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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回荡着天子威严的声音。
“魏三郎,你当初护驾,和朕提要求,说想娶公主为妻,朕答应了,便是与你的恩情已经两清!再拿这事做文章,朕当你是在挟恩威胁朕!”
“陛下息怒!”魏宰相求情道,“三郎只是想要见公主一面,解开误会,怎敢要挟陛下?”
“和朕说再多的话没用,这事还得是看公主的态度。”
正说着,众人便听外头禀报:“太子殿下与柔贞公主到——”
众人转头,见宦官将帘子拂开,从外头走进来两道身影。
太子殿下步入大殿,雪与衣袍相贴,雪珠随步伐坠下,长身如鹤,一如从前一般清贵。
在他身后拂帘子进来的,便是众人议论的焦点所在。
柔贞公主抬步走进来,火红的披风下,鹅黄色的裙摆露出来,扬起水波般优美的弧度,她素手搁下珠帘,唇边映浅笑,好似完全未曾受逃婚一事影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那跪地不起的魏家三郎,不修边幅,面容憔悴,可见他在这场婚事中受挫不小。
魏宗元听到动静,朝身后看去,见姜吟玉从他身边经过,没有扫他一个眼风。
她到前方,给皇帝行礼,随后坐到一侧的座椅上。
魏宰相上前去,对着姜吟玉作礼,道,“公主,还请您收老臣一拜!”
姜吟玉让他老人家免礼。
魏宰相嘶哑着声音道:“三郎已经知错了,如今他的右手废了,双膝冻伤了,一双眼睛也已受损,无法视物,是半个废人。他为了向您道歉,已经受了这样重的惩罚,公主您心地善良,能否原谅三郎一次?”
“如若公主还觉得不够,那让三郎继续跪着,一直罚到公主原谅他为止!”
魏宰相扭头,喊魏宗元的名字,让他过来。
众人便瞧见,魏家三郎缓慢地挪动膝盖,举步维艰地膝行。
魏宗元到公主身前来,低垂的目光盯着姜吟玉裙面下露出绣鞋,轻声道:“公主,我悔改了,不该对你动手,只求您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姜吟玉侧开身子,躲过他伸出来握她手的手,道:“你所受责罚,并非我造成的。”
魏宗元道:“是我罪有应得,只要你能原谅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是那夜喝醉了酒,才神志不清的,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同意的话姜吟玉不止听过一遍,她道:“你既然诚心悔错,那你当着这么多人说,你那夜究竟做了什么。”
魏宗元喉咙哽咽:“我……”
殿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铜炉里燃烧旺盛的炭火声,过了好一会,魏宗元才道:“我那夜出言伤了公主。”
“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么轻描淡写?魏宗元你一共对我动过几次手?”
魏宗元本想蒙混过关,没料姜吟玉这样绝情,攥紧手心,不得不低声下气道:“两次。”
“分明是三次,”姜吟玉道,“你第一次发怒伤我,第二回,又污蔑我婚前不贞,大婚之夜,你以为我们成亲了,不敢拿你怎么样,便肆无忌惮辱骂我,这些事你承认吗?”
一次还能是偶然,三番两次,那就是本性必然。
魏宗元脸色涨红难看,背后是数不尽投来的目光。这些事一旦事情传出去,他的脸面就没地方搁了。
他神情哀切,扑到姜吟玉脚边,道:“可我是真心爱慕公主的,我将你我视作心中的神女,不敢亵渎您一分一毫,我已经知错了,公主请您怜惜我一回。”
如此低声下气哀求的模样,与他前几次讥讽姜吟玉时得意的神情判若两人。
姜吟玉道:“你为何如此避重就轻,不正面回应我?我不会原谅你。”
说罢,姜吟玉站起身要远离他。魏宗元见状,一下伸出手,拽住她的裙裾,“公主!”
话到这里,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魏宗元听出来,姜吟玉是铁了心要逼他认下他的行径。
可魏宗元怎么能轻易承认?
