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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听乐宴只有女眷到场,名为赏乐,实则为贺江鄞嫡妹妹的二八生辰。
蒙焰柔作为长嫂别出心裁,备了这么一出,专门哄她高兴。众人乐得趁此良机结交蒙江两家,将那迤逦年华的小寿星围着,争相给她觅佳胥。
虽都是嘴上说说,也将人哄得时而娇笑时而羞恼。
因皆是女客,不便晚归,宴席散得也早。灯影阑珊时茶酒撤下,锦缎珠光的众贵女们互道别词,各自下舫登车。
蒙焰柔不喜虚礼,道过“慢走”后,不管旁人,单单扶了谢辰往马车所停之处去。
两人个子高挑,一者美艳大方,着玫色绣花纱裙;一者清艳脱俗,衬以墨绿素裙。
朦胧在夜色里,交相辉映。
一旁的几位女客侧眼看见,拿丝帕微微遮脸,彼此看了眼。
为首的那位气雅涵高,深望谢辰一眼,微微笑道:“谢四姑娘不常参席喝酒,今夜倒是尽兴。”
“周少夫人也看到了,四姑娘难得喝醉。”
“尽兴?”二人身旁的少女牙尖嘴利道:“谢四姑娘只是看在江少夫人面子上,旁人谁请得动她啊。那些眼皮子浅的,虽恨不得贴过去示好,却连巴结的话都不敢多说。人家独自饮酒赏景多清高,哪将我们放在眼里。”
周少夫人柔声道:“四姑娘就是这性子,不喜热闹。”
“不是谁都像大姐姐般亲和,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对待。”那少女继续冷笑着说:“不过我也知道,她是怕别人表面假意恭维,背后说闲话呗。寻常姑娘二十……”
周少夫人立即打断她:“涓儿,莫要乱说话。”
少女应声沉默下去,她却陷入深思之中。
从前不觉得什么,今日细细端详,惊觉谢四姑娘除去冷僻,当真算得上倾城之姿,难怪……难怪心心念念,家里那两个加起来也拢不住他的心。
蒙焰柔等谢辰坐定,站在车窗边对她道:“阿爹说,九旬山上的行宫已督建完毕,宫里的主子不日便要前往避暑。若我猜得没错,皇后娘娘会带上你。”
谢辰扶额,勉强从南州的梦境里抽出思绪,回道:“有所耳闻,但尚未定下。”
蒙焰柔的父亲是禁军统领蒙广深,既然她得了消息,想是禁军已经部署起来。
蒙焰柔只是随口提这事,意不在此。她重重叹了口气,似是不舍:“你若随行,怎么也得月把时日。走之前记得跟我说一声,常给我写写书信。”
“此前我一走半年也不见你这样,现在不过出趟城,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却伤感起来。”
谢辰没醉糊涂,看蒙焰柔今晚不对劲,不愿再与她拖延,直接道:“你若没有要事,我就先走了。”
“辰辰,喝醉就别坐车晃回去了。”蒙焰柔踮脚,神秘兮兮地扒窗道:“刚巧我替你寻了个倾世美男子,你若想要他,今晚留下,我谴人去国公府说一声。”
这样惊世骇俗之事,蒙焰柔说得好像送猫送狗似的,只随她高兴。
谢辰情绪毫无起伏,面无表情地扔下竹帘,对车夫喊道:“走。”
蒙焰柔跟在后面喊:“你要不要这么无情啊!哎,谢辰,你千万别后悔!”
马车辘辘远去,留下一地尘土。
蒙焰柔呛了两口,大叹可惜,若不是那美男子跟江鄞一比逊色些,她都心动了。
谢辰什么时候能开窍啊。
谢辰刚下船又晃在车里,果然难受,从小案上捻了块酸枣糕入口,无奈地笑起来。
蒙焰柔今夜是试探她,若真想留她,在船上便劝了,何必等她上马车才说。
她不过想看自己清明时不肯点头的事,醉酒后会不会好说话些。
谢辰之所以发笑,便是佩服她持之不懈这点,当真操碎了心。
她的事往后由她自己操心,稳定了再告诉蒙焰柔不迟。
回屋路上,想起蔺长星白日里向她诉的委屈,谢辰淡声对卫靖和素织道:“日后不必防燕世子,他问什么,你们如实相告。”
卫靖心知今日赌对了。
然而谢辰没说,他作为一个正直刚毅的男儿,万万不会想到,某位世子爷会在背后添油加醋地卖惨惹佳人怜惜。
素织忍住狂喜,“姑娘放心。”
隔日梳妆,素织见妆镜台上置着一个木盒,小心打开来问:“姑娘今日是想戴这枚镯子?”
