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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二。
连着几日下来,总有个活泼俏丽的姑娘围着华阳打转,看相貌约么十七八岁年纪,东问询西打听搅闹不已。华阳心里埋着些心事,并无心情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就任她围着自己坐下大石晃来晃去,颠言倒语。
华阳心事有三,这其一是他助禹收服了大鱼怪后,本以为醒来时会回到仙矶山,可没想到睁眼时却立身在苍茫海边,观自己形容竟是个和尚模样,光秃秃的脑袋顶着戒疤,一身简袍纳衣。梦中复梦的情形他倒是头回遇着,让他险些分辨不清究竟哪个是梦,哪个又是真实。曾有庄公梦蝶传说,如今这般情形多少也有几分相似,他甚至猜测和尚模样的自己才是自己的真身,那些个书生赶考……莫非都是自己的梦!一如此想,他更加头痛了。
这其二,他往日曾梦见自己被勾魂使勾魂至阴冥鬼府,与那鬼殿阎君理论善恶业报、因果轮回,又一怒之下展神威捣毁了鬼殿,他本以为是自己行事,谁知经那小小照妖镜一照竟现出个猴子脸。自那才知道,原来这梦里并非照他本能意志行事,倒像是一段回忆再现梦中。如今和尚模样的自己,脑海中有关这个和尚的身份经历一一涌现,着实让他愁眉不已。
这其三便是脑海中涌现的诸多关于和尚的经历和身份,对于为何现身在临近沧海的一方巨石边,他已然心中明会,只是自己也着实愁闷,属实难解。
“小和尚,看你脸上皱皱巴巴像个苦瓜耶,你再不吃点儿可就要饿死了。”
这声音再次传到耳边,华阳恍然脱离忧郁心境,乍闻山果清香只觉肚中饥饿不已,原来是那姑娘用花木藤编了个小篮筐,筐里采来了各色奇异果子。他再不扭捏,抓起果子便往嘴里塞,好一个香甜可口。
看这和尚狼吞虎咽的模样,倒让跟前的姑娘看傻了眼,忽而又捂嘴笑个不已。
“你这小和尚,怪不得给你捉来鱼虾不吃,原来真的不吃荤腥的呀!”
“鱼虾?哪里有?”
华阳瞬间觉着口中的果子不再香甜,若真有那好鱼好虾摆在跟前岂不肠肚就此快活!
“咦?你吃荤的呀!哈哈哈,原来是个假和尚!我还以为你在装模作样戒酒戒荤哩!如此才好,这人嘛吃喝无忌才是饱腹生存长久之道。”
姑娘天真烂漫转身就蹦跳起来,见这和尚终于开口说话很是开心。
“我去给你捉来肥鱼大虾,你若不着急我再把父王的美酒给你偷来一壶!你等着!”
华阳脑中一阵疼痛,忽有纷飞往事撞在心口郁郁难抒,他连忙喊住蹦跳着就要离开的姑娘。
“姑娘且慢!小僧又不想吃那鱼呀虾呀的活物了。”华阳起身朝她呼喊,两腿一阵虚软。
“嗯?这又是为何?你这小和尚怎么比女儿家还婆妈纠结哩!”
“我口上倒是快活了,只是那鱼子虾孙的难免要记恨我,徒增咒骂是非。”他苦着脸不得已道:“这些果子就很好吃,有劳姑娘费心了。”
谁知那姑娘忽就笑了起来,两手掐腰道:“小和尚不用怕,当着本公主的面那些个鱼啊虾啊的没谁敢有丝毫怨骂!都不用我去抓,它们会把自己煮熟烤好了,再让鱼子虾孙们心甘情愿献过来!”
听她大话,华阳同样忍不住笑道:“公主?还敢请问你是哪家皇帝的公主呀?莫非是这靠海一国人王家的公主?”
谁知那小姑娘只莞尔一笑,转身间腾然变化成一条白色长龙,扭转龙身曲折盘绕在和尚所立那方巨石,龙首居高临下向着身底的矮小人躯。
只见那和尚刚揭开果皮,张大嘴巴将果肉含在嘴里,可嘴巴无论怎么使力都闭咬不上,任由果子从嘴里滑落在地。
“咳……咳咳……”
华阳胸腔里仿佛有只惊兔在心口奔走撞击,他抹了抹嘴上残留的果浆,颤着手重新捡起一个果子朝前递去。
“原来是龙王家的公主,姑娘快快收了神通吧,吃……吃个果子呀?”