魏宰相来之前就叮嘱过他,若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必承认。
这桩婚事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难以收场,看天子的态度,也不会再偏袒魏宗元。
那今日来道歉,是做给外人看的,只要自己的态度放出去,样子做足了,在外人眼中,就是魏三郎卑微受辱,公主刁蛮任性,不给他台阶下。
夫妻间小吵小闹本就正常,但公主这样反应太过激烈。
魏宰相门生无数,屹立朝堂几十年不倒,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区区一个公主,对他来说,倒真是不放在眼里。
哪怕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可到底也是一个女人,女人活在世上,最经不起谣言的攻讦,到时候,朝堂上一来二去,谣言渐起,皇帝总得做出让步,来和魏宰相各退一步。
魏宗元想到这里,一发狠,紧紧抱住姜吟玉的脚踝。
姜吟玉重心不稳,险些摔倒,手扶住身边人,就见魏宗元仰起头,赤红着眼,哭诉:“公主!您说的那些事,三郎从来没有做过,一直是真心实意待您的,公主为何就恨我至此?编造谎言指责我,逼我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公主若是当初不想嫁,那就不嫁好了,如今显得是我魏家挟恩相报!”
姜吟玉道:“你所做种种,我的侍女都亲眼看到了。”
“她们是公主的人,自然一心向您!焉知她们是不是事先编好话的!”
姜吟玉从他怀中抽出脚,可魏宗元犹如溺水之人抱着一只浮木,死死不肯不松手。
这个时候,只见一柄雪亮的长剑,在划过一道弧度,扔到二人脚边的瓷砖上。
“哐”的一声巨响。
魏宗元下意识缩手,躲过了那剑。
姜吟玉趁机从他怀中挣脱时,心有余悸,回过头,看姜曜大步走过来。
那只宝剑,正是姜曜刚刚从剑架上□□,扔过来的。
姜曜没看魏宗元,只对魏宰相道:“魏相一世英名,没必要毁在儿子身上。”
魏宰相抚手道:“可那些事,三郎确实没有做啊!”
他身后众臣,见魏宰相言辞激动,身形摇摇欲坠,皆劝谏皇帝和太子明辨是非,不可听信公主一面之词。
姜曜深看魏宰相一眼,道:“孤明白了,宰相是执意要包庇自己儿子了,如此说来,魏家三郎,婚前与表妹私通,也是魏宰相授意的?”
这话就连皇帝都听不下去了,走下台阶,问道:“什么表妹私通?”
声音发沉,带着怒气,就快要发作。
姜曜道:“将人带上来。”
宦官出去,等再回来,便带进来了一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女子貌美鲜妍,正是青丝好年华。然而此刻,她眼角却挂着泪,怯怯地环顾四周。
苏婧儿出现的一刹那,魏家父子二人脸色微变。
皇帝盯着苏婧儿一刻,问:“这人是谁,三郎你认识吗?”
苏婧儿在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下,当娇弱的哭声从她口中发出来,殿中旁的男子大都心头一颤。
不是别的原因,是因为此时此刻,苏婧儿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柔媚情态,与柔贞公主十分相像。
姜吟玉目光闪烁,恍惚地盯着苏婧儿。
苏婧儿手绢抹泪,看向魏宗元,唤一声:“表哥。”
魏三郎没想到太子连这个都查出来了,嘴巴微张,汗水流下头。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绪,父亲已经说过将婧儿表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就算将苏婧儿抓来,自己抵死不认,他们也揪不出马脚。
魏宗元生硬地移开目光,道:“这是我表妹,太子将我表妹带上来做甚?”
姜曜笑着反问:“问孤?你要做爹了,你自己不知道?”
魏三郎冷汗涔涔,“属实荒唐!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她怎会有身孕,太子为何污蔑我!”