谢辰昨夜虽饮酒,早起却眉宇轻快,她略略挑起唇角,“嗯,后面几日都戴它。”
若素织没记错,这镯子她是头一回见,绝不是添置或赏赐之物。
所以,是谁送的呢?
不言而喻。
她想不通燕世子使的什么秘术,姑娘昨日中午还不给他好脸色,为何从晚上就改了态度?
瞧这架势,像是重续南州的缘分,不,胜似从前。
毕竟这是在宴京啊!
谢辰高兴,她这做奴婢的心里就高兴,她立即道:“这血玉镯子正好衬姑娘肤色,奴婢再替姑娘搭身明艳些的衣裳吧。”
谢辰平日喜欢素净,今日竟也不拒绝,只是道:“你定就是。”
素织心想:熟悉的“好说话”又回来了,谢谢燕世子。
巳时三刻,宫里下了道旨意,皇后娘娘将带谢辰去避暑行宫。
旁人或许会叹,这样的恩宠,放眼整个谢家都是独此一份。
只有府里人晓得,两位夫人本就走不开,两位公子日日苦读,就谢辰一个闲人。
素织立即收拾行装。
谢辰则出了门去,想找蔺长星把话说清楚,顺便问他是否得到随行避暑的旨意。
若他也去,再好不过了。
…
蔺长星一早在国师府门口递了拜贴,堂而皇之地进了府。
国师府不大,盛在崭新别致,亭台楼宇巧夺天工,繁复生辉。
蔺长星喝了半盏次等茶,才见到陆千载的尊容。
见到故人,陆千载一张俊脸上毫无顾忌地露出笑来,愣是邪气横生。
“别来无恙啊。”声线华丽,语调稍作顿挫便如奏唱一般。
蔺长星听出他的调笑,坐着不动打量,沉吟点头:“别来无恙。”
陆千载连衣裳都没换,穿着身宽大的暗紫色薄绸夏衫,大咧咧地盘膝坐下,“我当燕王世子不打算叙旧呢。”
“国师初回京,诸事繁忙,我就算认出您,怎好轻易打搅。”
“繁忙不假。”陆千载在宫里遇见过蔺长星,当时这小子脸便抽搐了,他真怕他撸袖子扑过来打自己。没想到他不仅忍下,还忍到今天。
“忙是忙,”他拿起矮架上的白底青花瓶,神情满意地抚摸:“但是赚钱啊。”
聊到点子上了。
蔺长星看不下去他那财迷样,将杯盏往旁边一推:“别告诉我,陆国师如今还缺银子?你府上这接待客人的茶渣,我们家奴仆都不喝。”
陆千载闻言羡慕地看蔺长星道:“您是贵人,怎么晓得,银子是祸水,是永远不够花的东西。”
“慢着,别喊贵人,忒贵。”
从前在南州,遇着他三回,回回被他骗去全部家当。
那时他当陆千载是个救济贫民的江湖侠客,衣衫褴褛,不拘小节,满口的天下苍生。
他被劝说后,只觉得散尽家财都是荣耀,日行一善才是君子之道。
谁知此人就是一个算命的,还是他最恨的这种。重要的是,谢辰不喜欢。
“放宽心,今日不要你捐钱。”
蔺长星讥讽道:“阁下人模狗样地扮起来,把宴京人都唬住了。”
“这话说的,放下你的成见。”
陆千载丝毫不在意他的用词,谨慎地将花瓶归位,顺手讨要蔺长星身上的玉佩,“你也今非昔比,瞧着更有钱了?”
