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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三更将过,此时的南昌城与往日一样,因霄禁路上不见一个行人。
忙了一天的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书批阅完毕。走出房门,来到后院。只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宁静之感。
可实际上他的心底却掀起一阵阵波澜,从八月二十九,与长毛决裂之后的汉贼便四处而击,其不但顺长江而下,夺取安庆,进取江宁。
昨天接到从江宁传来的消息,信中提及,数万汉贼以水陆两师合围江宁,江面上尽是铁甲巨舰,告江宁城城破也许说在这几天。
他望着夜空,心里说:
“他们怎么能这般就夺下江宁?!”
原本曾国藩觉得义军应该会在江宁遭遇极大的损失,毕竟江宁城外有炮台多座,洋炮土炮上千门之多,这样的坚城又岂是人力所能夺?即便是汉贼夺城,恐怕没有几个月功夫,不损失上几万人,都不一定能拿下来,可是在信中,传信之人却不那么乐观。
“短则三五日,长则十余日,汉贼必可夺以江宁!”
短则三五日,长则十余日!
于心底默默的念着这句话,曾国藩的眉头越皱越紧,万一他们要是打下江宁,福建,到时候江西可就是身陷重围了,到时候,怎么办?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江宁来的急信。”
追随曾国藩多年的荆七手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
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变,不可预料,难道说江宁已经……
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习惯,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抖动。
信套纸很结实,一次没撕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友人的亲笔:
“二日正午,汉贼以铁甲舰之巨炮轰开城墙,攻陷江宁内城,数十万发匪不战而降……”
“江宁城破了!江宁城破了!”
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得赶急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拭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飕的。荆七害怕了。
“你到哪里去?”
荆七刚要出门的时候,曾国藩醒过来了。
“大人,你老醒了。”
荆七顿时欣喜的走到竹床边。
“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你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刚才昏倒的事,听到了吗?”
荆七答应一声,关好房门,到旁边耳房里睡觉去了。
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懊恼,而此时,他所思所想的只是一个字眼——江宁城破了!
现在该怎么办?
长毛完了,这意味着什么?
曾国藩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很快,汉贼就能抽开身来对付他曾国藩,到时候数万汉贼兵临城下之时,又如何阻挡他们?
他之所以的没有喊人,是因为他很清楚,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挡汉贼了,若大的江宁城,数十万守军,一日而下,这是何等的神速,难道,这就是气数?
身体感觉略微舒服点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不由的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自然也想起了逃出岳阳城时仓皇,同样也想起初来江西困苦,还有想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那时的沮丧,更想起了皇上的对自己的期许,还有这日日夜夜的紧张,一时百感交集。
曾国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原本他觉得有如惊雷的消息,现在真的来到了,为什么给自己带来的冲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烈,虽然伤感占了七八分?
但是隐隐的还有一种感觉,似乎长松一口气的感觉,甚至还有两三分欣喜。
这是为何?
曾国藩并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尽管他知道汉贼很快就会兵指南昌,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惶恐,只是静静的坐在那……
第二天一大早,曾纪泽来到父亲房里请安,曾家已经从湖南搬了出来。见父亲如同往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石庵的《清爱堂贴》。在曾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着父亲头上渗出一层细细汗珠,一向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亲大人安好!”
曾纪泽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起来多久了?”
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有半个时辰了。”
曾纪泽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国藩规定儿子早晨起床后要到户外去散步,晚饭后也要走一千步。
“今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边转了转。”
“昨夜从江宁又来了一封信。”
曾国藩笔仍未停。
“信上说了些什么?汉贼是不是遭受重创?”
曾纪泽急切地问,虽说才不过十八岁,可是他很清楚,只有汉贼于江宁遭受重创,江西才能保住,以备将来。
“江宁已被汉下攻下了。”
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脸色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汉贼打下了江宁!这怎么可能?”
曾纪泽简直不敢相信,随即他就觉得这个语气不对头,对父亲的话还能怀疑吗?父亲常常教导自己,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起床做起。父亲难道还会打诳语吗?何况这样大的事情!
曾纪泽惊恐的喊起来:
“江宁打下了,那,那南昌怎么办?”
“纪则!”
儿子的失态让曾国藩眉头一皱,威严地斥责道,
“大喊大闹,成何体统!”
“是!”
曾纪泽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怎么又忘记了!
“你去告诉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南昌全城都知道江宁已攻下了,一时间整个南昌城,准确的来说是那些从湖南、湖北等地逃来至此的士绅们,无不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他们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清国完了。
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来说,现在随着长毛的覆灭,那么下一步,汉贼自然会统一江南,然后挥理由北伐,且不问北伐如何,但是他们,身处南昌的他们,自然是难逃一劫,毕竟,朱逆欲统一江南,必定会夺取南昌,夺取江西,到时候,他们可不就是死路一条。尤其是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们中的许多人更是写文章辱骂朱宜锋,现在,现在报应来了!
过去他们还写着朱宜锋是攀龙附凤的攀附朱洪武,而现在他们更害怕朱宜锋是朱洪武之后,那朱洪武杀人可从不手软,他的儿子杀起人来,更是诛过十族!
在南昌城内的士绅如丧考妣的惶恐不安时,于南昌城内的巡抚衙门中,同样是气氛凝重,幕僚们无不是神情凝重,哀声叹气。曾国藩的签押房内更是不时的传出叹息声。
相比于他人,曾国藩始终以素日一贯的凝重、从容的态度接待,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丝淡淡的忧意。
“朱贼夺取江宁之后,必定会进取江苏全省,攻取浙江,以取得江南税赋,如此一来,大人应该还有时间……”
在杨国栋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曾国藩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不明的看着桌面上一个合起的纸张,那纸上是临下的一首诗。
“时间,时间怕是不多了!”
赵烈文摇了摇头,作为曾国藩最为信任的幕僚,他很清楚,以大人的实力根本无法阻挡汉贼,即便是有几个月的时间,又能如何?
“除非是现在朝廷以洋枪队南下,否则只恐怕江南不保啊……”
洋枪队?
赵烈文这么一说,曾国藩便无奈的摇摇头。朝廷怕是指往不上了!
“洋枪队是不会南下了,汉贼之所以东征,就是因为石达开北上带走了三十万精锐,现在石逆在河南拥兵百万,朝廷现在正头痛着如何阻其之路,洋枪队在这个时候,又岂会南下?”
朝廷那边是没有希望了!
怎么办?
众人的眉头紧锁着,有些胆怯的甚至已经开始寻思起了退路,至于曾国藩仍然是一副从容的模样,见众人似乎没有什么主意,他便说道。
“好了,今个就到这吧!”
说罢,他便摆了摆手,在起身离开的时候,刚走数步,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桌上将那张纸,然后将其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内。
而在他离开之后,赵烈文却走向前去,展开那团纸的时候,他只看到一个字。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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