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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深秋,冯落樱感了风寒,明耀为避疾被接去了东宫照养,彼时为冯落樱看诊的太医是太医署的医丞,待得为冯落樱诊脉罢,医丞紧皱了眉,面色担忧,“娘娘这次的风寒来势不小啊……”
冯落樱猛咳了两声,嗓子有些沙哑,面上带着几分异样潮红,柳眉微弯,“你直说情况如何就是了。www.Pinwenba.com”
“恕微臣斗胆,娘娘怀有身孕之时便未能好好调养,生产之际又大量出血,而月子里更是未能好好将养,以至寒气侵体,又逢秋风凌冽,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娘身子本就不大利索,而今调养起来更是困难。”医丞颔首,“不过微臣自当尽力而为,娘娘不必太过忧虑。”
冯落樱闻声依旧是掩不住的咳嗽,但面上却也并未见得有多难过,只是垂眸低语,“风寒可是会伤到眼睛?”
“怎么,娘娘眼睛也有不适?”医丞显得有些意外,更多的则是担忧。
“这几日看东西时常会有模糊重影,但每日清晨总还算是能看得清楚的。”冯落樱绣帕轻掩咳嗽,蹙眉语道。
“这,娘娘以前可曾有过此类症状?”
“十一岁时,曾失明过一段日子,后来是父亲找了个游世郎中给治好了的。”冯落樱闭了眸,“近来只是有些模糊,并未见有失明症状。”
医丞皱眉不解,却也是担忧疑虑,“若是娘娘曾有过眼疾,而今再因生产所激,因而复发也未可知,但眼下还未能定论,微臣会为娘娘开些明目的汤药,此外,娘娘也需切记太过疲劳,先前月子里的劳累也可能是致使娘娘视野模糊的原因。”
冯落樱轻揉着额侧,“有劳了。”
“微臣分内之事,若无旁的事,微臣便去为娘娘煎药了。”
“嗯,去吧。”冯落樱疲累的挥了挥指尖。只待得医丞走后,冯落樱方才睁眼环视四下,那些曾经清晰可见的物什,此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唯有近在眼前的东西还能看得清楚,冯落樱有些不安,连带着拿着茶杯的手都止不住的轻颤。
失明吗?想到当年的那段黑暗时日,冯落樱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袭遍全身,那种未知的恐惧和不安已经成为她不敢去回忆的画面。
一旁侍女见冯落樱神色有些失常,便只得是宽慰道,“娘娘许是累着了,要不躺下歇会儿?”
冯落樱并未拒绝,而今已经是她发热的第三日,这几天她每晚都会虚热而醒,到了白天却又阵阵冷寒,太医的药一碗一碗下了肚,但情形却并未好转,医丞也很是为难,因着冯落樱身子虚弱,是以开的药也不敢太重,但药性过轻又未能缓解其症。
冯落樱躺到床上,从午后到天黑,冯落樱起了身,见得屋中一片昏暗,便不由得微皱了眉头,“怡心,为何不点上烛火?”
怡心听得呼唤,连忙跑入屋内,此间夜幕刚刚落下,屋中确实有些灰暗,便连忙点了蜡烛奉至冯落樱榻前,“娘娘恕罪,奴婢是怕烛火扰了娘娘清梦,所以才未及时点上。”
冯落樱见得她的身影和摇曳在眼前的烛光,心里莫名的踏实了几分,便只是微微摇首,“无妨,只是日后这屋里的烛火要一直点着,不可再忘。”她多么害怕适才不是黑夜而是失明,眼前这一盏小小的灯火,而今对她言比什么都重要。
怡心虽不明冯落樱何故如此,但终归是颔首应下了。冯落樱见了烛火,随即便又继续躺着了,怡心想要扶冯落樱起身用膳,但终是被冯落樱拒绝了。
怡心想到了宸清宫的皇帝,这些日子皇帝鲜少进后宫,听说北戍使臣就这两日便要返回北戍,而南下的平乱大将军报回的消息喜忧参半,皇帝这几日时常与大臣们商议到深夜。
待得怡心出屋,史勇担忧迎上前去,“娘娘怎么了?”