蔺长星不动,他就伸手等着。
被他的厚颜无耻打败,蔺长星解下如意绦子系着的玉佩扔过去,“陆国师回到京城,一呼百应,还要骗我的东西?”
“我不过看看,什么叫骗,真难听。”陆千载眼睛微眯,迎光看玉的成色,“你这说话之道,在宴京怎么活得下去。”
蔺长星故作跋扈:“我父亲是燕王殿下,我就是个哑巴也能活下去,你管我怎么说话。”
“位高权重,更不可娇纵,切记。”陆千载坦然地将玉佩系在自己腰上,舒心笑道:“世子爷的见面礼,在下却之不恭。”
“你从骗子变成劫匪了!”蔺长星指着门:“你信不信我在你府门外头嚷,让宴京人都知道你这副嘴脸。”
“请便。”陆千载做了个“请”的动作,怜悯慈悲地看向他,轻口吐道:“小子,燕王会打死你的。”
是,打死都算轻的。
惹陛下面前的红人,借蔺长星两个胆他也不敢。
见他不吭声,陆千载笑问:“回京后都忙什么呢?”
“读书,习武。”蔺长星托腮,又大胆道:“追姑娘。”
陆千载见识到少年风流,扬声大笑,屈指算道:“近来你的桃花旺得很啊,可惜你想的那一朵,还没摘下。”
蔺长星目露惊讶,两肘撑在桌上,凑近他问:“命格司还能算姻缘呢,人家姑娘不让追,你说怎么办?”
“不让追的姑娘会跟你说?若神女无情,你连人家鞋上的泥都碰不见。”
蔺长星一拍桌:“所言极是!”
“世上无难事,难事已成烟。”
陆千载食指中指交并,点向他的额头道:“你啊,好事将近。”
蔺长星先是大喜,随即沉下脸朝他摆手:“别骗我了,没钱。”
“这卦算见面礼,送你的。”陆千载继续提点:“桃花虽盛,姻缘可不成,千万嚷不得,否则易有血光之灾。”
“这么玄乎,”蔺长星吞下口水,“别吓唬我行不行?”
“有破解之道,”陆千载优雅地伸出一只藏着无底洞的手,“一千两。”
“成何体统!”蔺长星大吼:“你怎么不去抢国库呢你!”
“不给就不给,何必动怒呢?年轻人到底火气大。”他意味深长地挑眉:“得泄泄。”
蔺长星发问:“国师在说什么?”
陆千载笑了声:“算我没说。”
“言归正传,什么破解之道?”
“晚了。你方才拒绝,说明心不诚,破解之道已经被你堵死。”
蔺长星气得蹬腿而起,“走了,装神弄鬼。”
“不送。”陆千载嘴角噙笑,用逍遥落拓的口吻说着告诫之语:“祸从口出,出了这道门,千万收好这句话。”
蔺长星在跨出门前停步,回头问他:“你的意思是,伊人可得,但现在不能让人知道是吧?”
陆千载盯住他的玉扳指道:“你这样理解,也无不妥。”
蔺长星警觉地左手捂住右手。
陆千载这类神神叨叨的人,嘴里说不出确凿的话,问也白问,他道:“再会。”
出陆府后,木耘附在蔺长星耳边小语两声,他蓦然回头。
抬头仰视国师府御赐的牌匾,见鬼一般,“玉佩没白送。”
走出两步,他又一把拍在脑袋上:“巧合罢了,信他做什么。”
木耘看得稀里糊涂,世子跟国师聊过以后,怎么跟中邪一样。
木耘只得了消息,有人约见世子,而他报上的地点,正是昨日蔺长星拉谢辰进的茶楼。
蔺长星还沉浸在昨日的吻中,本想隔几日再见谢辰,好让自己冷静沉着。没成想谢辰会主动过去等他。
陆千载说,难事已成烟……
“找我何事?”蔺长星急匆匆赶到,他心里高兴得厉害,却又担心又有变故。
万一得到的答复与他所期完全相反,他就找人打死陆千载。
“没什么事,”谢辰翻着本书,头都没抬,淡淡道:“我答应了。”
她态度漠然,前后两句话宛如山脉与东海,并不相关承接。
蔺长星拖了张黑漆绘彩凳坐到她旁边,再想起陆千载的话,烟花在心底燃放满空。
面上仍作懵懂状:“你答应什么?”