姜曜道:“那就让御医来诊诊。”
这魏宗元倒是不怕,只是想不到姜曜准备得如此充分,话音才落,帘子外就走进来三四个御医,先后给苏婧儿诊脉。
魏宗元旁观这一切,向父亲投去询问的眼神。
却见魏宰相鼻翼翕张,面色不对,魏宗元当时就觉不妙,可还没回神,就听御医接连道——
“恭喜魏三郎了,这姑娘确实怀孕了,三个月有余!”
魏宗元瞳孔一缩,不敢相信,问:“你说什么?”
苏婧儿磕头,抽泣道:“我怀孕一事,在公主大婚之夜,被魏宰相得知,宰相让人将我带到一处偏僻的庄子关着,本来流胎的汤药都准备好了,可偏偏魏三郎受了重伤,宰相反悔,打算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偷偷养着……”
这事魏宗元被瞒着,一概不知。
他猛地抬头,为保全自己,只能忍着剧痛,指着苏婧儿:“你满口胡言,表妹,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苏婧儿泪水一下奔泻而出,道:“你狡辩什么!那就是你的孩子,你个狗刍不如的东西,又滥情又薄情!”
这些尖利的话语如同针锥敲打魏三郎的耳膜,他心如刀割,想去拥表妹而不能。
苏婧儿呼吸急促,哭着对姜曜道:“太子殿下,您不是搜了魏府庄子吗?带他们一个个都上来……”
接着便是魏家的大夫、给苏婧儿准备灌滑胎药的婆子、乃至苏婧儿的婢女,都出来交托自己知晓的一切……
魏三郎瞒得实在太好,有些事,魏宰相都是头一回听说。
“不用说了!”
众人看向皇帝,姜玄终于听不下去,眼中浮起戾气,骂道:“魏三郎!当初朕问你,你有没有别的女人,你口口声声说没有,是长公主和朕保证,你会好好待柔贞,朕才将她嫁给你的!”
“朕何其相信长公主和魏宰相,何其信任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嘴硬,和你父亲联合起来欺骗朕!”
“欺君罔上,罪应当诛!”
魏宰相伸出苍老的手,跪地哀求,“陛下!不可!”
皇帝看一眼老人,吐出一口气:“看在魏宰相的份上,可以饶你一命。太子说,这事怎么处理?”
姜曜走上了,早就将和皇帝商量过的话道出:“魏家三郎贬为庶民,流放岭南二十年,无召不许回京。”
魏宰相伏地跪拜,身子颤抖。
流放二十年,以三郎的身子骨,恐怕上路不久就撑不住了,尤其是现在还是寒冬腊月。
皇帝问:“朕今日放了宗元一马,至于宰相你之罪,朕念在你劳苦功高,一时也不想追究。”
魏宗元去抱皇帝的腿,哭道:“陛下,我求您,不要流放我……我一辈子都在长安长大,不能离开,您不是说爱护我,视我作亲子的吗?”
皇帝不耐烦看他一眼,道:“你一辈子还长着呢,以后总有回来的时候。”
又道:“你欺君罔上,你犯了错,就得去受罚!”
魏宗元摇摇头,“我不欺君罔上了,陛下饶我一回,那些事我都承认……”
皇帝摆摆手,嫌烦似地蹬开他,愤怒甩袖,往内殿走去,示意侍卫将魏三郎和魏家人拉下去。
殿内乱哄哄一片。
姜吟玉看向苏婧儿,见她快要被拖拽下去,柔声问身边人:“皇兄,那苏家表妹能别处罚吗,好似和我差不多年岁,该是被魏三郎骗了的。”
姜曜低下头看她,道:“我会处理。”
姜吟玉嗯了一声,与他一同往内殿走。
二人捞起珠帘,却在这时,魏宰相又赶来,追随在太子身侧,请求太子收回成命。
魏宰相泪水滑下颧骨:“殿下,一直一来,臣都与您政见相和,殿下也格外依仗老臣,这是臣之幸事。”
“可三郎终究是是我的爱子,哪怕他做了再多的蠢事,臣做父母的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赴死,求您饶他一回吧。”
姜曜看向远方,道:“魏相没必要拿此事来这样要求我,你魏家又不止有魏三郎一个儿郎,下面不还有几个庶子吗?”