怡心黯然一叹,“娘娘身子愈发虚弱了,偏偏又不肯进食,依我看,还是得禀告皇上去。”
史勇亦是忧眉,“可娘娘有旨,不让咱们惊动宸清宫,就连医丞大人对皇上也是默不敢言的。”
“可娘娘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今日医丞大人诊脉,说娘娘是旧疾新病齐发,娘娘还说这几日视野模糊,刚才又为了烛火的事神色紧张,我怕再这样下去,万一真有个好歹……”
“啐!”史勇紧皱眉头,“别胡说,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场风寒而已,焉能伤得了娘娘?”史勇顿了顿,终是道,“我看还是先请贤妃娘娘来一趟,皇后娘娘一直当贤妃娘娘是亲姐姐一样,贤妃娘娘的话,想来皇后娘娘还是会听的。”
“唉,也只能如此了。”
屋内,再度躺倒榻上的冯落樱却并未如愿睡着,她时不时的睁开眼去看那烛火,一遍又一遍的,好似急于确认什么。
翌日,史勇前往华羽宫请来了徐忆芜,徐忆芜到时,冯落樱刚刚用完膳,坐在侧塌上,翻看着什么。
冯落樱见她来了,便是抬眸一笑,“姐姐怎么来了?”
徐忆芜面带忧色,“你这是怎么了,前日我来时还未见你如此憔悴,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好像瘦了一圈似的。”
冯落樱抬手抚了抚颊,失笑,“有吗?只是这几日胃口不大好罢了。”
冯落樱说完又咳了两声,怡心连忙给她拢了拢大氅,“娘娘还是别看了,太医不是让娘娘好生歇息呢?”
冯落樱眸色微异,却是有着说不出的黯然,只定视着眼前书册,指腹轻轻磨裟着,“不过是闲来看看打发时间罢了。”
徐忆芜却是从她手中将书册收走,正色道,“我听史勇说你这两日眼睛不适,既然如此便更不能看这劳什子了,还是听太医的话,好好歇着罢。”
冯落樱却是笑着又从她手中将书册拿了回来,搁在一旁,“姐姐,这几日我总是做梦,各式各样的梦,梦里有鸟语花香,有青山绿水,可不论是什么梦,到最后都只剩熊熊大火,只记得当初母亲将我从火里推出去的模样,然后我便醒了。”
徐忆芜听得有些莫名不安,随即却是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几日是累着了,偏偏皇上又忙着前朝的事顾不上后宫。”
冯落樱微低了眸,似叹似语,“如意成亲已有小半月了罢?也不知过的如何了。”
“她而今是御林军首将夫人,你若想见她,随便找个由头传她入宫就是了,”徐忆芜见冯落樱情绪低落,便是安慰道,“都说生病的时候人容易胡思乱想,以前我总不信,现在见你这般倒也信了。”
冯落樱只是抬眸微微扯了唇角浅笑,她没告诉徐忆芜,而今她连书册上的字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翌日,如意来了,也不知是否是穿多了衣服之故,冯落樱觉得她丰盈了不少,气色也很是不错。
如意对着冯落樱行了见礼,方是担忧道,“听说娘娘身子不适,而今可好些了?”
冯落樱只招手让她近身来坐,微微一笑,“你服侍我多年,还不知道我吗?这身子虽是不见多好,但也不会坏到哪去。”
如意无奈微叹,“娘娘受苦不少,偏偏又操心太多,该修养的时候也没能好好修养,而今若是再不当心万一落了病根可就不好了。”
冯落樱失笑,却是看向徐忆芜,“瞧这,还说我爱操心呢,这一见面便絮絮叨叨个没完的却又是谁呢?”
徐忆芜亦是浅笑,“哪里怨得了如意,只是你而今气色实在太差,让人想不担心都难,也就这几日皇上不得空,否则若教皇上瞧见你这般憔悴,只怕整个翔凤宫的下人都不会好过。”
冯落樱只笑不语,她也的确有些日子没见朱佑祁了,听说前朝纷争不断,今年秋收又不大景气,偏偏南下的平乱军又需要粮草,是以朱佑祁时常忙到深夜才得歇息。
冯落樱终是看向史勇,“皇上这几日可有按时用膳?”