正经说起来这龙姿他并非没见过,仙矶山百丈长龙腾空弄云的神威还历历在目,只因那时心里顾及山上千百号人的性命才挺身而出浑不怕死,只是此时巨龙盘绕坐下大石,龙首凌空姿态倨傲,与其双目对视就在丈身距离,怎不惊惧。
举起的手中忽地一轻,那果子被人拿了去。他抬头看,跟前正有个姑娘啃着果子朝他嬉笑。如此距离近了,华阳才仔细打量她的穿着容貌,奇纹锦缎也不知是何材质,洁白轻盈不染尘埃,领口不挂珍珠,反而缀着一串奇巧螺贝串成的项链,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悦耳动听。
他恍然觉得这姑娘姿容竟有些熟悉,若仔细比较起来竟和仙矶山上那条恶龙化作的女子有着七八分的相似,额心隐隐印着一道隽细纹络,颇为神异。
“你这小和尚倒还有些见识,竟能识得本公主的家历,那些个渔夫们见着了我不是吓得逃离,就是跪呀拜呀的,很是没趣。”
女子只三两口就啃完了手里的果子,拍拍手疑惑道:“小和尚,你究竟是谁呀?叫什么名字?”
华阳举手抹过自己光头,梦境错综之下不由得感慨道:“我是谁……连我自己都有些迷糊!若计较起来,如今的我只是凡人国里的一个愁苦和尚罢了。我俗家姓陈,法名玄奘。”
“玄奘,这名字听着不赖哩。”那女子收敛了脸上笑意,凑到和尚跟前细声道:“小和尚你有什么愁苦,本公主来给你解一解。”
华阳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模样,无奈苦笑。
“回想起来,我十三岁便入了释门,至此已七八载过去,和尚我一心参经悟佛寻求世间真理,探微了义苦寻解脱妙法。只是地分南北法有异同,佛国昭昭在远,通途却迷路丛生。”
“曾听闻古有神禹崩潭裂渊、通河汇流入海而解百姓所受洪水之灾,和尚我愿效仿前圣,立誓求遍世间所传妙法,统汇经义,以明佛国通途。”
“只是,哎!只是我走遍了国中南北寺院,见全了东西庙堂僧首,也没能统汇经义为一,说到底……我是吵不过那些和尚,他们各认各的理,各求个的佛,全不觉得自己所在已是歧路。”
白衣女子来回踱了两步,贝壳项链叮当微响。
“这佛嘛我倒是听过一些,昔日有个名叫达摩的和尚为了召集众听宣传佛门教义,曾到我父王那里借了避水宝,在人间耍了个一苇渡江的神通,也曾是我家父王座上宾。只是小和尚,你所说的歧路又是什么呢?又为何愁苦呢?”
华阳揉了揉眉心,依着这个和尚的经历继续说道:“姑娘可曾见过那些市井里的庙观?庙里左边贡着佛陀菩萨,右边贡着三清神仙,拐角里贡着送子的观音,旮旯里贡着送宝的财神,庙观若有新建房阁还能塞下个文曲星官相,又或土地爷相、灶王神相!”
“庙观里的和尚们认不得几个经里的道理,反而对那香油、供奉的账本珠算极为熟稔,更可笑的是那些庙观里的跪拜香客,磕个头许个愿,念一声‘阿弥陀佛’就以为能够往生佛国。”
“我与那庙观里的和尚们讨论经义,他们虽也能说道个一二,却只是照搬背诵经文内容,全无自家理解,便也谈不上什么辩经论义了。”
“当我走遍国中东西南北,只觉经义残缺佛法难全,好比这河水东行岔分无数细流,佛国遥远难及岂不愁苦。”
那姑娘看他唉声叹气模样惹得自己竟也有些心情郁郁,她转了转眼睛,皱眉的脸上忽地灵光一现,开心道:“常言‘话传三家而成非’,既如此何不去找一找这撰写佛经的本家?不就迷惑尽数消解了吗!”
华阳恍然一拍光秃的脑袋,心中豁然开朗,是呀!怎就没有这般想过呢!只是一念及此,他又有些苦闷起来,他哪里知道这撰写佛经的传法人究竟是谁!又岂知该去哪里找寻!
“小和尚,俗语言‘万般愁苦皆不必,还需逢春尽欢颜’,此番见着了本公主不管你有何愁苦全都可以放下。”那女子围着华阳才有些一本正经,忽又嬉笑起来,想到了什么般开心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是这傲来国的一处秘境,且随本公主一同前去玩耍吧!”
