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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别苑夺门而出,似落荒而逃一般。郦远寻见她时,她正抱膝坐在山间青石阶上,整个人不住地颤抖,一双眼里,俱是凄惶,周身戾气。
“主子?”郦远见她这幅样子,语气里小心翼翼,带着几分颤抖,“这是发生何事了?我,我带您回府。”
“阿远。”苏岚抬头看他,眼光迟缓,声音里带着无可克制的哽咽和颤抖,“不,送我去清远的禅房。”
庭院里清远正给花树浇水的,见得苏岚被郦远扶住手臂,一身戾气,缓缓行来,也被惊了一下。
清远将她让进内室,叹了口气,又出去叫郦远暂且放心,留她在此,才回返室内,苏岚仍在颤抖,眼圈血红一片。
清远坐在茶桌前,给她泡了杯茶,递到手中,并不同她说话,只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缓缓念起经来。
半个时辰后,清远见苏岚神色已是一片清明,才道:“侯爷心绪大乱,不知是何等难解之事,触你心中执念。”
“红尘中人,所忧所惑,不外如是。”苏岚温和一笑,戾气尽敛,又是翩翩少年,“若真能不惑不忧,我便与您一样了。”
“修行之人,亦不能无惑。”清远摇了摇头,“只是侯爷心里,执念甚重,故为其所累。”
“您瞧这禅房外,风吹叶动。”苏岚犹自温和微笑,从容之意与方才仿若两人,“风动还是叶动?不过是心动。”
清远瞧她,方才失态情由他亦能知悉一二。他知她心念坚定近乎偏执,自己亦曾以禅机相劝,却也是无果。
“侯爷喝好了茶,预备何时下山。”清远亦是微微一笑,问道。
“住持这便逐客了。”苏岚摇了摇头,“这禅房花树,何等清净,我在您这躲上半日可好?山外人声鼎沸,我心难安。”
“侯爷乃是经纬之才,聪慧过人。”清远笑着给她添茶,“自然知道,此心所安,与山中山外无关。”
“京中人乱我心绪,不过,南渡北归,转眼就不见了。”苏岚饮茶,语意低沉,“我心便可暂安。”
她站起身来,冲他微微一笑:“我经宫变,也沾了不少人命,且把你那小佛堂借我一用。”
“有用?”
苏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没有用,求个自欺欺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不言对错的事。我估计着,明日又要杀人了。”
晦暗光线里,清远退出小佛堂,瞧见檀香缭绕之中,苏岚匍匐在佛龛前,姿态虔诚。
九天神佛,十方菩萨,亦瞧不见,赦不得,她所深藏的罪孽,她隐秘的心事。
她心底空茫一片,竟是期望此时,有人拔出刀剑,使她从容而去,尸骨转瞬而寒。
再起身时,她便又是那个世无其二的苏岚,色倾华堂,手染鲜血,高高在上,无悲无喜也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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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是血的齐朗被暗卫运回北宫时,将王愫着实吓了一跳。几度确认并未曾有楚国之人瞧见齐朗今晨行踪,才稳下心神,为他处理伤口。
齐朗脸色惨白,唇上也无血色,由着王愫动手,却是一声也不吭。王愫撒完了金疮药,给齐朗包扎了伤口,才叹了口气,坐到了一旁。
“陛下这伤口没有个小半月怕是好不了。路上颠簸,只怕更不利愈合。做下道疤,是铁定的。”
“留条疤,也好。”齐朗笑着道,“都说心口上捅刀子,这回倒知道是何等滋味了。”
“贤妃那边,陛下准备如何。”
“就算是有心如今都无力了。”齐朗哪里看不出王愫笑容里的讽刺之意,“何况,无心也无力。”
“这些日子,倒是劳烦丞相亲自给朕换药了。”齐朗撑起身子来,牵扯到了伤口,“嘶嘶”吸了两口冷气,“阿颜下手,真不留情。”
“她拿左手刺我。”齐朗和王愫相对而坐,背后塞着迎枕,“虽然袖袍宽大,可我还是瞧见,她手背上那道伤疤,足有寸长。”
“那应当是谢之仪伤的。”王愫瞧了瞧齐朗搭在一边的左手,手指纤长,虎口处结了一片茧子,却是一道伤疤也无。
“前年正月,楚周云关城下鏖战半月,双方将领最后都亲身上阵,皆负伤。”王愫叹了口气,瞧着齐朗,“她九岁的时候,柳夫人押着她学女红。才被针扎了一下,她便跑到程侯的书房里哭了一个时辰,便再未曾学过女红。”
齐朗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真想诏告天下,告诉所有人,这个苏岚,她,是,是苏颜。然后她,就会跌落,我便能将她迎回我身边。我便能守着、护着我的小姑娘,再不会叫人在她身上添一道伤疤。”
“跌落成尘的苏岚,只会被人碾碎了。”王愫冷笑出声,“陛下,你若真动了念头,那便是疯了,那便是想要她的命。”
齐朗也笑出声来:“我大概是疯了。”
王愫微微一笑:“天下未定,您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昏头的。”
殿外这时下起雨来,泥土气味飘入,与苏合香掩蔽之下的隐隐血腥之气糅合。
王愫起身走到飘窗前,望着廊下不知何时复又开始警戒的羽林卫,思绪飘远,道:“陛下这便定了七爷的婚事?”
“楚皇没有亲姊妹,几位长公主与他都不甚亲厚,给老七娶了,也无裨益。”齐朗坐在榻上,拨弄香炉里有几分辛辣的苏合香,说起政事,他脸上的苦涩荡然无存,“倒是皇后王氏的小妹最合适。世家贵女,也不算委屈老七了。”
“只怕性子与七爷不合吧。”王愫皱了皱眉,“世家教女,长女与幼女倒是不同。这王婧乃是小女,比她兄长王钰小了快二十岁,受尽娇宠。虽也知规格手段,可哪里比得上她姐姐,是个脂粉堆里难得的英雄。阿颜亦说,她容色上佳,又自幼聪慧,十分骄纵,更是傲气的很。与七爷那洒脱性子,却是难合得来啊。”
“老七娶得是楚女而已,比起不论高矮胖瘦胡乱选一个,如今已算得上是天赐的缘分了。”齐朗冷哼一声,“真以为能让他挑挑拣拣?”
“可此事,陛下连七爷的意思也不问问?”
“朕亦不能事事顺遂心意,何况他?”齐朗摇了摇头,“既受齐国百姓供养,就要有所回报。朕离京时,便告诉他,会给他带个楚女回来,算不算是问了他的意思。”
王愫看着那细密雨丝,再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底一片难以自明的悲哀,真是人间惆怅。
倚在榻上的齐朗,缓缓闭上眼。他记起十八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前,父皇曾问刚刚攻下斟国而回的程侯苏胤,她的父亲,自己可堪为君。
苏胤说:“五皇子心念纯粹而至坚。为人君者,贵心念纯粹而能执着。心念执着者,才能扛得起,这齐国的皇位,才能挑得起这一统天地的夙愿。”
苏胤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不过剩下六个月零三日可活。
这场雨下了一整日,齐朗就坐在那榻上,瞧着太阳几度挣扎着从云层里露出来,却也不过是在他的眼前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犹如他,酸楚翻涌。
这天下间,有个珍贵的东西,他用来交换了这世间至尊至高之位,却,也失去了这样东西。
可他不信命,几度挣扎又如何,日光即便熹微,终有一日,还是天光照彻。
只要,她所立的每一寸土壤,所走的每一步都写着他的姓名,他便能失而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