“娘娘放心吧,娘娘折好的纸花奴才每日都按时送去,石公公以纸花劝膳,皇上自是听的。”
冯落樱方安下心来,却又闻如意无奈一语,“娘娘自个都这样了,还挂记着皇上。”
冯落樱却是无奈,“我不像你,能时不时的给袁成做些糕点带着,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让人提醒着罢了。”
如意被她说得脸色微红,便也是笑笑罢了,冯落樱见得如意过得幸福,心情也是大好,其后三人一起用了晚膳,如意一如从前那般为冯落樱布菜,徐忆芜时不时问道袁成几句,三人茶余饭后叙话阵子,倒也还算闲适。
只待得宫门即将下钥,袁成前来接了夫人回府,冯落樱便依旧是笑送如意离开,只袖中十指微扣,忍住了心里的呼唤,如意啊,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意一走,徐忆芜也不好打扰冯落樱歇息,便也是离开了,待得屋中再度安静下来,冯落樱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却是从妆匣中找出了那枚棋子,于掌中磨裟着,垂眸不言。
医丞依旧是每日三次来翔凤宫请脉,汤药也是再三斟酌之后才熬制,冯落樱的风寒终归是见好了不少,至少白天里不再忽冷忽热,晚上也不会再被虚热扰了清梦。可只有冯落樱自己知道,她的眼睛不行了。
冯落樱开始试着闭上眼睛起床,梳妆,用膳,起先虽是困难重重,但好在后来练习多了,倒也还算勉强完成。怡心不解她何意无端刁难自己,但也终归是没说什么。
直至到了第五日清晨,冯落樱从睡梦中醒来,却是先唤了怡心,“怡心,我让你点的烛火呢?不是说过不许撤下吗?!”
冯落樱的声音有些焦躁,怡心闻言也是有些不安,“娘娘,已经天亮了啊?”
冯落樱闻声一怔,紧咬了牙关一句话也没说,唯有那湿润的眼眶双泪无声滑落,怡心看得心慌意乱,“奴婢去传太医。”
“不必了,”冯落樱的声音极轻极浅,太医若是有办法,她的眼疾就不至于一再严重了,冯落樱浑身冷颤,拢了被子屈膝蹲坐在榻,埋首在膝间,低语道,“为我更衣,我要去见皇上。”
待得更衣罢,怡心忍了涩红的眼眶,扶了冯落樱起身。
冯落樱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却是失笑低语,“你放心,我还看得见。”虽然模糊难以成形,但她隐约还是能看见一团团移动的黑影。
可冯落樱话音未落,却是转身之际碰上了妆台旁的木架,哐当一声,漱水铜盆反倒在地,冯落樱似被这刺耳的声音所影响,浑身僵硬须臾,复而却是自嘲般苦笑着,“看来,还是你扶着比较好。”
怡心听得只发酸,“娘娘……”
冯落樱却是一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话音刚落,一行清泪打湿了她的长睫,冯落樱笑意难持,终是低眸,“不过是看不见了而已,又不是死了……”
冯落樱虽是这般说着,可心里却有着无法言喻的惶恐,进宫这般时久,她无比清楚这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明年便又是大选之期,后宫的争斗又将重新展开,可她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失明,需知以前她双目尚好时应付争斗尚且疲累不堪,而今没了眼睛,她如何能与之抗衡?
稍有不慎,轻则她自己性命不保,重则,还可能威胁到明耀的安危和储君之位。
所以冯落樱迫不及待的想要确认,她想要知道,失明后的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在这宫里生存,而她最渴望得到的力量,便来自于宸清宫那人。
彼时冯落樱坐在幽芳阁的荷塘边上,怡心守护在侧,史勇则去宸清宫请皇帝前来。可那厢皇帝尚未忙完,石全便只好让史勇先等着。
时间在指缝中如流沙逝去,冯落樱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好似已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她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不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就在她焦灼而忐忑的等待中,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她攥紧的拳头终是慢慢松开,颓然垂首站起身来,怡心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眼下荷花早就枯了,咱们不如换个风景好点的地方等着,要不然便直接去宸清宫看望皇上吧?”