“傲来国?”
和尚皱眉不解,此番顺着河流自西向东一路通行至海边,在这巨石上打坐心有所感,观沧海浩瀚,只觉万法通途亦如涓流入海。纵使自己走遍国中南北东西,也不曾听过傲来国这个名字,那国境往北是突厥,往西是吐蕃,往南和往东皆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倒不曾听过这东方还有一处傲来国。
“就猜到你心里疑惑,这傲来国乃海外岛国,小和尚你哪里不坐,偏偏坐在了这块石头上。你立身所在的这座山名为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你脚底下的这块巨石受不知几千几万年的风雨也不曾消磨半寸,正是人类国度通往海外十洲三岛的一处秘境枢机之石。”
“这石头本无神奇,只是万年来寸许不消,我父王说这石头生了一颗顽心,不服天管不受地束,倒像是在等一道机缘。”
“机缘?什么机缘?”华阳用力踩了踩脚底的石头,也并未觉得有何奇异。
“那我就不知道啦,管他什么机缘都不如我今日的开心。小和尚,快闭上眼睛,本公主带你去长长见识。”
“敢问姑娘名姓?”
“哈哈,家父敖广,为我取名琳琅。”
一阵风突兀刮起,由不得华阳不闭上眼。等他再睁眼时,只觉草木山川飞速后退远离,天上白云瞬息而至,放眼看一方海岛孤立苍茫海中,岛中自成山河,亦有凡人城邦,想来就是那傲来国了。
“小和尚,抓稳喽!快憋着气。”
华阳这才留意,紧张之下手上正牢牢抓着一对犄角,屁股底下片片白鳞,所猜不错的话怕就是那白龙的脖颈了。敖广……怎会是他的……女儿,有其女如此,想来那敖广早已化形为龙了吧。只是这琳琅……和那仙矶山的恶龙琳琅又有着什么牵扯!
“啊!咕噜!”
还未待惊呼出声,那白龙一头扎进海底,寻着地底水脉一路往岩石溶洞里快速游动。紧张之下华阳也未使上避水的法门,正当胸中气尽难忍时忽又觉天光大亮,竟朝着天空冲驰而去。
“啊!慢一些慢一些!”
“啪!”
“哎哟哎!摔死我了!”
华阳在地上翻了两滚在躺倒在地,大口呼气!往日里他无数次遐想过这上天入地的神通,此番被这白龙牵引,才纵驰了一会儿便只觉着胆颤心惊。待呼吸喘定他才回过神来……好妹子!一会儿有机会倒是要继续耍耍。
“我们到啦!”
“到了?到了哪里?”
“你吃的果子就是从这片山林里摘来的,这里就是花果山。”
华阳放目去看,果然是万花竞色百果争香,泉潭清澈溪水泠泠,一挂白虹般的瀑布从千丈高耸的青山崖畔之间飞流泄下,落至低处已在水潭中掀起高高的浪花。这……这景象他仿佛在梦里见过。
越往里走他越觉着惊讶,那山岩跟脚的天然石路越来越熟悉,一路通向瀑布之中。他心里越法确定了,这地方他曾在梦里来过。
“姑娘,这是哪家仙人洞府?”华阳心里有些忐忑。
谁知那姑娘也觉着奇妙,“仙人?哈哈,这地方我常来哪里有什么仙人,林子里倒是有几个岁数大成了精的猴子。喏,前面水瀑底下有个天然石洞,天气热时我常在其中避暑,我带你去耍耍。”
那女子坦步在前华阳紧跟在后,越往里走越觉着熟悉。待耳边轰隆水声越来越大,二人已经跨过瀑布向着石洞里行去。
越往里走华阳越觉着熟悉,石洞通左通右厅室分明全在他心里,只是唯一不同的,倒是没有那两个对念
“姑娘,这石洞可有来头?”
华阳四处张望打量,果然内里自有乾坤,耳边幽幽传来龙女声音。
“这石洞天然形就自成厅室,内里灵泉涌生,气清神怡,倒是不曾有其他来头。若说来头这里面倒是有一奇宝。”
“奇宝?奇宝在哪里?”
华阳有些好奇,转身去看那龙女,谁知才一转头便落得个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不已。
那龙女不知何时已褪去了身上白裳,叮当作响的螺贝项链也挂在石岩一边,身姿曼妙只披一层朦胧薄纱,曲陈柔体躺在一方天然玉床,看过来的目光含情脉脉。
“我……可算得上一件奇宝么?”
