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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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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香阵阵,玉簪花浪下,五六个醉山客,前面的头顶着一碗药,后面的捧着帕子和伤药,排着队从花下穿过,迈着小短腿走进无上殿的侧殿内。

    过了会儿,又排着队哒哒哒跑出来,从头至尾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华羽从树后探出头,提起一个醉山客,对他做了一个口型,醉山客蹬蹬腿,摇摇头,华羽叹了口气,放下他,跟着他们一起往药园走。

    轻风从半敞开的门中透过,吹起垂下的纱帐,从里露出一截缠着药布的玉色手腕。搭在床边的细长手指轻轻动了动,然后慢慢缩回了被子。

    躺着的男人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黑发铺了满床,他苍白的唇上还沾染着几滴残存的药水,看上去竟也满是虚弱的美感。

    他眉头皱了皱,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小吱正趴在枕边沉睡,长长的尾巴缠绕在身子上,显得更加瘦了,看起来只剩下了小小的一团。

    梅慕九眨眨眼睛,稍微清醒了一点,吃力地半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床边被风吹得飞扬而起的纱帐,半晌才缓过神来。

    整个寝殿都弥漫着药香,他的身上到处缠着白布,床边的小桌上还摆放着一叠换洗的帕子。

    他揉揉眉间,试着又动了动,没有感受到一丝痛感。

    晕过去前的血腥景象一下子都遥远得如一场梦,梅慕九昏昏沉沉的意识逐渐回笼,他突然抖了一下,小吱猛地弹起来,看见坐起来的梅慕九,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欢呼着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一溜烟跑出了门。

    梅慕九连衣服都来不及披,赤着脚下了床,生疏地走了几步,身体才适应过来,他一步一晃地走到门边,就见柳韦然肩上载着小吱,正兴奋地向他走来。

    “小萧呢?他怎么样了?”梅慕九迫不及待地问他,一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

    柳韦然连忙把他带去床上,给他倒了杯水,温声道:“放心,他没受伤,守了你几个月后,就被魏前辈派到凡人中修身养性去了。”

    梅慕九饮尽一杯水,柳韦然又给他续上一杯,他却没急着喝,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伤太重了,从你回来到现在,已经睡了两百多年。”

    梅慕九一怔,显然想不到自己眼睛一闭一睁就过了这么多年。

    他有些慌乱地又抿了口茶,急切地说道:“帝泽或极乐宗的人,可有来找过麻烦?”

    “他们在血武原野元气大伤,哪敢出来寻事,特别是极乐宗,这阵子恐怕只能休养生息了。至于帝泽,我们想,他与极乐本就是暗地合作,自然不敢让外人所知。就是张贤楚,那张默海都只向外说他被凶兽袭击,不幸身亡。”

    柳韦然顿了顿,继续道:“按魏先生说的,此次他们没有得到血池,这两百年定是在寻找其它替代物,不过目前我们找不到任何消息。”

    知道了这些,梅慕九算是放心了大半,柳韦然见他精神不错,想是伤也无大碍了,方才把其他人都叫进来。

    看着一脸关切地走进来的众人,梅慕九感动得也不知说什么好,手里给小吱顺着毛,最终也只小声说:“让大家担心了。”

    渡船张面上一脸嫌弃:“和老夫我矫情什么,你醒过来就行了,可千万别再被人抬回来了,我年纪大可经不得吓。”

    打更人打他一下,和华羽也一前一后真情实感说了许多。等到众人都抒发完心声,问候完了,一直守在边上的李十八才有条有理地将这两百年的事情轻重分明地说了。

    梅慕九边听边穿上外衣,带着李十八往外走去:“边走边说吧,我也该走走了。”

    御神山显然更加美了,地灵将山上的花草树木都打理得极好,就是野草看起来都宛如珍品。楼阁,石路,亭阶等等也比从前漂亮壮丽了许多,筑天者想必也是每天都在雕琢着。最大的惊喜是,秦衡萧走前,把补天泥都用上了,两百多年的时间,伏仙宗加上御神山,已有了九十九峰。头那么大的补天泥,现在也只剩下了手指头那么大了。