他要确认。
谢辰视线从书上挪走,神情纹丝未动,眸光潋滟流转朝他看去。
她半个字没解释,胜似千言万语,蔺长星骤然明了,起身退后一步。
凳子“砰”地声倒在地上,她不忍噪音,随之皱了下眉。
陆千载那个财迷是神?
命格司算桃花也如此邪乎?
还是他又在做梦?
蔺长星郑重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谢辰脸色微变,起身瞪他,“做什么,你傻了不成,要虐待自己?”
“疼。”蔺长星欣喜若狂,按住谢辰两臂:“姐姐,我没有做梦!”
谢辰被他傻得咬紧后槽牙才没骂人,伸手将他脸压偏过去,不悦地盯住那块巴掌印。
亏他下得去手。
然而她这一抬手,蔺长星忽然安心地笑起来。
他送的血玉镯子,她终于戴上了。她没有扔,她一直留着。
那么她说烧了的信,会不会也是假的。
她一定留着。
蔺长星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明白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
“谢辰,往后,我的命都送你了。”
他不在乎劳什子血光之灾,谢辰这辈子能嫁他最好,若不能嫁他,他至多遗憾。
他惟愿她安好,一生一世在他身边,别无所求。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谢辰替他揉着被他自己打红的脸,凝视他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笑:“一百件也不在话下。”
“只这一件,”谢辰字字清晰道:“若你将来改变心意,无论厌倦我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都要立即告知我。别让我发现,你背着我与别人情浓意浓。”
蔺长星静声听着,伸手覆上她的手,他没说“我才不会”“我永远都在你身边”这样虚无缥缈的话。
“我答应。”他比任何时候都肃然,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无论将来如何,蔺长星绝不骗你、误你、负你。”
谢辰等的便是这一句话,得到这一句,心就定了。
她轻声问:“在南州为何要骗我?”
蔺长星笑起来,轻声道:“真没骗你,只是不敢让你知道我的名字和真实身份,怕把你吓跑。我离家出走时没有行李,又没揣多少银子,都捐出去了。所以才穷成那样,全靠你养着。”
这样简单。
“原谅你了。”谢辰清冷的眸子里带上暖意,笑道:“以后都养你。”
她不加掩饰,因为她喜欢在南州养着他,被他依赖的滋味。
蔺长星却不敢相信,反复地问:“这是说好了是不是?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管。”
她点头,目光又有些黯淡:“若你愿意无名无分地与我纠缠,那就算说好了。若你不愿……”
“你愿意,我就愿意。”他直截了当回答她,本想捧起谢辰的脸,犹豫了下,只是牵住她手,“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快想清楚?我本来还打算等你个七年八年。”
谢辰笑了:“要那么久?”
他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铁石心肠。
“要那么久,”他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或许到时候你才知道,我并非一时兴起,我会永远等你。刚好你年纪也大了,你……”
谢辰神情依旧,纤指挪上他的喉结,语气轻柔:“哦,我年纪大了?”
蔺长星仓惶住口,解释道:“我是说七八年后……不不不,我说错了,那时候你年纪也不大,会很美的。”
“油嘴滑舌,”谢辰含笑收回手,抱臂靠在桌边,无奈地解释:“昨夜又梦见南州了,我骗不了自己,不想再骗了。”
他眉眼满载欣喜,穷追不舍:“骗不了自己什么?”
谢辰问:“你说呢?”
蔺长星摇摇头,俯身看她:“我不知道,要你说。”
“蔺长星。”她用他魂牵梦绕的声音喊他名字,“你是在得寸进尺吗?”
“不敢。”他乖巧又彬彬有礼地退让道:“不想说便不说,改为亲我一口总可以吧?”
亲他一口,展示她的心意。
蔺长星说完凑过去半边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上人。
仔细瞧着她那张镇静绝美的脸上,是如何渐渐露出绯色,继而含嗔似怪地瞪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