华阳心神荡漾转过身不敢再看,那龙女芳华柔情春色撩人,纵是情浓也丝毫不觉媚俗,仿佛这世间的萌动情意落到真处,本就该如此一般。只是他万没想到,这龙女口中所说的“逢春尽欢”竟是这个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方才飞纵兴许是累了身子,就此好好歇息吧,我自去寻些果子充作斋饭。”
这和尚立过具足戒,落在华阳心里但凡沾染杀、盗、淫、妄便都是破戒,如今美色横陈在前,却也不能坏了这和尚的修行。刚要起身到别处,身臂却被一双柔荑攀附。
“小和尚,我自感天地阴阳而胎成落地,打小被父王母后养在龙宫未曾出得闺阁一步,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怕我的人,也是第一个我见着模样喜欢之人。都说龙性好淫,难道你也这么看我么?”
华阳心中打乱暗道不好,这般下去怕是要毁这和尚的向佛之心。
“姑娘请自重……若仔细论起来,你怕是要唤我一声叔叔。”
“叔叔?”
那身后的龙女忽就笑了起来,笑起来花枝乱颤。
“小和尚,我爱慕你,你却要占我辈分上的便宜!我家父亲有三个兄弟我都是见过的,你倒说来听听,你是我哪方的叔叔?”
华阳任那软语吹拂在耳也不为所动,心中思量一番后镇定说道:“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询你家父亲,当年龙渊一别可还安好。”
龙女听他说来认真不像作伪,悄一招手便披衣附体。
“小和尚,我这就回家去问父亲,倘若你骗了我,哼!”
华阳目睹之下,那女子瞬间化身一条白龙飞天而去,沿着瀑布深潭一扎而下,就此隐没身影。
“呼!好险!差点贞洁不保。”
他在洞中四处打量一番,心里装着事情不敢久留,便沿着来时的路寻了出去。正要起身出去时,那一串明光白亮的螺贝珠串挂在岩楞上泛着宝光,原来是那龙女走得匆忙遗落了。
轻一摇晃,螺贝珠串便碰撞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华阳将珠串收在怀中,心想着若是再见面了也好还给她。
这一出洞口天光放亮,好一个世外洞天清幽福地。再回身一看石洞两侧,也没个楹联门头表证来头,既如此他便大胆琢磨起来,这番梦里身入此处,留个凭证全当游览观光了。
这石洞天然形成隐迹在水瀑之后,站在洞中向外观去,瀑布正如一道水帘垂下。他两指并拢瞬间鼓动肺属庚金之气,在洞门门头正中镌刻“水帘洞”三字,又分别在石洞两侧刻下一行门联,正是那“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好一个水帘洞,还敢请问大师可是这间福地洞天的主人?”
华阳正为镌刻的门楹得意,忽闻身后有个男子声音传来。他转身去看,那人一身儒衫打扮,相貌阴柔俊美,难分男女。这花果山地处海外山岛奇林之间,怎么还能有人探寻到此?莫非是个仙人!
“不知先生哪里人氏?如何称呼?”华阳初入此地不敢太多暴露自家身份,只觉着还是多听少说的好。
那儒衫男子抖了抖衣服,模样规矩地朝着华阳恭了一礼。
“在下走踏九州遍行海外,只为访仙慕道而来。俗世间的名头已有多年未曾使用不提也罢,如今为自己取了个山上名号,大师可以唤我名神机。”
“神机?”
这名号……他听过,不就是仙矶山上那神麟自报来历时口中所说的自家先生么。
“正是在下,还敢请教大师名讳?”那儒衫男子直起身子,正眼打量起跟前的光头和尚来。
华阳回了一礼说道:“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和尚,意外来到海外奇山宝地,正要寻个回去的出路。”
此话一出,那身前的儒衫男子突然就变得凶厉起来,一时间凭空生出一股狂风,吹得华阳衣袖猎猎作响,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你这秃子,既然是来访的游客,怎么擅自毁改他人洞府门庭!”儒衫人满脸气愤,突生凶厉,伸手一招自手中凭空现出一柄湛光宝剑指向华阳。
华阳心里暗道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这石洞既然没有来头,还不许他立个名号不成。
“那你想怎样?”华阳凝眉。
“实不相瞒,这福地仙山我早就来过,这洞里盘住着的是东海龙王的幼女,早已有了主人。你这狂僧擅自改换他家洞府名号,看我不教训你!”
