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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露水浓重清晨,但出城的人都急着赶路,这个时辰城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已有不少人侧目看过来。
卫靖被吓了一跳,没通知他有这一场戏,但看蔺长星错愕的目光,多半是临时加的折子戏。外头这个是故意找事,里头那个是顺坡反击,两人你来我往,他们姑娘倒成了局外人。
他没想再配合,百无聊赖地顺着马头上的毛发,一声不吭。
蒙焰柔脾气火爆无人不晓,风风火火骂出这么一句,场面顿时僵住。
蔺长星摸了摸鼻子,弯下眼睛和唇角,笑眯眯道:“小将公务在身,江少夫人何必动怒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笑容干净明朗,长在一张俊脸上呢。
但她不是谢辰,不吃这伎俩。
蒙焰柔冷冷睹了眼蔺长星,朝他后头那群乌合之众看去,那些人顿时低下头去。
在宴京城做将士,几个不识蒙家人。这位昔日的蒙大小姐,如今的江少夫人,美艳动人得仿佛山林间的枫树般热烈,于是气势汹汹便平添了韵味。
为身份,为容貌,他们都不敢多瞧,瞧了就是亵渎,不敬得很。
她美眸柔了柔,仿佛这才认出来,半笑不笑地道:“我道是谁,大清早的来寻我的麻烦,原来是燕王世子,妾身失礼了。”
不远处的守卫们面面相觑,领将大步跑过来,对着两边忙不迭地行礼:“蔺将军,江少夫人,误会误会,大家千万和气。江少夫人的马车,岂能有闲杂人等,不必细查,不必细查。”
这将领晒得黢黑,四十多岁的模样,面上纹路纵横且深,说话间一口白牙。倒不是牙真白,黑脸显得白罢了。笑起来时带着常年与人打交道留下来的谄媚和恭敬。
实则心里砰砰直跳。
蒙大将军是守卫宫城的御前宠臣,宴京若连蒙家人都信不过,这来来往往的就全都是贼人了。
按平日里不成文的规矩,一听是江少夫人的马车,一概在顷刻间送出去,不必多问。更何况今日车上,还有谢家的四姑娘,那是个跺跺脚都能要他们脑袋的主儿。
本该恭恭敬敬地表现一番才是,谁知出了这档子事情。
偏偏这不识趣的还是燕王府的世子爷,巡防营的新主子。
巡防营听着没什么,可这城中一切事物现如今由他吩咐,听说深得太子殿下信任。小小年纪,凭着跟圣人的亲缘身居高位,自然是轻狂傲气。
这两帮人对上,和气些还好,若真闹得难看,他们倒没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守门的小喽啰。
蒙焰柔并不为难那将领,冷笑着对蔺长星道:“别,谁也不敢保证江少夫人的马车就干净啊。您尽管来查,查个清楚,别日后出事了再赖到我身上,没得讨一身嫌。蔺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今日不如就拿我开刀。”
若是个寻常人,听了这火药味十足的话,早就识趣地放行了。
那将领朝蔺长星看去,指望这位大爷赶紧换个地方闹,却见他看似好脾气地笑了笑,全然没听明白:“多谢少夫人体谅,开刀算不上,查一查就好。”
将领顿时感觉头昏眼花。
蒙焰柔也不多说,转身坐进马车里。蔺长星下马到车跟前,认真仔细地往车里看了遍,确定无可疑之处。
这番多余的举动在他后头跟的人和守城门的将士来看,纯是傻子没事找事。
他一本正经地对车厢里看书的人道:“四姑娘,打扰了。”
谢辰不紧不慢地抬眼,隐住嘴角扬起的弧度,垂眸继续看书:“世子是为公务,说什么打扰不打扰。”
蔺长星被她的冷淡弄得心里痒痒的,压低声音道:“在车上别看书,伤眼睛。”
他身着玄色盔甲,衬出纯白的里衣,头上简单地戴了顶漆黑发冠,硬朗俊气。手里捏着缰绳,袖口里,半隐半现着条歪歪扭扭的红绳。
目光望进来,盛着万般的眷念与柔情,又有些俏皮和谨慎。
本没打算来送她,可是想到她要离京许多日,又不舍得,寻了个蹩脚的理由,想着再看她一眼。
若谢辰嫌他幼稚,平白给她添麻烦,生气便糟糕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谢辰看出他的忐忑,包容地朝他笑了下,“好,忙去吧。”
蒙焰柔翻了个白眼:“快滚。”
蔺长星被凶,委屈地嘟了下嘴,又赶紧收起。乖乖巧巧地阖上车门,打马离开。
谢辰顺着他方才多目光转过头,挑了挑眉,对蒙焰柔道:“不要欺负他。”
“我欺负他?”蒙焰柔鼻子出口气,似乎听了个笑话,在驶出城门的马车里嚷道:“你讲不讲理啊,明明是他没有分寸。传出去还当燕王府跟我们两家有过节,特来寻衅呢。”
谢辰哪里不知道蔺长星冒失,却还是道:“只是开门查查而已,你不计较,咱们早就出来了。”
言下之意,旁人误会还不都是因为你先骂人,小事也闹成大事了。
蒙焰柔被她那重色轻友劲打败了,在旁人眼里,她若不发脾气才奇怪呢,好像心里有鬼似的。
“我偏要逗他,他来送你一程就算了,方才在外面看我的眼神,像我抢了他女人。”
“少夫人海涵,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谢辰无奈地哄她一句。书也不看了,给蒙焰柔倒杯茶,自己捡了块果脯吃。
“小孩子?谢辰你清醒一点吧,他比谁都机灵着。”蒙焰柔摇头,瞧她那百无聊赖的样子,没好气地道:“真听话。”
让她别看书就不看,谢辰是彻底完完,栽那小子手里了。
谢辰伸手倒茶时,蒙焰柔注意到她手上戴了根朱红色的编制绳子,花样简单素净。手上系红绳,蒙焰柔只在蔺长星那看见过。
不同的是,蔺长星手上那条奇丑无比,系在世子爷尊腕上忒丢身份。但蒙焰柔也没在意过,只当是南州的习俗,保平安之类的。
话本子里,南州人极信这些。
谢辰这还是头一回戴,蒙焰柔几乎顷刻间就猜出来,抓起她的手腕,笑问:“他给你编的?”
