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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就体力而言,再强悍的女子也强悍不过男子。
道臻很清楚这一点,强自静下心神,子璎前脚刚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蹭着画案,向窗边挪去,“强扭的瓜不甜,郎君可得想明白了,丹霄观里多的是美貌花娘,定有郎君合意的,留着我画画挣银子方是上策。”
说罢猛的去推窗,直娘的,谁将窗闩了!
吴寔一脸奸滑,此时将画案往床榻前一推,自己则堵在了画案与墙壁之间。如此一来,道臻若想夺门而出,必要经过床榻,他正好守株待兔。
“等小娘子成了我的人,自然心甘情愿替我挣银子。娘子若不肯也无妨,圣上以文立朝,江左自古书画风流之地,旁的不说,找个能画的还不容易?”
说着便要欺身逼上前去。
“你敢过来!”道臻断喝一声,抬手去摸鬓边,这一摸她差点没哭出来,今日头上光秃秃的,并没插簪子钗子等锐物,白起了这气势。
吴寔奸笑两声,目下道臻只有床榻画案一途可逃,而她一逃便会直扑进他怀里,吴寔缓缓张开双臂,很有意趣似的摇头晃脑,一张狐狸脸乐开了花。
道臻后颈汗毛竖起,浑身发起冷颤。看来今日是真走上绝路了。
她不想死,她才刚及笄,如花似玉的年纪,这世上的华服美食,名山大川,醇酒烈药,她统统没享用过,她怎舍得死?
可若有人强逼着她做自个儿不愿做的事,那是比死了还难受的。
道臻忽然抢过那盏昏灯,也不等吴寔发话,绝然地丢向地上那一堆画材。
油膏最先点燃,接着是画纸,彩料……
吴寔慌了,仓皇地抢扑上前,“你这丫头忒没劲!”
道臻听他这话里少了方才的油光水滑,一时有些糊涂,愣愣地看着他又踩又踢灭火,连日春雨画纸受了潮,火势还没起来,便让吴寔踩了七七八八。
最后一星火苗熄灭前,吴寔捡回那盏灯,就着火重又点上,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焦香。
吴寔从地上搜罗起几幅残画,嘴里咕哝着,“怎能如此糟贱书画……”
道臻拔腿便要跑,却听吴寔喊道,“我同你顽呢,可别折腾了!”
吴寔暗自嘀咕,“没想到,果真是个硬骨头。”
道臻堪堪在房门前站住,犹疑地转过身,见吴寔满头是汗,一屁股在画案旁坐下,拎起水盏朝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
道臻觉得吴寔的趣味着实别致,大夜里有这么顽的吗?
半晌她问,“妙音不曾卖我?”
吴寔瞧她一眼,“卖了。”
道臻嘴一瘪,转身又要跑。
“你等等!”吴寔拦道,“你这丫头忒沉不住气。”
道臻暗骂一声,换你被卖了你倒试试。
“我自好龙阳,你白送我也不要。”
啧,要不怎么起名叫“无实”呢,狐狸嘴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不辨真假,没句实话。
“妙音确是收了我两百两银子,但这钱不是我的,你也并非卖给了我。”
……
道臻只觉得一股怒意升上来,不可遏止。
连日来她为身世惊怒,为处境犯难,为姑姑担忧,为子璎伤怀,几乎是滴水未进,无眠无休,她正以为这世间的倒霉事全让她赶尽了,不,她还可以更倒霉一些。
她还可以夜半火烧房,还可以拖着几近瘫软的身子,陪一个讲话前后不着的死断袖打哑谜。
她突然暴弃,几步跨到榻上躺好,蒙头盖上被子,老娘要睡觉!
凭你什么天皇老子,老娘也不奉陪了。要再起幺蛾子把人逼急了,我就……烧死他。
那锦被盖得太过用力,吴寔只觉一股强风扑面,自诩风流留在颊边的两条头发须给吹得突然掀起,又缓缓停下。
屋里一片死寂。
良久,吴寔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
道臻一把掀开被子,怒目示意他快滚。
吴寔从容地又喝一口水,“你没卖给我,而是卖给了我身后之人。”
道臻不由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吴寔差点没翻白眼,也不再卖关子,利落地讲起这事体来。
“晋室南渡后,北方动荡,战火不断,唯江左河山锦绣,皇祚连延,你道是为何?”
道臻没想到这事远得要以“晋室南渡”起头,并不插话,只示意他快讲。
“因这一草一木皆有名有姓,东西既是自己的,自然当仁不让,多有关切。摊开来讲,这寸土寸金的建康城中,举凡有几分脸面的,背后都有门阀世家的影子。拿我这书画一行的买卖来说,当头的自然是王家,因书画是大宗,几大家族均有掌控,利益多少而已。”
“说来也巧,那日兰芝来找我,正碰上我家金主在内室赏画,便过问起此事。”
道臻坐在榻上,听他讲到王家,心中微微一动。
“那金主是谁?”