    两人登上御神山顶,梅慕九赞叹地看着眼前的壮观景象。

    云遮雾绕中,群山延绵起伏。每一座山都像棋盘上的棋子,位置精准而极妙,梅慕九仿佛已经看见了漫天星辰,看见了人佛当初随手洒下的万千星群。山与山之间的路也犹如被分割的银河,涂满了点点的星光,一条连着一条,四通八达,美不胜收。

    而在凡人看来,东海上依旧是一片空荡,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头顶几十丈处,有群山环绕,仙气蒸腾,宛如另一个天下。

    “还有。”李十八与他看了许久,才道“我们还新修了一个剑阁。当时,秦少主出来时,身后还有万剑追随,魏前辈便做主都收了。回来后均藏入剑阁,等您广受门徒,以备后用。”

    果然,山腰处的炼器阁旁,正伫立着一座恢弘的剑阁,走入其中,古武悬满了玉墙,放满了箱柜,按着品级一层一层地堆积着,穿行其间,都如同正行走在沙场上一般,四处都是肃杀的气息。

    待到将山都巡游了一遍,梅慕九才走到瀑布边上,魏先邪正和霍孚远在亭中对酌。梅慕九看见的时候还有点恍神,他之前也一直是与小萧如此赏景对酌,谈天说地的。

    “你醒了,伤可还要紧?”魏先邪不敢给他喝酒,先关心地问道。

    “无碍。”梅慕九在另一边坐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只是,小萧……在何处?”

    魏先邪想起芦苇荡中的事,依旧是心有余悸。感知到符纸的感应后,他们便开阵接引梅慕九二人回来,哪知蓝光一闪,阵中却出现了一对血人,秦衡萧抱着梅慕九,虽然已经晕过去了,却还是不断唤着师尊。他当时都骇得几乎要跟着晕过去,好在霍孚远还算冷静,当即给他们止了血,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他们回了宗门,才没错过最好的救治时机。

    他猛地灌了口酒,定了定神,道:“他当时强行突破,修为飞跃至金丹大圆满,但心境却满是杀气,神智混乱。我想办法为他清明了神识,但他的煞气却依旧过重,长此以往必成大患。我只好封闭了他的修为,把他放到凡间过上一段清闲日子,锻炼心境了。现在……”

    说着,他虚空一划,手心浮出一段幻影:“就在此处。”

    梅慕九仔细辨认了画面上的方位,再聊了几句,便匆匆去寻人了。

    他沿着熟悉的山路缓缓走着,突然没有了一丝急迫。当他到了阴北群山下时,他就出奇地平静了下来。他忆起了许多事,当年,他与秦衡萧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做农活,撵鸡逗狗,一起看了日出,在田间睡过头被长辈追着打,也和淳朴的村民们互帮互助过无数次。

    他完全明白为什么秦衡萧要回到这里。

    这个小小的村落,是他们两个人共有的栖息处,只有他们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

    不过与当初不同的是,现在他不是那副孱弱的身子,不会走一点山路便气喘吁吁,再被人捡走。这次他用的时间少了很多,不一会儿,便到了村子里。

    村里的人已然换了两三代了。

    村长的玄孙和他一样,也喜欢蹲在房子前,揉弄家里养着的小奶狗。看见来人,这个少年没有丝毫见到陌生人的生疏,爽朗地笑道:“有事吗?”