姜曜顿了顿:“柔贞也是我的爱妹,在这件事上,孤和陛下都不会妥协。”
姜吟玉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眼看她,忽然感觉袖摆之下,他伸出手,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
姜吟玉心口猛地一跳,害怕魏宰相发现,指尖挣扎,却是在做无用之功。
姜曜道:“魏相也将自己的心思收一收,不要放任自己门生,对我的妹妹做不好的言论,此事我没有波及你魏家,已经是宽容至极。”
他说完,拂下帘子,带着姜吟玉往内殿走。
魏宰相回首,看向倒在大殿中央的儿子,手扶住门框,满心悲愤。
不出片刻,内殿的宦官跑出来,宣读皇帝的御诏。
一锤定音,再无更改。
魏宗元听着那些话,耳畔响起嗡嗡声,他无法接受,艰难地扶着柱子,从地上支撑起来。
他一日一夜跪在雪地中央,双目残废,腿脚不便,背后伤口淋漓流血,如今声名狼藉,名声扫地。
从这场联姻中,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魏宗元哭得泣涕四流,脑中混混沌沌,来之前受尽家中人的指责,脑海中回荡着母亲让他不如死了干净,表妹骂他“狗刍”之言,他眼里死气沉沉。
他抖着声音,道:“让我见陛下一面,我和他还有一些话要说。”
宦官拨开他的手,“魏公子,您该走了。”
“不行,让我见陛下一面!”
魏宗元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往里头奔,没几步,又重重摔地,骨头一下发出“嘎吱”的声响,殿内其他臣子听着都觉得极其疼。
有人看不下去,与魏宰相上去,劝魏宗元离开。
魏宗元一遍遍朝殿内叫道:“陛下!求您出来,我就说最后一句话!”
“陛下,您就见见三郎一面吧!”
不知嚷嚷了多少次,皇帝才打帘子从里头出来,不耐烦地问:“什么话?”
两侧的人松开他的胳膊,魏宗元扑到皇帝靴子前跪下,仰起头,眼里涌起泪花。
“陛下,不管您信不信我的话,您都得查查,柔贞公主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魏宗元意识溃散,几欲奔溃,心里恨得流血,觉得自己是将死之人,便心中再无顾忌。
他咬牙道:“陛下要多注意注意您的一双儿女,他们之间真的太过亲密,恐怕比我和我表妹之间,做的事更不能见人!”
他这话一说,满殿人皆惊讶——
太子和公主之间,还能有什么纠缠!魏三郎当真疯癫了!
说完,魏宗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站起来,在所有人没注意时,头朝一旁殿柱子上撞去!
“三郎!”
魏宰相发出一声尖叫,蹒跚着步子,扑上前去。
然而魏宗元到底双腿半残,就在要撞上柱子,双腿一软,重重栽倒在地!
接着便是皇帝一脚,踹到他肩膀上,魏宗元痛苦地闭上双眼。
“竖子!”
皇帝太阳穴抽搐,气得发昏,呵斥道:“来人!即刻将魏家三郎押送去岭南!”
他又长袖一抬,指着群臣,冷戾的目光犹如利箭射出:“刚才魏家三郎那番话,谁敢泄露出去一个字,朕就将谁的脑袋砍下!”
众臣连忙抱拳称:“喏。”
魏家三郎被拖了下去,皇帝怒不可遏,甩袖往殿内走去。
在入内殿时,姜玄长长呼了几口气,然而一进去,就看到儿子和小女儿背对着他,立在窗边说话,儿子的手还正揽在女儿的肩膀上。
皇帝立在那里,觉得不妙,皱起眉头,咳嗽了一声。
那依偎站在一起的二人,齐齐转过头来。
姜玄一抬眼,就对上小女儿澄澈且懵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