吴寔神秘一笑,抬手伸直了后三指。
三个字?
道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可说。”
屋里晦暗,吴寔没见着道臻的脸瞬时便黑了。
她不懂自己的失落从何而来,她明知子璎做不出这种事,但方才吴寔伸出三指时,她心中分明生出了希冀。
道臻想了一想,冷道,“我娘虽属贱籍,我却不是。我是正经黄籍的齐民,且不是这观里的,不论妙音卖我,还是你家主子买我,皆是犯了律法的。”
吴寔嗤笑一声,“小丫头,方才哥哥讲的话,到底是没听进心里。”
道臻瞪着这老哥哥半晌,渐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大晋的律法也是随了那些世家的姓氏的。民籍不过一张纸,她一个长在风尘地的小小女子,改门换户,随买随卖,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风吹汗毛动一动的事。
跟高门贵族谈律法,不啻蚍蜉撼大树。
道臻气结,只好说,“那你便说,你家主人所欲何事?”
吴寔起身,打了个呵欠,伸展伸展腿脚,边道,“无他,只让你专心作画。”接着他眨了眨眼,“小娘子,你可算撞上大运了。”
道臻一时语塞,难道是,十分中意她的和合春宫?
吴寔走后,道臻怎么也睡不着觉,明明已是累极,脑子里嗡嗡绕着这几日的事,吴寔的话,还有这吊诡的金主。
要说他无有所图,单为行善,道臻是绝不信的。究竟如何,吴寔不肯透露,她也没辙,只好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
如此辗转反侧,直至下半夜她才沉沉昏眠过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兰芝来叫,她才猛然惊起。
潦草地穿衣洗漱完毕,忙忙地又往妙义房中赶去。
妙义今日看着好多了,容色光鲜,双眼亮泽,言谈间带着些许喜色,显得整个人红润润的。
道臻陪着她说了半会话,为免她忧心,刻意隐下了吴寔身后金主一节,只说妙音答应从此不再为难她。
妙义笑意浅淡,牵过她的手轻拍了一拍,“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妙音的话,哪是能信的?”
近午日光晴好,妙义用了些许面汤,精神越发觉得不错,便让道臻扶她下床走走。
道臻替她披上一件玄色绣金线的缁衣,便扶着她穿过游廊,在观中闲逛。
妙义左右瞧着那些景致,一时想到什么,又同道臻说上几句,不外是些旧人故事,说到兴头上,自己个儿先笑起来。
半晌穿过一道月门,二人来到一处院落,院中植着三棵丹桂,枝叶茂盛,宛若华盖,此处便叫月华园。
妙义站在园中央,望着草木葳蕤隔出来的一方碧云天怔了良久,而后缓缓说道,
“那一年中秋,观中姊妹便在此处摆下鲜果酒食,行拜月礼。你娘向来冷情,那夜竟也来了,跟着饮了不少酒。有个绣娘喝多了,嚷着要摘月,猴似的爬上树,众人笑得没形,都摔地上去了。”
“后来又有个浆洗妇人,厚着脸皮跑到树下,讲,你既已登了月,何不去偷月宫里的琼浆玉液与我们饮啊。那绣娘疯魔了,便从树上往她嘴里倒酒,浇得她满头满脸,乱骂一通。”
“夜深了,也不知谁取来琵琶,弹起北地的小调,众人都不作声了,你娘放下酒杯,几个回旋,便在这园中央起舞弄影……”
妙义一气说了许多话,此时面色绯红,微有些喘。她默了片刻,随后幽幽叹了一口气,“那夜的月亮真圆啊,我这辈子也没再见着那样的月。”
一阵微风吹过,拂下来点点金黄,落在妙义枯柴的发间。
道臻悲从中来,再细瞧那侧脸,线条柔和,眉形如挑,长长的睫毛覆着一双凤目,哀而不伤。
她忽然觉得,妙义年轻时必是个大美人。
“你可知,丹霄观原是皇家的一处憩园,因遍植丹桂,本名叫丹霄园。”
道臻摇了摇头,又问,“既如此,姑姑何以在此创下丹霄观?”
妙义闭目听风,顿了许久,久到道臻以为她并未听见自己的话,正欲再问时,妙义睁开了眼,轻道,“回去罢,我有些乏了。”
二人回到屋里,道臻服侍妙义躺下,自己便坐在榻边看着药炉。
妙义闭目养神,顷刻后,忽道,“等会儿你回房去,换身好衣裳。”
道臻惑然,只听妙义续道,“郗家要来人了。”
这话软软绵绵沉下来,待道臻领悟过来,真如五雷轰顶,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妙义睁开眼,望着她道,“什么留子去母,你莫要听信妙音的鬼话,你娘并非因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