    这一瞬间,梅慕九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了那个老村长的影子。

    “我是你们教书先生的朋友,劳烦您指个路。”梅慕九学着书生的样子向他拱了拱手。

    “是秦先生的朋友啊?”少年立即站起来,手在裤子上随便拍了拍,殷勤地拉过他“他还在教那群孩子呢,跟我来。”

    梅慕九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臂,事实上当他离秦衡萧越近,他却越紧张了。

    看见那个简陋的小土房的时候,他就听见了秦衡萧的读书声。他的声音一直很好听,不论是少年时期的清澈,还是成年后的磁性,抑或是……现在念着诗词的,宛如沾满了春雨的温柔。

    只是远远的听着,他都仿佛能看到一个翩翩君子,芝兰玉树,如琢如磨。

    推开低矮篱墙的小木门,梅慕九一个人悄悄走进去,在木窗边,偷眼看向屋内。

    院子里的花开得极盛,青天白日下一簇簇得压在墙头,掩在窗前,愈显得色美,把这个简陋的山间小屋装点得分外诗情画意。

    在花枝的掩映下,梅慕九按捺住逐渐加快的心跳,终于看见了那个于他来说好像只是一日未见的徒弟。

    青衫似碧水,儒巾双飘带,广袖藏乾坤,挺立如高山。

    那个从血池里爬出来见神杀神见鬼杀鬼的恶魔,突然成了一名风采无双的隐士,梅慕九恍然间觉得遥远无比,但又有些熟悉。

    秦衡萧的本命法决,使他本就是要走这条路的。所以他从小读了那么多书,学了丹青,学了琴艺。想起他曾经在御神山顶一个人对着花草弹琴,梅慕九不禁微笑起来。魏先邪就这样评价过他二人:梅慕九生性仁慈,却学了杀。秦衡萧生性冷淡,却修了仁。此消彼长,向死而生。相辅相成,互成大道。

    许是秦衡萧平常拿剑拿久了,他才忘了他的小徒弟也是个读书人。

    这个书生身上分明皆是气魄,使人只看他一眼,就能看到他庙堂之上舌战群儒,江湖之远济世四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月下花换酒,眉眼皆诗章。他可以提剑杀敌,也可以养花写诗,他可以奉君成王,也可以隐居逍遥。

    梅慕九分分钟就已经给他构思好了几万字的小说。

    屋内十来个小不点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随着秦衡萧念书,有几个小姑娘脸都红了,看着她们俊朗的先生,眼里都是星星。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

    豆丁们摇头晃脑,读得很是认真。

    一个小胖墩突然站了起来:“先生!”

    秦衡萧目光从书本上抬起,却也不恼,问道:“怎么了?”

    小胖墩脸蛋红红的:“外面有个漂亮哥哥在看我们咧!”

    秦衡萧一顿,转目望去,看见了群花相衬的梅慕九,花下看人,孰知谁美。

    他张了张口,竟有些颤抖:“师尊……”

    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比较皮的孩子开始起哄:“先生,先生,他是谁啊?”

    秦衡萧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难得看起来如此高兴:“今日就到这里,大家回去吧。”

    “他是谁啊他是谁啊。”

    “他是你们先生的先生。”

    “喔……”小豆丁安静下来,纷纷交头接耳“先生的先生我们应该叫什么啊?”“先生和先生的先生谁更厉害?”“为什么先生的先生也长得这么好看?”

    ……

    秦衡萧不再管他们,径直走了出去,四目相接,一时无言。

    梅慕九看他突然这样无措,好笑地走过去抱了他一下:“秦先生好生俊俏。”

    “……”秦衡萧无奈一笑,也抬手抱了回去,搂得紧紧的,闭目道“我好想你。”

    秦先生的住处与其他人一样也很是简陋,只有书房还算好看,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摞着许多书,桌上摆放几张随笔画,还有一方以前梅慕九送的眉纹小砚。

    梅慕九过去一看,画上竟都是自己,睡着的时候比较多,最上面的一张,是他一次午睡之时,一旁的秦衡萧安安分分地躺在一边看书,和谐而美好。

    “……画得……挺好看。”梅慕九犹豫半天,才如此评价了一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秦衡萧也有些慌乱地收起了画,赶紧带着梅慕九到了前厅,两个小孩儿从门前跑过嘻嘻哈哈给他打了招呼,然后笑着跑远了。

    “秦先生看来颇受学生喜欢。”梅慕九接过他泡的茶,轻轻嗅了一口,边揶揄道。

    山里的茶虽粗糙,但胜在有简朴的清香,稍稍一品便觉出尘。

    秦衡萧坐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看到梅慕九心里发毛了才笑着说:“幸好你没事。”

    他来到尘世间后,每天都是日思夜想,每晚入梦时看见的都是梅慕九孤独而坚韧的背影,天地一红,鲜血与杀戮充斥着他的梦境。直到一百年后才渐渐淡然下来,只是思念却越来越重。

    “本尊福大命大。”梅慕九突然贫得厉害“你在这过得可还好?”