还未等华阳说话,一柄宝剑破空刺来,眼瞅着就要刺中华阳心口。
“叮!”
华阳指头硬若金钢,拇指中指互相扣合,用力之下狠狠弹在刺来剑身,发出一道刺耳鸣音。那剑尖瞬间崩碎,连着前刺的剑身也被斜弹一边。
儒衫人面上虽惊,收势不及探出手掌就要朝那和尚劈去,谁知那和尚同样伸出一掌与自己结实碰了一记。
“砰!”
掌风相触爆出一道破空鸣啸,二人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你究竟是谁?怎么和尚也修起了道家的真气来!”
华阳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指掌,指缝间已隐隐裂了几处血迹。第一次与修行人交手,让他有些拿不准力道。
“我说过了,我只是个意外来到此地僧人,你怎么出手就欲伤人!”
“僧人?僧人可没那么大的能耐!”
那儒衫人忽然放声大笑,自他领口袖身倏忽蹿出无数黑毛红眼的细鼠,磨牙霍霍向着华阳袭来。
却见那儒衫人冷声道:“我这都天十二神煞的术法虽未修齐煞神,却也还未曾使过,今日正好拿你试手!”
才不一会,那黑毛老鼠便压了一层又一层,层叠踩踏朝着华阳袭咬过来。
华阳惊惧之下连连后退,不知这是什么招数,他倒是从未见过。情急之下他手上掐诀,自离位捻来一粒火种,深吸口气,朝着袭来鼠群瞬间喷吐而去。
“吱——嗷——”
一团巨大的火焰朝着鼠群喷吐焚烧,奔走疾跑的鼠群包裹在一片火海之中,皮毛焦灼腥臭气味弥漫整个山野。鼠群经那大火灼烧,片刻间就死了大半,只是那鼠群仿若不畏生死,纵是皮毛烧焦仍然张牙朝着华阳追咬过来。
再袭身过来,秃了毛的鼠群们忽然变化了形态,四条短腿和尾巴纷纷收进了身体,体态奔走间越拉越长,赫然变成一条条獠牙毒蛇,扭拐着身躯就朝华阳咬来。
华阳突见此遭变化也是心惊,大意之下被蛇牙狠狠咬在了皮肉,他只能暗运真气行那自保手段,使得一身皮肉硬若金钢,无数细小蛇牙咬在身上发出“咯呲”声响,虽未咬进肌肤,却也使得身上一阵阵酥麻痛痒。
蛇群缠身撕咬与他消磨,一时间倒也无法挣脱,只是两足立地为那高山跟角,为山为石正合少阴艮位变化。他手上再次起诀,整个身形忽然裂碎,落在地上变成一堆散砂,倏忽隐没不现。
无数獠牙毒蛇忽然失去了缠裹的目标,盘在地上立身探头四处闻嗅张望。
那儒衫人也皱起了眉头,突然失去了目标,心中气恼又忙变法,只见无数毒蛇扭结一处,又化成个蛮牛,角冲天蹄如铁。落在地上发疯了般踢撞山石,阵阵蛮力撞击之下使得山上落石滚滚,这人未找着,怕是要先把这处山头给撞散。
“你这狂徒,怎个如此无礼!这洞天福地被你继续撞下去,可就要毁在你手里!”
华阳自那儒衫人身后现出身形,焦急不已,他纵然可以一直隐匿下去,只是被那头蛮牛坏了这里的山根水运毕竟不美。他突一现身,那蛮牛立即寻到了目标,响鼻踢蹄之下顶着尖角就朝华阳冲身撞去!
他心里气恼,这人一言不合就起杀心,表面看着儒雅文弱,怎个心里就如此变态阴暗,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已暗暗握紧。
蛮牛冲撞而来,……十步……五步……三步……就是此时!华阳五指紧握成拳,混元真气瞬间游走全身,心中默念“破”字令诀!
“给我退下!”
“砰!”