冯落樱闻声却是勾唇泪落,“是啊,花无百日红,就算是再高洁的荷花,也终归会有枯萎的时候。”
怡心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还尚未及再言其他,便只听得冯落樱黯然道,“回宫罢。”
而待得冯落樱回到翔凤宫,医丞已经等候多时了,怡心扶着冯落樱坐定,而那厢医丞也见得冯落樱的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心底不安愈胜,“微臣来为皇后娘娘请脉,皇后娘娘这两日可有好些?”
冯落樱低眸,“请太医直言,本宫的眼睛,到底能不能医好了?”
“这……娘娘眼疾乃是昔日旧患,当初能治好已经是奇迹,而今再犯,只怕是……”
“那便是治不好了……”冯落樱微浅若风轻语,却是抬手制止了医丞的话,“本宫晓了,你退下吧……”
医丞面见为难,迟疑间不肯离去,冯落樱复而又道,“此事暂时不要惊动皇上,本宫自有分寸。”既然她亲自安排了史勇前去请,朱佑祁都未能赴约,可见朝堂上定是有了让他抽不开身的难处。
医丞见她面色笃定,偏偏他也确实无法治好她的眼疾,便终只得是弯身应下离去。
怡心仍有不甘,“娘娘,何不让太医再试试?兴许还有好转的余地呢?”
冯落樱只是微垂着眸,“去请贤妃过来吧。”
怡心见劝不动她,也只好寄希望于徐忆芜身上,而彼时徐忆芜正是歇息,听得冯落樱传唤,徐忆芜惑眉微蹙,应召而至,只待得一进翔凤宫,怡心便将冯落樱可能失明一事告知,徐忆芜脚步一顿,紧抿了唇,复而再度提步入屋时显得有些迟疑,待得对上冯落樱空洞无神的双眸,徐忆芜心底一阵酸涩,只是强作镇定道,“落儿,还是让太医再看看吧?”
冯落樱闻声抬眸,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就好像是夜幕将至未至时一般,冯落樱双手紧扣,指尖好似要****肉里一般,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姐姐,有件事,我托付给你。”
徐忆芜听得她语气有些颤抖不安,便连忙举步上前,“有什么事等太医看过之后再说。”
冯落樱却是含泪摇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这眼睛,是好不了了。”
徐忆芜听得她呜咽的言语,心里也是不忍,“你又不懂医术,如何能妄下定论?”
冯落樱却是伸手拉住了眼前的黑影,“还请姐姐先听我说完。”
徐忆芜忧眉难解,但终归是落定而坐,“你不要心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冯落樱见她终是留了下来,方才道,“姐姐在这宫里的时间比我长,这宫里是什么情形,姐姐比我清楚。”
“……”徐忆芜隐约猜到冯落樱要说什么,不由得心底一颤。
“在这宫里,便是万事健全也不定能活得长久,若是成了废人一个,其后果可以想见。”
“你只是一时失明,如何算是废人?何况你还有皇上,还有我。”
“皇上忙于朝政,不能常入后宫,更何况,落儿不想拖累姐姐。”
“落儿,你与我这般见外作甚?”
冯落樱却是失笑,“宫中姐妹情谊本就来的岌岌可危,你我能走到今天,全然是因有共同敌人之故,加之姐姐你已经不能再育,是以我也从未对姐姐有何防备。”
“……”徐忆芜微见皱眉,虽说冯落樱这说辞有些太过直白,但不可否认,事实确实如此。
“而今我要说的,便是明耀的事情。”
“……”
“明耀是太子,是将来的国主,但日后宫里少不得要有别的皇嗣,虽然我并无非要明耀继承皇位之意,但后妃之争与储位之争素来血迹斑斑,一个眼瞎的母亲,不仅帮不了他,而且还可能会害了他……”
“……”徐忆芜黯然垂眸,她不是不能体会冯落樱的心情,一如当初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掐死,她恨不得代替孩子去死一般,做母亲的,总是希望给孩子最美好的一切,最怕的,就是不够美好的自己,会成为孩子的障碍。
便又听得冯落樱道,“我希望,姐姐能代替我照顾好明耀。”
徐忆芜微见蹙眉,“我待太子素来视若己出,你又何必这般特意叮嘱?”