    秦衡萧洒然一笑,“昼起晨读,下午教书,晚上温习,偶尔外出看看山水,走走人家。除却想你,一切安好。”

    梅慕九喝茶的动作一顿,喉间缓缓咽下清茶,看向秦衡萧双目,见他一派洒然,暗道自己真是太过敏感,便也回笑道:“你要不想我,我可不想带你回去了。”

    “那师尊打算何时走?”

    梅慕九心内盘算一息,说道:“两日后,先与你去应人佛一约,然后看看《改天逆命术》有何玄妙。”

    算算,当初人佛说的三百年之期,竟也很快就要到了。

    “那我先带你在周边走走。”秦衡萧道。

    梅慕九便自己慢慢喝茶,看着他把房间收拾好,整理了一遍衣冠,然后一同出门。

    一路上不少人向他行礼打招呼,人气很高,也很受尊敬,连带着梅慕九都有了好待遇,好几个老奶奶都吆喝着要请他们吃饭。

    秦衡萧也与往日完全不同,无论是谁,都会回应,待人接物竟一丝毛病都挑不出来。

    梅慕九一时也不知该是欣慰还是如何,他能够看出来这个从前一贯冰冷的人只是学会了圆滑与隐藏。这大概就是魏先邪想要的历练效果。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让人再也无法看透的人。

    从村子走到山下,再到白水江边,秦衡萧说了很多事。两百年来他辗转了许多地方,做过文官,也上过沙场,做过苦力,也当过画师。最后才回到这个小村子洗去一切凡心。他遇见过无数人,有奸臣贼子,英雄壮士,也有痴男怨女,更多的,都是庸庸碌碌的世人。他也遇见过一个一生只喝酒的诗人,后来刚弱冠便在江中溺死了。

    “颠狂觅酒寻诗去,赏遍西湖几树春。”

    他跳江时正是立春,两岸皆绿,水中浮翠,他一跃入便如同陷入了春日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梅慕九品了品这句诗,看着那向下流泻而去的白水,也唏嘘道:“生死无常。”

    这晚两人是在船上吃的晚餐,北面自古便有赏灯节,江边一到晚上,人们便纷纷出门,将灯放入河中。孔明灯也有,月朗星稀,缀满了夜幕,岸边小孩儿手里都提着鲤鱼灯四处嬉闹。船上则大多都是些来游玩的达官贵人,梅慕九坐的是游船,专给人享乐用的,歌姬舞女绕船而坐,唱着一片盛世太平。

    白水江之所以是这个名字,正是因为江水泛白,绕城而过就和白色丝绸一般,即使到了夜晚,也总是白得发亮。每到赏灯节,一盏盏江灯随着江水流淌,更是使江边宛如白昼。

    待到人们的灯都放完了,沿江的烟火便被一齐点燃,一时间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天上地下皆万般绚烂。

    梅慕九与秦衡萧靠在窗前坐着,江风清凉,景色极美,两人俱是沉醉。

    梅慕九正赏着焰火,蓦地从水里钻出一个小男孩,极其灵巧地扒到了他的窗沿上,一张淌着鼻涕的小脸与他镇定对视。

    小男孩:“这位大爷。”

    梅慕九:“……”

    “能不能赏我一点钱,我和妹妹已经很久没吃饭了。”他说着,又低头从水下提出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冲梅慕九傻傻一笑。

    梅慕九:“……”

    他向秦衡萧要了三两银子,放到小男孩胸前挂着的破布袋子里,又从桌上拿了一盘糕点:“要不要?”

