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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皇后这话问完,便细看他的神色。
陆闻笙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
镶滚着云气纹的大袖掩盖住他的手背,露出细长秀致的指节,左手拇指上一截寸来宽的白玉指环,也衬得分外精美。
“还个人情罢了。”
陆闻笙有一道好听的声线,清贵儒雅,自有一股不落庸常的气度。
可就是这谦谦的君子做派,叫陆皇后气闷。
她这个弟弟,从来叫人看不透心思。于是又试探问道,“听小七说,那铺子是京中一个闺秀所开,你若是对她有意,倒不如……”
陆皇后并未将话说尽。
那姑娘她细细打听过,是个四品官的女儿,生了一副好相貌,性子也和气。家世虽差一些,可闻笙若喜欢,纳了当良妾也好。
陆闻笙低垂着眼眸,微微嗯了声,略顿一下又道,“不必,没得耽误了她。”
陆皇后再料不到,自己清润端方,神仪明秀的弟弟,有朝一日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自苦的话。
她不免心口一酸,正待说些什么,就听陆闻笙接着道:
“靖王大了,有青云之志,辅国公府身为殿下外家,朝廷内外注目。如今局势难料,这样的处境,我不成婚倒是最好。免得连累了谁,却要一同提心吊胆。”
陆皇后闻言,不由面色一凛。
“你是在怪恂儿?”
陆闻笙垂眸,不做表态。
他常有这样的时候,过分安静,仿佛俗事纷扰都和他无关。可说出口的话,却又字字诛心。
陆皇后深吸一口气。
恂儿心中有大志向,她身为母亲,只有支持自己儿子的。
难不成要她眼睁睁看着询儿日后朝那个木讷寡言的萧恒三叩九拜!
而他们母子最能依靠的,便是辅国公府,和陆闻笙这个舅舅。
“总归是我不好,他若不是托生在我这个皇后肚子里,也生不出这样的妄念,恂儿他对你最是敬重,昨日陛下赐他了一方好砚,知道你喜欢,一心给你留着。”
是人总有立场。
譬如小七,一个五岁的孩童,也有亲疏远近,也会对看不顺眼的朱家小子一再教训。
靖王萧恂,与辅国公府连着血缘亲属,连着荣辱存亡,最是密不可分。
陆闻笙清润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偶尔偏头时,那双眼睛里有零星的慈悲流出,“总要先顾着一家老小。”
“靖王殿下行事果决,却难免激进,留下首尾。都察院有一位年轻人,名唤裴俭,办事老练,近来不声不响做了几件大事,可叫殿下多加留意。”
他做事,一向都是慎之又慎。
陆皇后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到底是心疼弟弟形单影只,不免旧话重提,“那位温姑娘……”
陆闻笙已经起身,袍角在殿中的光下旋出暗色的帛晕,“她自有她的悠闲去处。”
陆皇后便知,弟弟的心中对那位温姑娘,是有两分在意的。
只是储君早立,局势紧迫,诚如闻笙所说,往后只会愈发艰难。恂儿想要成事,再进一步,助力自然越多越好。
她早亡的那位弟妹,便是禁军统领之女,其父掌着禁中的守卫。
弟弟的婚事,从来都不只是心相悦之这般简单。
想到这里,陆皇后难免有些心酸和不忍,这是闻笙头一次对一个姑娘家流露出向往来。
但很快,这份不忍便被坚毅所取代。
坐在他们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有些东西势必要被舍弃。
……
裴俭近来从周言礼那里得到灵感。
周言礼不是爱往李氏身边凑吗?
那他有事没事,便去寻温父谈论书画,诗词歌赋,美其名曰讨教学问。
温父自来最爱这些。
裴俭虽不精通,但他毕竟胸有丘壑,常常不露声色地将温父夸得神清气爽。
几次下来,温父有些盲目自信。还特意将温清珩叫到跟前,将近来所做诗词和画作拿给他看,“为父是否大有精进?”
可儿子到底是别人家的好,温清珩只略略翻了翻,便直接道,“我看不出来。”
裴俭打的什么算盘,温清珩远在自己院子都听得到,那是真心与父亲讨论学问吗?
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他这般漠然的态度,大大地刺伤了一个文人墨客的心,于是温父乜他一眼,毫不客气的说:
“要不我与时章一个探花一个状元,你连二甲的头名都挤不进去。”
温清珩:……
天杀的裴俭。
不得不说,比起念兮,温父实在要容易讨好的多。
没几日,温远桥已经将裴俭当做忘年交,不仅如此,还主动邀请裴俭来参加他们文人之间的雅集,聚会。
裴俭自然不想去。
他来仪桥街,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念兮。若他与温父出去,便大大的偏离了主线。
正待要不露痕迹的拒绝温父的好意,他心头猛然想起什么,问了雅集的地点,然后笑着应下。
念兮最近都在为铺子里的事忙碌。
天寒地冻,“浮生半盏”推出了冬日特饮,这两日她都在为新品的口味忙活。
她如今对饮子的口味渐渐更多了几分心得,稍稍改良几味,便能得到更美妙的口感,自己也从中找到了乐趣。
铺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来往的妇人、小姐们人人脸上都带着和气的笑,仿佛前段时间的冷清和疏远不过是一场大梦,叫念兮头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皇权巍峨。
这便是裴俭追逐的,叫人生,致人死的——权力。
前日,念兮收到了顾辞从远方寄来的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厢皮货和一匹油光发亮的小马驹。
信上说,念兮的生辰就要到了,行军在外,行程难定,有时候一场仗打个几日几夜也是有的,他怕错过,便一早准备好了礼物,提前送来。
这是她收到的头一封信。
顾辞应该很早前便已寄出来,可她的生辰距今已过去半个月之久。直到此刻,念兮才直观的感受到,顾辞与她之间的遥远距离。
来信很厚,有吃不惯的饭食,喝不下的烈酒,和天地广阔的北境风光。
他说军营里没人讲究仪态,在一众大老粗里,他显得格格不入,为了能服众,便也留了满脸的胡茬,他说自己见了恐怕会认不出来。
他说他想念“浮生半盏”的饮子……
念兮细细读完,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字里行间,顾辞变得更为稳重。身上那种无忧无虑阳光气息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毅的力量。
唯一不变的,是他柔软的体贴。
字字句句,他就像是一个远方的老友,与她倾诉生活的改变,对她也同样关怀,却多了分寸与距离。
在他还不能给出承诺之前,他退后半步,将选择权重新交到念兮手中。
一封信读完,念兮心情难免惆怅。
周言礼就在她身畔,大约是看出她心情不佳,便笑着提议道,“姐姐,后日冬至,南市有热闹,还有习射比赛,咱们去看好不好?”
冬至?
念兮忽然记起很多年前,就在冬至这一日,父亲外出与人发生冲撞,回来后养了大半年身子才好。
母亲为此没少担惊受怕。
念兮仔细回忆,父亲出事,究竟是不是在她十六岁这一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