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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的ICU,孤寂的病床虽是一处不祥之地,但也是一处沉淀思绪的好归处。
躺在病床上,陈传如过电影般,将老徐记忆消化了大概。
他之前还有隐约担忧,怀疑脑海中老徐仅是一缕分身,但了解过他的记忆碎片,断定他必是死翘翘了。
两千多年前,秦始皇命老徐东渡茫茫大海,寻蓬莱仙岛,求仙问药。
他多次东渡均未如愿,秦始皇暴怒,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老徐自知秦始皇抱恙之躯时日不多,这次出海归来恐凶多吉少,便收拾细软,原本计划带着家眷和三千童男童女,找处无人海岛隐居,自此逍遥快活。
岂知秦始皇心生警惕,将老徐全家老小一百多口家眷扣为人质!
老徐绝望远行,蓬莱仙岛只是传说,是他谋得秦始皇赏识的借口,如沧海一粟,上哪里去寻找?
于一片荒岛东瀛,他将一群孩子放下,独自驾船折返。
他准备偷偷潜回,去找好友鬼谷子,想办法解救家族。
然而,途中生出变数,一场昏天黑地的飓风将渡船吹的七零八散,他抱着一块船板死里逃生,漂到了一处白雾覆盖的荒岛,岛上高山流水,白鹤高鸣,仿若仙境。
在那里,老徐终于发现一株《神农本草经》所记载长生灵药,他欢欣雀跃,施展秘术,苦心炼制,终于成丹两枚,那一刻天现异象,金光普照四方,距离他登岛已整整一年了。
岂止秦始皇想求长生,作为年愈一百的老术士,老徐更想长生,更想羽化登仙,这不是梦,先秦已有周文王,老子,庄子等先贤羽化离世,而当世鬼谷子据传也已达到这个境界!
他炼丹耗尽心血,自知肉身大限已至,连忙服用一枚,准备回到咸阳将另一枚献给秦始皇。
服用后他被气的差点吐血身亡,这仙丹药力不能作用于肉身,仅能作用于神魂!
神魂长存于世和孤魂野鬼又有何区别,这一刻他才明悟,凡胎肉体所谓的羽化登仙只是苟延残喘罢了,这是一个大坑。
待老徐修好渡船,于海市重新登陆,才得知秦始皇已离世,他家人也全部被牵连诛杀!
更甚的是,因为自己久去不回,秦始皇暴怒,再也不相信术士,居然焚书坑儒!
自此先秦术士历史神秘断层,和这段历史一起失传的还有众多珍贵旧医术,道家修真功法。
老徐悲愤,找到鬼谷子,获他点拨,于海市自造墓地,在肉身衰亡前,将出窍灵魂附于最后一颗仙丹,存于墓室丹炉之内,打算长眠于世,等待重生时机。
为了泄愤,他还将秦始皇东巡石刻埋入墓中,诅咒秦始皇心心念念的羽化登仙终归黄土。
鬼谷子和他讲,忍住一世繁华,心中有道,待重生机缘降临,他才有机会脱离凡胎,羽化登仙,切勿提前从墓中离开,否则两千年后,将遇生死之危。
在墓中隐忍十年,他终于耐不住寂寞,跑出来开始了他的夺舍之路。
基于前世渊博学识,他每次夺舍后,都能在当世混的风生水起。
汉武帝时期,他化身李少翁,为汉武帝宠爱的妃子借尸还魂得到宠信,借口为汉武帝采摘天药,而将灵药据为己用,淬炼肉身。
唐太宗时期,他化身赵归真,为唐太宗表演百变棋子,用精神力控制棋子,动如灵蛇而得到宠信,自此借口为唐太宗炼丹,而广寻灵药,淬炼肉身。
唐太宗辞世,武则天年老,颇为在意容颜,他又频繁前往武则天寝宫,为其炼制美容丹。
……
春来秋去,两千年过往如泥雪鸿迹,每一次夺舍他都想尽办法炼丹修真,淬炼肉身,但登仙路无不以失败告终,人世间灵气也越来越稀薄,灵药难寻。
他已经绝望了,自明末,他黯然进入古墓再也没出来。
直到如今,古墓终于重见天日,丹炉被打开,他以为重生时刻降临,重新燃起希望,没想到造化弄人,从他进入陈传身体开始,便遭受抗生素惨无人寰折磨,魂体几乎被蚕食殆尽。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陈传灵魂在最后关头突然出现,为陷阱收网,他这哪里是来夺舍,分明是来献身的!
