护送她回来省亲的这一干御令卫里,领头的还是上回的时湛。眼下,时湛正尴尬地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串看起来很狂野的大肉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大人您吃吧。”雪梨除了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啊?接着她又很配合地给随出来逛市的这一个百户所一人买了一串,正好一两银子,美得摊主都顾不上再害怕了,唱着西域的民歌开始给她烤串!
自此以后,这番逛集的场面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被挡得远远的洛安百姓们一脸惊悚地看着一百个御令卫围成了一个大方块,中间护着的是什么人看不清楚,但御令卫们在干什么却能看得很清楚。
夜色下灯火中,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约有一尺长的大肉串,吃相豪气万千,肉串上的油光与绣春刀的寒光相映成趣!
这么一路吃一路走,再加上人多势众、飞鱼服齐整营造出来的气场,硬生生搞出了一种类似于“地头蛇”的感觉……
如果他们不是飞鱼服齐整而是刺青齐整就更像了!
如此胡吃海塞了一晚上,雪梨还真短暂地忘了宫里的剑拔弩张了。待得回到家中,乍闻时湛要入宫禀话的时候,她才一下子又心弦紧绷。
——一是各样的担忧重新涌上心头,二是……等皇帝知道她让一百个御令卫当街吃羊肉串了,会不会又杀到家门口来把她拉走“教训”一顿!
到家的头一天,雪梨就这样自作自受地睡不着了。
他应该很好吧……他说过事情并不严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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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紫宸殿内殿。
自世家贵戚被压制得差不多之后,他已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紧张了。
紧张之余,也有些快意。坐在皇位上的人,能把皇权更牢固地握在自己手中,总归是兴奋的。
哪怕在这之前全是杀伐。
在雪梨离开皇城的同时,万余御令卫就各自开始领命办差了。除却去护她的那三百号人以外,其余御令卫近些日子都会过得格外辛苦。
今天才第一天而已,谢昭拿和皇太后隐有些关系、又并无太大势力的牟家开了刀。
明面上,牟家和皇太后唯一能查到的关系,只有牟家长子在五年前迎娶了皇太后娘家曲家的一位千金——这位所谓的千金,其实和皇太后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姑侄关系。彼时皇帝连皇太后能不能叫出这一位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出于谨慎,差了御令卫盯着。
至于顺着查出牟家确实不干净,连他都有点意外。
两年前,牟家有一项可大可小的罪名落在了他手里——买官。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曲家虽则已落败了许多时日,但这种事还是办得来的。牟家长子就借着妻子家的关系买了个地方主簿来做,因为该有的文书也有一些,所以说是“买官”可以,说是“捐官”也不是不行。
彼时谢昭没动他,暂且把这个人放着,为的便是万一有朝一日能有大用场时可以拿来用,比当时就办了要好。
但便是谢昭也没料到,牟家回是他和太后撕破脸后的第一步棋。
御令卫在洛安的牟府搜到了万两白银,另还有珍珠翡翠若干。拿住了家人问话,一个个都说是家里有人做官,这是朝廷给的俸禄。
——这下可好。御令卫早就查清楚了牟家总共就那长子一人做官,还是个小小的地方主簿,他做这官做上千八百年也弄不到这么多钱。
不管是贪是贿,如此庞大的数额都够把这人抓回来问罪了,顺着摸下去不怕摸不着曲家。
只要和曲家有一缕关系,整个局面便算是打开了。
是以皇帝一整天都在为这个小小的牟家费心,等了一整天关于牟家的信儿,每一步进展都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在需要缓缓神的时候,他执笔画了张图。图中央只一个“曲”字,往外延伸出三四层,都是曲家铺开的关系。
过去的这么多年,他的思路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要剜掉这些人。
太后委实干涉他太多了。再不把她置于孤立之地,她就会接着干涉他的后宫、想方设法地除掉雪梨,甚至是在出身上让她并不满意的她的亲孙子。
于家、卢家、吴家、南宫家,这四家在图上离“曲”字最近,是必须下狠手完全拔除的,连个虚的爵位都不能给他们留,就算不取性命也要抄家,万不能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再往下的牵涉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姓,皇帝各有打算。其中有两个姓,他用朱砂单独圈了,一个是“易”,一个是“谭”。
这两家他清楚,是近几年借着嫁出去的女儿才稍微往上走了走的,皇太后对他们略有点提拔,但他可以不理,只要他们日后看得清楚就是了。
易家,是七弟身边易氏的娘家;谭家,是惠妃的娘家。
这两个人他要护住。前者关乎兄弟之情,至于后者,他除此之外大概也给不了她什么别的了。
皇帝重新梳理了一下图中每一家的关系后又加了些必要的批注,而后将纸折了两折,放在案头。
正要去就寝,陈冀江禀说时湛来了。
“让他进来。”皇帝未有耽搁。
陈冀江回话后时湛立即进了殿,抱拳一揖,一五一十地禀了今天的事。
“阮娘子晌午到的家,午膳用得简单,稍睡了会儿,下午叫了两个兄长家的孩子去陪帝姬玩,晚上又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去东市逛市了。”时湛语中一顿,遂又续言,“在东市时她买了‘山楂冯’的山楂糕,和帝姬一起吃了红糖糍粑、双皮奶、肉冻、胡饼、茶叶蛋,另还有种外族人卖的用各类干果做出的东西,臣查了,当地人管它叫‘玛仁糖’,洛安这边称‘切糕’。”
谢昭紧绷了一整天的心情在听了这一连串的吃的之后想不放松都难。
她能带着孩子吃好睡好玩好就算没白出去。昨天她那般恐惧难安,他委实还有点担心她。
他想着不禁一笑:“继续。”
“还有就是……”时湛的面色稍稍有点不自然,再揖,“还有就是买羊肉串的时候,帝姬递给臣一串,阮娘子就给随行的百户所一人买了一串。”
时湛到底没敢说“我们吃成了东市的靓丽一景”这话。
但谢昭稍一想百人列着队一起在集市上吃串的情景……
他打算料理完这事就正式把指挥使的职位给卫忱,不跟御令卫一起丢人了!
“好吃吗?”皇帝挑眉问时湛。
时湛尴尬地想想,如实回禀:“味道不错,肥肉有点多。”
——我妻子掏钱买的、女儿递给你的、我都没吃着的,你还好意思挑?!
谢昭登时很认真地想撸袖子叫板,刚一咬牙,又一御令卫自殿外急赶而至:“陛下!”
来者让皇帝刚舒缓下来的眉头重新皱紧,时湛向侧旁一退,抱拳:“镇抚使大人。”
那镇抚使腰上显然有伤,手捂在伤口上,指间渗出的鲜血淋漓可怖。
“臣等自牟家折返时忽遭突袭,”镇抚使单膝跪道,“刺客人数众多且久经训练,连杀六人,伤二人,另……”
他的话忽然噎住,抬头看看皇帝,牙关紧咬着许久没再说出话来。
“说!”皇帝催了一声。
镇抚使常常地吸了口气:“刺客伤完人便欲逃离,未给臣等反击的机会。卫大人反应很快,先行追了出去。臣……臣已布了两个千户所出去,搜了一刻,还是未能找到他。”
皇帝的眸色骤然一栗:“你说什么?”
“他们都太快了,又是夜晚路黑……”镇抚使嗓中微哽,“以臣之职,至多只能调动两个千户所了,卫大人他……”
“再调三千人去,封城找他。”皇帝的语声转而平静下来,语中一停,拿起桌上的小印递给他,“但御令卫的人不能再动了。你去各王府,借王府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