“嗯,”谢辰如实回答,露出笑意来:“还不错吧。”
“所以他那条丑的……”
谢辰坦然:“我编得。”
蒙焰柔大笑:“你这巧手啊。”
那小子也算真心,要是江鄞送这么个丑东西,打死她也不戴。
两人说说笑笑,本来无趣的路途便缩短了,蒙焰柔想起此行目的,心里头略微期待紧张。
又刚好听到谢辰说狩猎的事情,顺口提到蔺长星住得离她近,蒙焰柔追问:“住处那么近,你们俩晚上见面吗?”
谢辰默了默:“怎么了?”
蒙焰柔问:“同枕眠了吗?”
这话问得也太直白了,谢辰别扭地闭上眼睛,假装头晕。指头摸着衣衫上的花纹,半晌没回话。
蒙焰柔心里便有了数,轻声道:“我不是跟你说这个,只想问你,你每回喝汤药吗?”
谢辰跟她不一样,她是想怀怀不上。这一年看过许多大夫,自己与江鄞的身子都并无不妥,只好寄托在菩萨身上。
可谢辰与蔺长星说不准啊,万一运气好撞上,要怎么处置。
最后麻烦的还不是谢辰。
谢辰睁开眼睛,“没有准备过。”
见蒙焰柔脸色微变,虽极羞涩,为免她为自己担心,还是如实跟她道:“回京后,就只在猎宫有过一回,事先并未打算,后来也不方便熬药喝。”
蒙焰柔稍稍放下心,只一次倒没什么,一次就中的好事情还不至于让谢辰捡去。
随即又惊讶,她还以为两个人每回见面都有呢,毕竟那小子看模样就不是老实人,谢辰又纵容得厉害。
“这么久了就一回?辰辰,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你们……”
“好了!”要不是马车在赶路中,谢辰已经跳下去了,被蒙焰柔揶揄的眼光打量得面色发热,争辩道:“一次怎么了,平日里不好夜不归宿,也没有时机啊。”
蒙焰柔骂她笨:“白天寻个时机不成吗,非要一宿,非要在床榻上?”
谢辰已经火速堵上了耳朵。
不堪入耳,不听也罢。
蒙焰柔捂住肚子笑了会,见谢辰吃瘪她就痛苦,跪过去拉开她的手,乐道:“羞什么,又不是小姑娘了。”
“不想跟你说这个。”
“不说就不说。”蒙焰柔往她嘴里塞了块果干,认真交代:“你要记着,下回备些避子的汤药或药丸,若没有,就不许跟他胡闹。到时候闹出麻烦,倒霉的还是你。”
谢辰心有余悸,“知道了。”
行至西山脚下时,半山腰上的古寺现了个影,钟鸣声回荡在山间,佛光普照,没由来的让人心里安静。
已经有人提前将他们落脚的院落打扫好,就等着贵客前来。
沙弥在前面引路,谢辰静静跟着,她住的是间大窗朝南的屋舍。屋子并不大,古朴清雅,无半件多余之物。
素织往香炉里扔了几块香片,拿出自带的被套替谢辰铺床,嘴上劝谢辰多出去走走,把这西山游一遍。
谢辰正整理带来的书,放在床边的桌几上,“好,带你去。”
素织立刻说“姑娘真好”。
谢辰笑。
一夜好眠,翌日早谢辰陪蒙焰柔去了山里的观音古洞。山洞不深,挂了几幅送子观音娘娘的画像,有许多人虔诚跪拜,嘴里默念着愿辞。
大多是丈夫陪妻子过来,两口子心诚则灵,谢辰与蒙焰柔一同,就很不合时宜,于是先退出去了。
蒙焰柔拜完出来,“还是要一同才好,可惜江鄞忙,得闲才能过来。”
谢辰道:“我陪你多住一段时日,不急。”
蒙焰柔牵她往寺庙前殿去:“既来了,带你去求个签。”
谢辰投过香火钱,替亡母烧了柱香后,又求了个护身符,仔细地放进荷包里。
蒙焰柔不用问,就知道她要带回去给谁,于是也替江鄞求了个。
谢辰问她:“我求什么?”
这求签问卜之事,她并不热衷,有个神神叨叨的命格司,就够她敬而远之的了。但既陪蒙焰柔来一趟,就像蔺长星送红绳,在猎宫夜里对孔明灯许愿一般,宁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蒙焰柔提示道:“缺什么求什么。”
她话音刚落,“姻缘”两个字便钻进谢辰心里,她如今最期盼的事情不过如此。然而难如登天。
谢辰诚心默念着词,摇动签筒,出了一签,候在一旁的僧人便弯腰去捡。
谢辰盯着那木签,心里道,她不该贪心,只要不是下下签就好。
僧人还未说话,她接着想,如果是下下签呢?
她脑海里浮现出蔺长星的脸,想起今早他穿着盔甲,神气十足又装委屈的模样,轻笑了一下。
佛定不下她的事情。
“命由天定,运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