瀑布下的整个山谷瞬间膨胀散开一团巨大血雾,一呼一吸间满是血腥气味。拳罡不止,一路遥遥撞击在远方瀑布,整片瀑布瞬间炸散断流,过了三息才断水复流。
华阳收起拳头,轻轻在衣摆上弹了弹泥尘。这一拳竟将整头冲撞而来的蛮牛打成一团虚无血气,仅余下些许骨肉渣子散落在地。
而立在丈身外的儒衫男子面色铁青,一口郁结之气顶冲四肢百骸,呆目之中瞬间喷吐一口鲜血。这蛮牛是他精气所化,受他法力与神魂驱使哪料就此毁亡,不但让他失去了一尊煞神,还就此伤了他的神魂。
比拼到此他哪里还不晓得是遇到了高人,只是心中郁闷恼恨,这都天十二神煞功法是他辛苦得来,修齐十二煞神更有替死改生的神威,每一煞的修成都极为不易,至此他隐隐已生了些必杀心。
眼看着那和尚朝他信步逼来,他却软了语气。
“大师且慢!刚才比试全怪我没个分寸,我并无责难您的意思,只是怕这间主人生气才想提醒一二,一时冲动还请大师见谅!”
华阳举手就要朝他劈砍挥打,只是落到他身上时,已成了前辈向着晚辈拍肩模样。呵,若真如他所说倒也不必再受他一掌。方才全力之下,可是连自己都有些心惊。
只是这话他也并未全信,心里还有疑惑。
“你说这里主人是那龙王女儿,你是她什么人?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咳咳,我……只是个慕仙之人,机缘之下学了几手自保的神通,倒是不认得她,也不知晓她的本名。”
华阳心里明悟几分,原来是个沽名钓誉的好事人,已不想再与他生出因果是非。此番出行心中疑惑已经解开,自有日后去寻那真佛时候,只是当今得先离了这般地界才是。可恨他不会那霞举腾挪纵跃之术,来时被那龙女“掳”来,此时若想回到那方巨石倒是不知得攀越多少山石了。
“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华阳心里疑惑。
“我侥幸会得一门飞纵爬云的手段,纵身提气之下一个纵跃二三里不在话下,从那枢机奇石纵到这里也只盏茶功夫而已。”
“哦?你能否助我回到那方奇石,我正要就此离去。”
“大师不会这纵身的手段?”那儒衫人神色变化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不会,你能教我?”华阳心慕这般神通已久,若能学会这般手段他睡梦都得笑醒。
“这纵身飞跃的手段是我师门绝学,家师曾叮咛告嘱法不可外传。”儒衫男子连连挥手。
华阳听此也只好作罢,别人不愿教他倒也不好强迫。
“不过,只要大师愿意保密答应绝不外传,我倒是能教予一二,就当是与大师交流玄功心得了。”
华阳欣喜,保密而已这又有什么做不到,他自然满口答应。
待二人俯身交头一阵传音密语,华阳已经暗暗领会。灵诀默念暗行真气,只见他一个纵跳,翻转腾挪冲向天空有数十丈高远。
儒衫人瞋目呲牙,这人初学之下就能纵身腾飞而起,当真妖异。
华阳心中才喜了片刻又瞬间惊吓起来,他如今身在空中,只学了个纵起的法门,却未学那落地的法门,灵诀默运只能越纵跃高越纵越远,却不能安然落地岂不摔个粉骨碎身,这可如何是好!
“那个……神机先生,你这纵身的法门是不是没教全呀!这落地的诀窍又是什么呀!我如今落不下来呀!”华阳在空中高声呼喊,眼瞅着地上那道人影越来越小,已逐渐变成个蚂蚁黑点。他目光长远尖锐,竟瞧见那儒衫人不但没有开口,反而在地面朝着自己讪笑。
“糟糕!上了他的当了!这厮要摔死我!”
华阳也是无奈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那纵身灵诀运了第七遍后,白云已近在眼前,伸手便可触及。运了第十遍后身体俨然已高出云外,海岛全貌尽数收纳眼中。运了第十三遍,已到这门纵身法的极限,飞鸟绝迹高无可高。华阳在这过程里不知想过多少隐遁变化,却全然无解。
他心里暗恼,恼自己没能在梦里方寸山认真学法!那猴子变化的小神仙无论是何经义文章,无论是何神通手段,仿若天心通彻一学就会,而他却只能挑拣些起手简易、立身实用的来学。想来那小神仙七十二般变化若学全了,纵是遇到这般境地也游刃有余绝不会身陷险境吧。
他心中默起一卦,天下大风!正是个天风姤卦。怪不得这梦里会有桃花运,阳消阴涨之下诸事不顺。想来自身若求个安然无事,还需从这阴上得解。
身体从千百丈高空掉落下来,眼瞅着就要摔成肉泥,哪怕如今身在梦里,可毕竟眼耳二识在身,一切感受变化真真切切。
“我命休噫!”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一条白龙自海底破开重重海水疾速涌身而出,朝着加速坠落的男子身影飞卷而去,在泄了下坠冲击的劲力后,才驼载着男子身形安然落地。
“哼,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要来害你!”龙女才一落地便怒不可揭,朝着四处打量。
华阳万没想到,生死关头竟是被这龙女救下性命,他心里感激,看向龙女眼神已柔和许多。
“哼!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要来害我兄弟!”