冯落樱却是肃神,“落儿不是要姐姐视若己出,是希望明耀作为姐姐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徐忆芜些许惊异蹙眉,她没有想到,冯落樱竟然要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她。
冯落樱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明耀还小,并不记得谁是他的母亲,只要姐姐真心待他,日后他也定会好好孝顺姐姐的。”
徐忆芜见她如此急切,亦是不忍皱眉,“傻妹妹,你也知我已是不能生育,何况我对太子又何曾薄待过?”
冯落樱低眉垂眸,眼眶些许涩红,黯然垂泪,“我知道,姐姐待他素来很好。”所以她才会放心将明耀交给徐忆芜,要知道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舍得将自己的孩子拱手让人,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她知道徐忆芜久居深宫早已深谙其道,她知道徐忆芜有郑太保作为后盾,她也知道徐忆芜终身不可能再孕,这桩桩件件无疑在告诉冯落樱,徐忆芜更适合作为明耀的母亲。
待得向徐忆芜交代妥当,冯落樱只觉得像是被人剥离了心魂,连用膳的力气也无,便是躺到床上歇息去了。
那厢徐忆芜回了华羽宫,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她居然有孩子了,还是个可爱聪明的小皇子,平心而论,她对明耀从来都是真心疼爱的,心里也曾感叹过要是她的孩子就好了,但而今期盼成为了现实,她却有些恍惚难以确信。
而宸清宫,终于忙完的朱佑祁召了史勇入内,可待得他前往幽芳阁时,那人早已不在原地,朱佑祁想到许久未见冯落樱,心下也是歉然,便随即前往了翔凤宫,却只得知皇后已经歇下的消息。
朱佑祁迈步入屋,坐至榻边,见得那人如此憔悴,自也是心疼不已,转头看向怡心,“皇后这是怎么了?脸色竟这般差?”
怡心抬眸,“娘娘她……”可她话未出口,便已看到榻上那人睁开了眼睛,怡心想起了冯落樱的叮嘱,只得硬生生将其失明的消息咽回肚子里。
朱佑祁随即转过头去,却只见得冯落樱微浅一笑,朱佑祁微忧皱眉,“朕吵醒你了?”
冯落樱微微摇首,坐起身来,“皇上忙完了?或是被臣妾打扰了?”
“前线战事吃紧,一时间耽搁久了,等朕忙完再去幽芳阁,你已经不在那儿了。”
冯落樱闻声垂眸,“是臣妾打扰到皇上了。”
朱佑祁食指微曲轻轻滑过她鼻翼,“说什么胡话呢,朕也的确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瞧你而今消瘦了不少,可是身子不适?找太医看过了吗?”
冯落樱抬眸对着眼前的黑影微眯了笑眼,“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君消得人憔悴,臣妾这病只要皇上来了就好了,用不着太医。”
朱佑祁无奈失笑,“你呀,既然记得日日提醒朕按时用膳,何故竟忘了照顾好自己?”
冯落樱听得他宠溺的话语,心底却像是被针扎一般,终是勉强浮了笑,“臣妾身子一向如此,过些日子就好了,皇上不必挂心劳神。”
“你的身子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而今你是朕的皇后,是耀儿的母后,你若不将自己照顾好了,如果能照顾得了他?”朱佑祁微微勾唇,“自然,朕倒是巴不得你把对他的关心都放在朕身上,但明知你做不到,朕也就不奢求了。”
冯落樱闻声掩唇笑开,微眯的眼中若有泪花闪烁,“皇上真是的,非让臣妾笑得肚子疼不可?”