    两个小孩都愣了,显然没想到真有人会给钱,还给吃的。他们趁着过节,才壮着胆子出来乞讨,游过几艘船,都被骂走了,差点还挨了打。

    “不……”男孩刚想拒绝,就听见妹妹的肚子响亮的咕噜一声,只好红着脸道“谢谢两位大爷。”

    “你们水性很好?”梅慕九好奇地问道,一边把糕点装起来,递给小姑娘,看他们攀着窗户攀得辛苦,干脆再把两个孩子抱进来。

    “从小在白水江边长大的,饿了就要去抓鱼。”他吸着鼻涕道。

    “最近为何不去了?”

    小姑娘闷闷不乐:“打鱼哪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候一天才能抓到一条。哥哥还生病了,好几天没出门了。我又不会抓鱼呜呜……”

    “呀……”梅慕九没想到把人弄哭了,求助地看向秦衡萧。

    秦衡萧当即向船上的伙计多要了几样点心,放到他们面前,果然,两个孩子都开始满眼放光。

    相比小姑娘的矜持,男孩简直就是狼吞虎咽,胡乱塞下一个饼,他突然跳了起来。

    “您……您是山上那个秦先生!”

    秦衡萧挑眉:“你认识我?”

    “我听大虎说过,前几年村里有了个先生,读了好多书,长得还俊。他还带我去看过你一眼,就去年的事。”

    说着,他一轱辘跪到了地上“您和这位贵人,都是好人。求你们,能不能带我们走,干什么都行,求你们了。”

    “师尊?”秦衡萧给了他一个眼神。

    梅慕九把孩子扶起来,顺手测了灵根,三灵根,不上不下,可以修炼,但也不算有天赋。

    “我和秦先生过两日就要走了,你若真想跟着我们……就去东海,一个月后,是我们的开宗之日。”

    小姑娘怯怯地说道:“可是,东海在哪呀,是不是很远?开宗是什么?去了你真的就要我们了吗?”

    “很远,但是去了,我们却也不一定会要。”

    说着,梅慕九手中突然出现了两粒丹药,他放到男孩的碗里,认真道:“吃了药,病就好了。我们在东海等你。”

    两个孩子都被这突然出现的药吓了一跳,看着梅慕九和秦衡萧站起来才急道:“我们到不了怎么办?”

    “到不了,便到不了吧。”梅慕九低声说。

    小姑娘被这句话委屈得想哭,就见那两个神仙般的哥哥一下就不见了,旁边那些人却仿佛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一般。两人在船上找了半天,还探出头在外面找,却根本找不到踪影。

    他们找得气喘吁吁,回到那张圆桌上,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仰头咽下了那两粒药,他只觉得瞬时间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也不再头昏脑涨了,鼻涕也没了。

    病果真是好了。

    “那两个哥哥就是神仙啊妞妞!我们一定要去!”

    他兴奋地嚷嚷,船一靠岸,就拉着妹妹狂奔而去。

    这件事很快就被梅慕九抛到脑后,对于他和秦衡萧来说,他们只是给了两个孩子机遇,把握不把握得住,却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了。

    两日后,村子里的人都得知了秦衡萧要走的消息。

    那天清早,一篮篮的鸡蛋,鸡肉,水果,还有各式小礼物,堆满了秦衡萧的院子。孩子们都站在院子外,哭得震天响,几个孩子的父母对他一揖到地,村长哭得涕泗横流,只求他留下来。

    “我还请了一个先生,他是前年的状元郎,高风亮节,才高八斗。明日便会上山来,诸位不必担心。”秦衡萧温声道。

    “我不要你走!”小胖墩紧紧抱着他的大腿,一双眼睛哭得像桃子一般“我们不要什么状元郎,只要你。”

    秦衡萧叹了口气,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先生总是要走的,先生还有很多事要做。”

    又与孩子们说了许久话,无外乎是要他们别哭了,以后还会来看他们的,天冷要多穿衣服,每天的功课要记得做,在家要听话这些,秦衡萧嘴都说干了,孩子们却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声一片,村长一抹脸,突然喊道:“都停下!秦先生对我们有恩,教了这些年,一文钱都没要过!如今,秦先生家里有事,我们凭什么要他留下来?我们守善村,知恩图报,先生要走,我们就送!先生要回,我们就接,哭什么哭!别耽误了先生的时间!”