……
老徐一生由璀璨的修真传奇交汇,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回想起来真是唏嘘枉然,迷信害死人,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辙……陈传决定脚踏实地做好凡人,不走老徐妄想羽化登仙老路。
从ICU值班室那边传来轻微脚步声,仪器指标的变化引来了值班护士,他纷繁思绪被打断。
走来的是一位女护士,她穿着白大褂,口罩挡住大半边脸,露出一双略显疲惫的大眼睛。
刚经历惊魂,陈传略有心慌,但抬头上望,四目相对之时,这双温暖和爱心的大眼睛让他平静下来,稍加对比,老徐那双深褐色眼眸实在太可怕了。
唔……唔……
他并未戴吸氧面罩,只是下意识想要询问护士病情。
“别紧张,你中风了。”
她一只手调整了下陈传身前挂着的输液吊针,将滴液速度放缓,一边微笑着说道。
“你还真是够可惜的,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中老年病,可惜送过来晚了,没能及时化栓治疗,腿烫伤也挺严重,连续输液三天才抢救过来,不过后遗症很难避免了。”
她颇为惋惜的摇摇头,责备的目光望着陈传:“你说你也是够拼的,虽然年轻是资本,但也不能过度消耗啊,健康的身体可比什么都重要。”
唔……唔……
陈传很想说自己这不是中风,身体哪有什么血栓,误诊了!虽然前面毒杀老徐救了自己的命,但按这种半身不遂的残病来治,别真给治残了。
他情绪有些失控,身体剧烈抖动,病床周围各式仪器随着铛铛铛作响。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以后父母的医疗费怎么办?
“喂!这位患者,你不要激动!”小护士迅速躬身上前扶住他,急促道:“你这么年轻,身体恢复能力强,或许能战胜后遗症。要对自己有信心!”
陈传目光呆滞的望着天花板,心情再也无法平复了。
最后那句话不是他一直对父母说的吗?现在轮到了自己身上,他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临其境,信心不是那么好来的。
陈传毕业后选择留在这座美丽的海边城市,但很可惜并未求得医院职位。
在这个特殊时代,人类刚经过战争浩劫,资源掠夺已经白热化,从地球延伸到了星际,和军力相关的交通,能源,电子,材料,生命科学等高科技行业蒸蒸日上。
医术同样也在与时俱进。
医术有旧医和新医之分,旧医以老祖宗传下来的阴阳五行学说为基础,新医随生物基因工程不断发展壮大。
但旧医已经落寞了,因为涉及太多的道家理论,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感悟,人才凋零,很多人打着旧医幌子只是一知半解,行医见不到疗效,久而久之,寻求旧医治病之人越来越少。
以生命科学为代表的新医不同,不需要分析寒热虚实,直接按照病症用药或手术切割,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由于不好就业,听说很多大学都要取消旧医专业,不断产出新药的新医才被认定紧跟人类发展步伐。
若非陈传熟读先秦古籍,古文化功底深厚,根本在海市秦始皇东巡博物馆留不下。
博物馆工作期间,他对老徐留传下来的一些竹简颇有研究,有同事会开玩笑:“小陈,你不会是徐福转世吧?”