忽地狂风大作,更有风雨袭来。一道嗡里嗡气的鸣吼响天彻地而来,滚滚乌云在天集结,云中隐雷阵阵,一条百丈巨龙从乌云中翻滚而下,腾身到华阳跟前时已化身为个老叟模样。
“可是华阳兄弟?”
那老叟朝他打量过来,眼中满是惊讶,瞧着眼前容貌模样有八九分相似,怎么却变成了个和尚!
“嗐!该咋说呢!敖广兄弟,龙渊一别可还安好?”
那老叟浑身颤抖,自他成了道行化身成龙,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答感激昔日传道恩人,只是行遍天宫四海,寻了足有三千年,也未曾打听到一个名叫吴华阳的神仙,那些往来好友纷纷劝他莫再找寻,想来是个未入仙籍不愿出世的海外散仙。
那老叟忽朝他跪下,却被华阳赶紧扶起。
“恩人,你如今怎么这般模样?莫非此番出世,是为了解救万千苍生脱离红尘业障苦海?”
华阳也是唏嘘不已,紧紧两个梦境,竟跨越了三千年之久!
“该咋说呢!想来姒文命已经告知你了,上次会面是我的一个梦,这番相见……我还在梦里未醒呢!”
那老叟遏制不住手上激动,这般大梦千秋的神通手段,这天下之大怕也没有几个,这眼前恩人却独占一个。他提衣振气,抹下一把鼻涕眼泪,愤恨地看向身后呆若木鸡的儒衫男子!
只见这老叟伸手一召,一道迅疾阴雷从天而降,将那呆愣的儒衫男子劈了个全身焦黑,口中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正当老叟还要继续召雷时,远天忽有人声远远传来。
“还请龙王手下留情!”
那人落到近身才看清容貌,一身玄衫法师姿容。
“原来是赤松真人!真人来此有何贵干呐!”老叟心里知道个大概,却并未给之以好脸色。
“此行正是为了我这劣徒而来,他学艺不精还喜惹是非,在人间操纵机算也就罢了,不曾想在得道高人跟前还喜卖弄手段。还请老龙王看我几分薄面,饶他一回吧。”玄衫法师满脸赔笑。
“真人不知,你那徒儿若是惹了我也便罢了!可他惹的却是我的再世恩人!别说我不讲情面,你若想我饶他,还需问问我这恩公答不答应!”老龙王甩手不去看他。
玄衫法师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净头和尚,脉不存三清真气,体不修释家神通,却能引气驭气妙法自如,也不知他那脉里存的是何真气,他躬身朝那和尚行了一礼。
“想来您就是老敖口中常常念叨的那位恩公了!他念了您两三千年,我可是足足听他絮叨了两三千年!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我那劣徒冲撞了高人,还请您饶他这次,老汉我给您稽礼了。”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华阳瞧着跟前这个老好人给那儒衫男子求情,想来这师父护徒弟就如那老牛护犊一般,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他这和尚身本就以嗔、杀为戒,倒也想得开。
“真人飞纵而来无声而至果然神仙风采,只是你那徒儿性子瞋怒难收,还需多加磨练心性呐。”华阳装被他称作高人,索性便装一回高人风采。
“高人说的极是,我这徒儿所修乃是一门叫做十二都天神煞的功法,本是一门隐身遁世的功法,却被他偏偏钻研煞神逞凶的门道,心性受到影响变化,我日后定然严加管教。”
玄衫法师从怀里掏出一块晶玉,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一篇完整的纵气蹈虚玉诀,轻易不传他人,觉察事由知高人今番出世之身不善纵身腾挪,这便送给您全当赔罪。”
“纵气蹈虚?区区纵身功法有什么稀罕!老龙那宫里的宝贝哪一件拿出来不比这值钱!”老龙王在一旁不由插话。
那玄衫法师无奈笑道:“我不比你老龙身家,能直佐人皇收敛无数宝贝,想我前朝为官时更是穷酸!如此也罢,我这还有个伴身的玉佩,时常挂戴能避尘清净,便一并送予,还请高人笑纳。”
“嗐!怪不好意思嘞!看这弄的……”华阳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倒十分诚实:“真人心意诚恳,和尚我却之反显不恭,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一枚晶玉一枚环佩被他迅速塞进怀里,落袋为安。
“诸位,此间事了,老朽这就告辞了!”