朱佑祁却是挑眉,不置一词。
其后未久,朱佑祁终还是回宸清宫去了,只待得他这一走,冯落樱心底却更像是被人掏空了一般,她开始害怕,怕朱佑祁的温柔终有一天会换成别人,而今她已经瞎了,身子也不如从前,想必容貌也已是憔悴不堪,犹如那幽芳阁的荷花,虽有过盛夏的万般美好,但而今也终只剩下残破一片,如果早知会有凋零的一天,她倒宁可不曾在他面前绚烂过,这样至少她的心里不会如此难过。
冯落樱泪雾盈在眼眶,却是执拗着不肯落下,“怡心,替我请哲王过来。”
怡心惑然应声,终是于翌日下朝时,将朱游远请来了翔凤宫,彼时冯落樱坐在院中秋日之下,捧着手炉失神,只是他不知,冯落樱并非失神,而是她的确已经看不清这世界,所以目光空洞而无神。
朱游远微勾唇角,坦然落座其对面,“怎么今日有空请我过来喝茶?”
冯落樱闻声抬眸,但墨黑的眸中已然是沉寂一片,“听说萧宇而今在城中开了一家医馆,过得倒也太平。”
朱游远未料她会提及萧宇,微惑,终是应道,“他是难为他士族身份,行辛苦之事。”
冯落樱依稀若有浅笑,“他本就不是会拘泥于身份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冒着风险救一个谋逆罪女了。”而这也是事后她听徐忆芜说起时才想起的,萧宇,当年阻拦她自尽自虐,不厌其烦为她疗伤的萧大哥。
朱游远显然不解其意,微惑挑眉。
冯落樱须臾方自回神,却只得低声语道,“你替我问问他,当年他为那罪女研制的救命药丸,而今可有结果了。”
朱游远愈发不解,“难不成,当年你与萧宇也曾见过?”
冯落樱只是低眸磨裟着手炉,“大钟寺的方丈曾说,世间发生的一切皆是缘,从无偶然一说,缘生缘灭皆有天定,由不得我们违背半分,而那些我刻意去遗忘的,终有一日还是找上门来了。”
朱游远低眸似在思索着什么,但终归是应声而去了,朱游远走后,冯落樱方抬起眸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柳眉微弯,黯然神伤。
而当朱游远将冯落樱的话转达给萧宇时,萧宇脸色微变,“她而今过得不好吗?”
朱游远挑眉,“皇兄而今虽鲜少入后宫,但唯一会去的也就是她那儿了,宫中其他后妃也都见过了李氏和文氏的下场,对她多是畏惧在心的,想来也不会有谁会再给她添堵,只是我看她面色不佳,可能确有身子不适。”
“……”
“不论如何,既然她找你索要救命药丸,你若制成了便由我给她带去吧。”
萧宇却是敛眸,“你可知她所说的救命药丸,乃是毒药。”
朱游远神色一滞,“毒药?”
萧宇面色沉凝,“昔日她为谋逆罪女,我为了能让她脱罪,答应为她研制假死之药,为的是蒙骗官差以求新生,后来我虽确实制成那药,可还从未在人身上试过,若有万一,便会就此命归西去,以她的心性,是不会给别人下药的,唯有用在她自己身上,你说,我怎么可以把这么危险的药给她?”
朱游远亦是沉眸,“可而今一切形势大好,她何必如此?”
萧宇摇首皱眉,“我想入宫一趟。”
朱游远眉峰沉凝,萧宇已经是被朱佑祁列为不可入宫之人,然则而今除了萧宇,只怕他也无从得知冯落樱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会想要这假死之药了。
翌日,冯落樱依旧是坐在日头底下,感受着温热笼罩全身,这样似乎能稍稍减轻黑暗所带给她的阴冷感觉。
萧宇的到来在她的意料之中,冯落樱起身入了屋,将朱游远和萧宇都迎至屋中落了座,而冯落樱这一起身走路,朱萧二人不由得脸色微变,面面相觑,终是心中不安。
待得落座,朱游远忍不住问出声来,“你怎么了,为何连走路都有些不大利索?”
而那厢萧宇却是看向冯落樱无神的眸子,“该不会是眼疾复发?”
冯落樱失笑,“萧太医果真敏锐过人。”
朱游远惑然,“眼疾?”
萧宇沉声,“皇后曾失明过,之后虽被郎中医好,但想来病根未除,而今又再三受累,身体不堪其负以致旧疾复发。”
冯落樱低眸间以浅笑掩去黯然,“那救命之药,萧太医拿来了吗?”