无聊!他一笑置之。
这怎么可能?他和老徐毛关系都没有,那可是东渡蓬莱仙岛,为秦始皇寻长生不死药的大能,而自己只是在社会底层打拼的上班族。
毕业一年来,他业余时间基本在打零工中度过,因为太需要钱。
父母年迈,很不幸都是病痨子,父亲脑中恶性肿瘤已有拳头大,经常昏迷,母亲糖尿病晚期,双足开始溃烂,他们都需要钱来治疗。
陈传家境贫寒,父母的病促使他大学选择旧医专业,希望有朝一日通过自己的手为父母根治。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他只能依靠新医为父母治疗,还远没到掌握旧医术行医的地步,学校讲的太宽泛,很多理论必须联系实际才能碰撞出火花。
医院的旧医专科乃至民间小诊所虽价格低廉,但治病效果太差,陈传不愿将父母送到那些所谓拥有祖传秘方的大师手里,只能延误治疗时机。
新医成就瞩目共睹,通过激活人体机能,寿命已能突破百岁桎梏,甚至于已在研究永葆青春的疗法。
哪怕仅剩一口气,也能通过基因注射液迅速从鬼门关拉回来,再活个一年半载。
新医就是这么神奇。
神奇归神奇,但新医不是善堂,无数次小白鼠试验,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研发的长寿抗癌药物,需要的是盈利。
去新医看病有一个前提:你得有钱。
比如特效基因注射液要十几万一剂,那是他一年的工资,就算效果一般的化疗或降糖药,少则几百,动辄几千。
不辞辛劳打工的陈传,显然不符合这个前提。
护士并未离开,正在认真记录着陈传身体指标。
陈传左手颤抖着从床头抓起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里,除了几个同事,大部分是他的好朋友吴强打来的。
“老陈,你那晚差点把兄弟吓死,是我把你背来医院的,可算醒过来了!咋样,护士小姐姐照顾的舒服不?”
“唔唔唔……”
“老陈,信号不好,有杂音,我听不清你说啥。”
“唔唔唔……”
“老陈,别着急,慢点说,和你讲,那个叫林小曼的小护士我这几天碰到好几次,那叫一个清纯,护士服里可很有料,尤其是那双望穿秋水的大眼睛,你躺在病床上好下手,记得拍几张给兄弟解解渴……”
电话开着免提,是小护士拿着手机给拨通的,此刻隔着口罩,也能见到她脸黑了。
陈传的脸也黑了,恨不得立刻扯出病床上的白布把脸盖上。
“吴强,我就是林小曼!”林小曼迅速直起身,将电话移到自己嘴边,语气如寒冬腊月刮过的一道刺骨厉风。
“陈传失语了,要转普通病房,你记得过来办手续。”
不等吴强回话,在陈传忧郁的眼神中,她狠狠挂断电话。
望着这小姑娘近乎逃开的背影,陈传暗骂吴强大嘴巴兜不住风。
吴强和他是大学宿舍同学,毕业后无所事事,是陈传看不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介绍进博物馆。
大学时,陈传没少化身老教授给吴强考前辅导,被这货戏称为老陈。
过去听起来顺口没啥毛病,但现在听他这样称呼,陈传有种毛骨悚然感觉,他想到了老徐。
吴强家境不错,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殡葬公司老板,服务海市三层白事,他在坐等子承父业。
虽然也进来海市最大的博物馆上班,但目的和陈传孑然不同,他不缺钱,是来镀金打发日子的。
下午,有位老奶奶在ICU病房里病逝了,和他就隔着一个床位。
在寂寞和恐惧中熬到了傍晚,来了两男一女。
看清来人,陈传心头一惊,居然惊动了部长这尊大佛。
为首一位身穿黑色唐装的中年男人,是他的顶头上司,考古部部长卢伟。
另外一位个头不高,微胖,披着红夹克的小年轻,是他的好朋友吴强。
那个白衣素雅女孩他不认识。
“小徐,我代表考古部来慰问你,赚钱可要身子骨硬实啊。”