那玄衫法师单手攥起徒弟衣领,纵气乘云欲离,纵至半空忽又转身停顿回顾,敞声叹息。
“老敖,我那兜率天的师尊前日向门下弟子广传法旨,只言大劫将至……你们要多加保重呀!”
老龙王这才神色认真,朝着纵云远飞而去的昔年老友挥手送别。
在离了这方海岛不知几千里,那赤松子按下云头,向着身边的儒衫徒弟破口大骂:“你也太心急了,这都天十二神煞岂是那么容易修的!你如今十二煞神只齐七八,就敢去打那真龙的主意?大劫将至,为师能不能活已经难测,你若继续贸然冲动,便随为师一起应劫去吧。”
师徒二人的这番情形海岛诸人并不知晓,而此时那龙女也不情不愿俯身拜下。
“叔叔……”
这一声“叔叔”声幽而微,显得有些不情不愿,若仔细看龙女眼侧还浸着些泪痕。
老龙王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叹息,这儿女情长的他也不好过问,他倒无所谓自家闺女是否爱恋自己恩公,若是好事成双自然喜上加喜。只是他也知道,恩公每次出现都携负救世使命而来,这般大梦而来大梦而去的神秘手段,若真撮合了他俩,怕自家闺女日后难免也是个常年守活寡的寡妇。更何况此番恩公化身个和尚,这“色”之一字更是修行大忌,他哪里还张得出口。
老友相见老龙王自然欢喜,得他号令,一众子孙在龙宫洞天大宴三日,知道恩公如今和尚身不染荤酒,便特意搜罗来珍植灵果琼浆玉露备成素斋,华阳也好滋好味美享了三天。
华阳行使真气探进那枚晶玉,一篇《踏云宝诀》瞬间涌进识海,简简单单百余十字精短简要阐明纵气蹈虚的根本诀要,字诀虽精短,却章句涉猎三洞百经诸多真义,所幸华阳早有涉猎,一学便会。
这日,华阳掐弄云诀乘风御气,来回升降迁跃个几回便全都了然于胸。他踏着一朵慢云飘在半空,好一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心里得意欢喜,心想着从此倒是又多了一般自保手段。
他飘在半空朝下张望,却瞧见一个女子斜依石边哭泣,那女子哭泣间不敢张声只悄悄抹着眼泪,正是那龙女琳琅。
“你这是怎么了?”
女子听闻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抹净了眼泪起身朝那人强颜欢笑,艰难唤了声“叔叔”便化形龙身扎进了海里。
华阳再没了弄云的兴致,便独自端身坐在那块石上,一如几日前的愁思模样。
他一坐之下又是三日,似有想不通的症结。这红尘俗世滚滚烟尘,想不到竟也这般汹涌。
他摸着自己的光头,呵!一个受了具足戒的和尚,与这俗世红尘又岂能留下丝毫牵连,更何况心中立了大志,不管千山万水,他也要亲自找寻到那为佛经立言的佛陀本人,问一问传世真法究竟,问一问佛国大道通途。
再一日,华阳躺身巨石早早睡下,左右翻转为求入梦。
再一日,华阳躺在巨石上,龙女抵身在巨石畔边,二人默默无声,华阳眼角却满被泪水浸湿。
再一日,华阳终于起身,艰难爬下巨大的石头,落身下来时未攀引牢固摔了个仰面朝天,他满口血迹耳青目肿地朝着龙女躬身行了一礼,就此辞别离去。
在龙女的迷惑之中,这位心里爱慕的“叔叔”是有着神通在身的,从巨石上落身下来摔个鼻青脸肿倒属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法名玄奘的和尚连日来辗转反侧为求一梦,在梦里他到了那方寸山,见着了一位神秘莫测的传法老祖,求得了一门能斩红尘顽心的妙术,只是这红尘顽心一斩,便也就此失去了浑身所学神通,再次化为了一个普通至极的世间比丘,一个真正橙心求妙法的世间和尚。
自那和尚走后,这龙女日夜落身在这方巨石上,看那和尚曾看过的方向,任潮起潮落。
直到一日顽石解开,她忽就落在石胎的碎石丛中,她忽然喜笑颜开起来!
“小和尚?叔叔?”
“谁是你家叔叔?你这小泥鳅倒是可以唤我一声猴儿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