    梅慕九看着这个爽朗的少年,鼻子酸了一下。

    慢慢的,人们都平静下来,将院子里的东西都搬到怀里,执意要送秦衡萧出去。

    走到村口,秦衡萧转身向他们深深鞠了三躬。

    然而这个早上,整个守善村,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五岁幼童,都一直跟在他身后,将他送下了山。

    那些朴素的礼物,放满了三辆马车。

    “先生!以后我们要是给您寄信,寄到哪里啊?”

    一个孩子跟在马车后面喊道。

    秦衡萧撩开帘子,对他扬起一个温柔如水的笑容:“把信放到江灯里,顺着江流下来,我会收到的。”

    马车渐行渐远,梅慕九吸了一下鼻子,看着无甚波动的秦衡萧,轻声道:“刚刚我差点想,就陪着你在这里教完算了。”

    秦衡萧拿着帕子轻柔地擦去他还徘徊在眼眶里的眼泪,摇摇头:“师尊知道,我们总是要走的。缘分一事,最是无情。”

    “是啊……最是强求不得。”

    他看着秦衡萧,伸手环住他的肩:“你要难过,便也靠着我吧。”

    沉默半晌,这个一脸冷静的男人,终是缓缓靠在了他的肩上。

    这次见人佛要容易得多,刚到观禅天宗的大门口,上次接待他们的大和尚便已在那等了许久了。熟门熟路地到了宫殿,打开门,里面竟不是一片昏暗,烛光明亮,人佛一身素衣,正在作画。

    听见声音,她也并不回头,如见到每日都见的挚友一般,随意道:“来了?先在这边坐坐。”

    她画的是一场天昏地暗的混战,恶鬼涌动,修士抵死相拼。

    她画了很久,大约两个时辰后,才放下笔回头道:“说吧。”

    秦衡萧并不生气,相反还极为尊敬地将自己的身世详细说了。

    人佛今日扎了个十分少女的髻,还插了几朵小花,显得极其俏皮,她一边听一边频频回应,听完便像个不问世事的少女般天真地笑着:“谢谢。”

    不等二人再说些什么,她手中甩出一道火焰,将那两人高的画纸点燃了。

    “今日我也是要与你们告别的。”她面上无悲无喜“再过一个月,我就要飞升了。这个天下,我厌了。该知道的,现在我已然全都知道……再无留恋。”

    她吸了口气,笑道:“我很喜欢你们俩,我在上面等你们。”

    那张纸很快就燃尽了,只剩下少许灰烬。

    梅慕九只盯着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人佛把笔都烧了,眼中满是通透:“我看见了未来,又如何?我不是天,也不是佛,即便是佛……也救不了众生。”

    三人沉默地对坐,梅慕九率先起身,向她告了别。

    出门前,梅慕九柔声道:“希望上面,也有这么美的花。”

    人佛闻言,果真笑得极为开心,向他眨了眨眼睛:“借你吉言。”

    出了观禅,梅慕九将《逆天改命术》递给秦衡萧,他如以前一样,把书页拆开,一番复杂的组装,白光后,手里便出现了一个罗盘。

    此时罗盘上一个点红光闪得厉害,竟使得罗盘都微微震动了起来。

    梅慕九和他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事态严重,连忙踏云而起,向着红点的方位飞去。

    离地方越近,红光便越盛,两人不断加速,最终落到了一个破落的大院前。

    大门上的牌匾已经松了一个角,要坠不坠的,上面的大红字,龙飞凤舞地写着,无畏派。

    大门看上去也很破旧,仿佛随时要塌。秦衡萧拿着罗盘,先侧身进去,就见正厅前躺了几十个人,非死即伤,还有十来个人堵在那儿,骂骂咧咧,骚动不已。

    他们两个人隐匿了身形,一路走到正厅,都没有人知道。

    厅内,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正年奄奄一息地靠着柱子,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滑落在地,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虽然他也早就没了睁眼的力气。