卢伟将一束鲜花放在陈传床头,厚重而严肃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
无论是在办公室,饭堂亦或是在街角,就没人见到他开怀笑过,他的表情早已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树皮脸给凝固了。
“唔唔唔……”陈传略有激动,表达感谢,同时眼神焦虑,想问下工资咋算。
“小陈,不客气,你放心养病,我和博物馆领导请示过,鉴于你家庭困难,工资还给你照常发,医疗费也是走医保。”卢伟点头,竟然猜出了陈传的心意。
“唔唔唔……”陈传再次表达感谢。
“对了,给你介绍个人,秦薇,是我们博物馆新招大学生,分到你这里,以后你带着她还有小吴负责新发现那块东巡墓地发掘。”卢伟抬手指了下他旁边的女孩。
“好了,助你早日康复,我还有事,你们先聊。”还不等陈传和秦薇打个招呼,他转身离开了。
陈传倒在床上,目光移向女孩,仔细打量,一时有些着迷。
她身高足有175,一袭白色连衣裙,领口绣着一朵粉色小花,面容清雅灵秀,乌黑长发上戴着一个有红色蝴蝶结的发箍,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你好,以后多关照。”秦薇脸色微红,打破尴尬,声音委婉动听,竟也在仔细打量着陈传。
“唔唔唔……”陈传同样低语,伴以微笑致意。
“老徐,稳住别激动。”吴强色咪咪的小眼睛冲着陈传一个劲使眼色,眼眉不停挑向秦薇。
“你现在脸歪的都能去天桥捧饭碗了,笑起来并不漂亮,还容易拉伤肌肉,有什么想做的,兄弟可以代劳。”吴强故作关心,若不是残留着一脸坏笑,还真容易把人唬住。
“唔唔唔……”陈传想抄起枕头呼他。
从两人口中得知,老徐破土而出那块墓地已被有关部门查封,当晚发生了踩踏事故,有些人受伤。
那块墓地已被划入秦始皇东巡博物馆管辖,博物馆幕后主事人秦家正在和有关部门协调,估计要一个月后才能重新开放挖掘。
正常情况,那时陈传的中风应该已无大碍。
替陈传办理完转病房手续,两人便回去上班了。
陈传静静躺在住院楼五楼的三人间病房里,左边是位年愈六十的大妈,右边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伯。
他回想起秦薇,总感觉她看自己眼神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轻轻晃头,他感觉自己想多了,或许受老徐刺激太大缘故。
身旁这两位病友不知在这里住了多久,身体已比他灵活的多。
大妈冲他投来一个迷人的微笑,“小伙子,别愁眉苦脸的,你看看我,三个月不到已经能下床了。”
她双手踉跄着把身子撑起来,挪动一边身子下床,扶着床沿扭动腰肢,应该是在跳广场舞。
老伯不甘示弱,咳嗽两声,言语不清道:“生命在于运动。”
他右手按动按钮,将床撑起半边,抓住床边拐棍,一点点从床上滑下来,立在地上,随着大妈韵律身体在有节奏颤抖着。
陈传心惊,感叹生命如此顽强。
“唔唔唔……”
言语不便,他先是冲着大妈,随后扭头对着老伯投去笑容。
“小伙子,你别哭,是不是我们刺激到你了?”
大妈停止运动,一脸内疚,老伯也杵稳拐棍靠在床头。
陈传不再做声,他知道自己被误会了,一把抓过手机,借着黑屏看清了自己模样,随后默默闭上眼睛。
他心中焦虑,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脸也扭曲了,这样下去早晚会被父母知道。
父母的病情已是火烧眉毛,根本容不得再着急上火。
通常来讲,半个月内不打电话父母还不会担心,但过了半个月父母一定会打过来。
如今已过去三天,他必须想办法在接下来十二天内恢复正常语言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