萧宇微颤,果然,冯落樱对他了解太深,不仅知道他会不放心进宫查看,甚至也猜到了他会将东西带在身上,只是,“就因为失明,你就要放弃生命吗?”
冯落樱却是一笑,“自我出生以来,经历了九族之死,经受了失明之痛,也曾多次自尽未遂,而今怎么可能仅仅因为看不见便轻生?”
“……”
“我虽历经万难尚可苟且存活于世,但明耀不能,只要我还留在这宫里一天,贤妃就不可能真正将他视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我无法给明耀一个显赫的家族,但贤妃可以,不仅如此,贤妃聪明睿智,就算他日后宫争斗再起,她也可立于不败之地,最重要的是,贤妃不能有孕,明耀就是她唯一的希望,我相信,她会对明耀很好。”冯落樱的眼睛已经无法再传递出任何的情绪信息,唯一剩下的是她黯然勾起的唇角,“为了明耀,我非死不可。”
萧宇心下不忍,甚至有些恼意,“明耀如果懂事,他也不会愿意你如此的。”
冯落樱却是失笑,“可他不懂,所以只能由我来做出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朱游远剑眉微拧,“你真的只是因为明耀?”
冯落樱闻声微滞。
“你难道不是怕皇兄变心?”
冯落樱指尖微颤,心上犹如被人沉沉一击,激起声声闷响。
朱游远敛眸正色,“就算你失明了,皇兄可以做你的眼睛,就算你保护不了明耀,皇兄可以替你保护,你有什么还要害怕的?”
冯落樱闻言却是一笑,“皇上可以做到吗?”
“……”
“昔日太后曾下砒霜于我,那时若非我未雨绸缪,又岂能苟活至今?后来李淑瑶,李淑欣,文婉,她们谁不是招招试图置我于死地,皇上明知其歹毒之心,可碍于种种缘由,却是对其一忍再忍,而今虽说宿敌已去,可前朝是非不断,皇上何来的心思顾及后宫?”冯落樱苦笑一声,凄婉而哀凉,“你或许不知,皇上来过翔凤宫,却连我失明一事都未察觉,又何谈其他?”
“……”朱游远无言以对,只因他亦是明白他的皇兄,朱佑祁已当了数年的傀儡皇帝,而今终掌大权,他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之上,唯愿有所建树,他能理解朱佑祁夙愿得偿之后的振奋,亦是心疼冯落樱背后默默承受的凄凉。
冯落樱终是长吸一叹,“皇上他,爱江山,胜过我。”所以她怕,怕这江山让他顾不上她的委屈,亦怕后宫的莺莺燕燕容不下她这个瞎子皇后,她最怕的,是现实磨去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在她容颜憔悴年华逝去之后,她终是要面对他易心她人,偏偏她却无力挽留。
所以她要离开,既为了能给明耀更好的未来,也为了能守住她与朱佑祁之间如履薄冰的爱。
靖安昭华六年十月初四,皇后冯氏缠绵病榻经久不治,于初四夜暴毙薨逝,享年十六。时逢靖安平南之征大获全胜,然帝悲于冯氏薨逝,无心犒赏三军,罢朝不政。
十月初八,北戍王墨贺欲携众启程返回北戍。时逢帝于神明堂为冯氏守灵,墨贺前往拜辞,见得帝悲痛心境,欲言又止。
十月十一,冯氏头七,帝已七日不歇,龙体欠安,仍亲自为之写下八字悼词,深情难朝暮,唯愿共沧桑。赐谥号为孝惠仁宪端懿纯德顺天翊熙贤皇后。熙贤皇后之子由贤妃徐氏代为抚养。
十月十二,帝入病,不朝。太后前往看望,见帝桌案奏折堆积成山,出言斥之,帝大笑,“朕尝以为,江山为重,伊人次之,故重江山而轻伊人,今方知,朕爱江山,可江山如画,再美不过一世烟云,伊人铭心,失之犹如千刀剜心。”
八年三月,帝祭天西山,体力不济,病倒在榻,此后龙体欠安难愈。
十年十月,帝突发病疾,暴毙而亡,享年二十三。同年,其子明耀即皇帝位,尊其养母徐氏为太后,立哲王朱游远为辅政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