    “柳东河,看你也差不多要去见阎王爷了,这无畏派的牌子你到底给还是不给?”一个大汉扛着刀,不耐烦地喊。

    “按道上的规矩来……”他颤颤巍巍地站着,虚弱道“我就是死,我没说给,你就不能抢。无畏派,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要死都得和我一起埋到棺材里。你算什么东西……”

    “好,你有种。你一个人撑到现在,还拉了我这么多兄弟垫背,称得上是条汉子了。可惜啊,你们这派到你也就玩儿完喽,白辉煌了两三百年,没了。”

    “都是命,到我手里毁了,我到地下去给列祖列宗认罪。但你这个卑鄙小人,迟早会遭报应。”

    大汉吐出口中草茎,呸了一声,“你早归顺我们,不就没这出事儿了?学那读书人的骨气,有屁用,要灭派还不就几柱香的事。妈的……别跟这小子废话了,老三,送他上路。”

    被叫做老三的,手里拿着一把弓,嘿嘿笑道:“我野猴的箭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了,现在便宜你了,下去后多念念你猴爷爷的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瘦小的男人大笑着,手里却熟练地开弓拉箭,笑声中,那枚羽箭激射而出,精准地命中了柳东河的胸口。

    方才还执着站着的少年双膝一软,没有跪下,而是直直地侧躺了下去。

    “无畏派,宁死不屈。”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了一句,转瞬就没了呼吸,双目却还是圆睁着的。

    然而人们都没看见,就在他心脏停止跳动时,一道灵气极快地打入了他的身体,护住了他的心脉。

    那十来个人当他死了,哄笑半晌,操家伙把房子砸得稀烂才打闹着出了院子,准备去喝酒庆祝。

    “这个破派一没,武林迟早是我们的。可怜就可怜在,就剩这么个掌门人了,还这么轴,真是活该。”

    讨论声渐渐远去,秦衡萧弯腰扛起柳东河。

    梅慕九往他嘴里倒进一瓶丹药,确定他稳定下来了,便赶紧带着人飞往宗门。

    这条命吊得及时,柳东河躺了一晚就已然没有了大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坐在自己胸口上药的醉山客还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真的到了阴间,小鬼来带他上路了。

    “你的伤差不多痊愈了。”梅慕九撩开门帘走进来“感觉怎么样?”

    少年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救了,翻身下床就磕了三个头:“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柳东河这条命,从此就是您的了。”

    “这倒不必。”梅慕九笑着把他搀扶上床,顺手把开始玩起药的醉山客提下去“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东河盯着与他如此之近的梅慕九看了会儿,眼睛猛然睁大,结结巴巴道:“您……您是无上仙人!我……我家自古供奉着您。”

    梅慕九一愣,想起了那座被摆放在正厅的雕像,可惜已经被砸了。

    柳东河还在极其兴奋地说着:“原来真的有您……我原以为只是传说,您救了我的祖上,又救了我,我真是……您真是我柳家的大恩人。”

    “我与柳居,武长君都是朋友,有难自然相助,你也是我按照指引方才找到的。”梅慕九说着又问了之前的问题“无畏派如何落得这副光景?”

    “这要从十年前说起……”柳东河被射中的心脏突然一阵抽疼,他喘了半天气,才断断续续道“十年前,我父亲被推选为武林盟主,在去武盟的路上被伏击身亡了,紧接着江湖上铺天盖地都是无畏派的传闻,把我们传成了十恶不赦的人,甚至还有人说我们是魔教。派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后来也就剩我和一些亲传弟子了。”

    “那时我才七岁,长老死前把父亲的令牌交给我,让我为无畏派恢复名誉,就是死,也要把清白抢回来。但是……”死时都没哭的少年,蓦地流下眼泪来“我没有做到,我不配当掌门人……我和他们这些年东躲西藏,结果,你也大抵看到了……他们看中的就是无畏派的牌子,把传承几百年的门派收入囊中是每个武林门派的期望,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梅慕九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为你争下这条命已是逆天,我们无法为你做你该做的事。今日起,你便是我伏仙宗的弟子,待你学成了,再回去一雪前耻罢。”

    “伏仙宗……?”他擦掉眼泪,怔怔道。

    “走,和我出去看看。”梅慕九带着他出门“我是梅慕九,伏仙宗的宗主。我的徒弟,秦衡萧,将收你为徒,待你熟悉了这里,便去拜师吧。”

    他还没开始修炼,御神山的奇妙之处很多都无法看到,但仅他目之所见的,便已如临仙境。

    从小过惯苦日子的少年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样子,不顾伤还没好全,漫山遍野地跑了一圈,这一跑,心中的郁结之气也散了大半。

    去找秦衡萧前,柳东河突然止了步,从怀里拿出一个虎符:“这是我们祖传下来的,我父亲说这是祖宗的朋友给的宝物,已经承了太多的恩情,就算死也不能用。”

    梅慕九接过那个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如新的虎符,看了一会儿,又塞回了他的手里:“这是柳韦然的,他是武神的部下,也就是你们柳家的人。拿着吧,这本就应是你的。等你见完师父,我带你去见他。”

    少年愣愣看着虎符,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往山顶跑去,秦衡萧正在那儿练剑。

    他只是在普普通通地挥剑,和每个练剑的凡人一样,不断抬臂,又用力斩下。在没有修为的时候,他便是如此返璞归真,每日挥剑三万次。

    这样简单的动作,柳东河也每日都做,但秦衡萧做起来,却又有另一番感觉。柳东河便静静站在远处,看得如痴如醉,他还看不懂秦衡萧的剑道里到底蕴含着什么,但他只一看就已沉入其中不可自拔。

    最后一剑挥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秦衡萧气都没喘,宵断入鞘,低声道:“过来。”

    回到宗门后他便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秦先生,虽然不再冷着脸,却也没有了让人溺毙的温柔。不如说……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柳东河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刚要跪下就听他说:“你想学剑?”

    他坚定回道:“想。”

    “读过书吗?”

    “……没有。”

    “和我学剑,要先会读书。”

    柳东河双眼亮晶晶的:“我会好好学的。”

    “嗯。”秦衡萧负剑而立,看着面前充满朝气的少年,不免也有些晃神。他愿意收他为徒,不过是在无畏派中看到了他孤身对战的一面,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梅慕九的身影。他们的道,特别是剑道,总要有这样的觉悟。

    “这个月,你寻到了剑道,再来找我。”他没有提收徒的事,但柳东河听明白了,这是他的第一个考验,如果他寻不到自己的道,就别想拜师了。

    看着秦衡萧洒然离去的背影,刚刚获得新生的少年已然下定了决心。

    梅慕九把少年送去柳韦然的住处,料想他们肯定有许多话要说,便悄然离开,回到了无上殿。

    “柳东河底子不错,还可以剑武双修。”他进门便道“平日武道可让老张多指点指点。”

    刚拿起书的秦衡萧闻言,放下书,起身给他拿了杯果汁,这是刚做的,很是新鲜:“都听师父的。”

    “希望他有这个悟性……”梅慕九抿了口果汁,歪头道“你如今也金丹了,可曾想过自己的尊号?”

    秦衡萧坐到他旁边,与他挨得很近:“师尊给我取吧。”

    “你读了这么多书还要我取啊……你自己取。”

    “好吧……”秦衡萧状似苦恼地在他肩上蹭了蹭,转而笑道“师尊尊号无上,我便为无离罢。”

    梅慕九抽了抽嘴角,无离无离,莫不是想与自己无离?

    果然就听他道:“我不会离开师尊的。”

    ……徒弟大了,但还是好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