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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洋洋洒洒,落得满院都积上一层白,窗户外的腊梅颜色正艳,清香裹挟着风雪往窗子里吹。
看了实景方知齐枝沅画得真好。
“冷了吧,近来寒气重,你穿得太少了。”见谢辰忍下喷嚏,燕王妃忙唤人将窗子阖上,柔声道:“跟长星一样,不喜欢穿厚衣服。”
她说话时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模样一瞧便知与蔺长星是嫡亲母子。
燕王妃的目光除了喝茶便停在谢辰身上,颇带善意地打量谢辰。并非是谢辰想象过的那般厌恶和愤怒,她甚至带着些许欣赏和包容。
看上去并不反感,态度比三哥知道真相时还要镇定。
然而坐如针毡的感觉挥之不去,谢辰知道,燕王妃今日将自己接来王府,绝不是仅仅与她赏梅品茶。
“王妃若有话吩咐,便说吧。”
燕王遗世独立,素不好客,谢辰只来过几回燕王府。而进到王妃的居室,这是头一回。
黄杨木雕的高案上,瓷白长瓶中插了两支梅花,高低错落,梅香隐隐,将屋外的冬景采了进来。
顺着谢辰的目光瞧过去,王妃笑道:“是长星一早亲手折下,送到我屋里来的,这孩子有心。”
说起蔺长星,王妃语气里的自豪与满意几乎掩盖不住,却恰到好处地不让人厌烦。
谢辰自嘲般地猜她此刻心里该想,自己的儿子这般体贴仁孝,寻常的姑娘尚且配不上,何况是她谢辰呢。
她倒宁愿王妃把话挑明,然而对面的长辈或许觉得对付她游刃有余,有意绕弯子,她也只好陪着。
“长星讨人喜欢,见过的人没有说他不好的。”王妃终于将话半搭在点子上:“谢四姑娘,喜欢我们家长星什么?”
语气柔和,宛若长辈与晚辈促膝长谈,还夹杂了些好奇,仿佛只是在唠家常。
谢辰跪坐在软垫上,捧着热茶,抬头看着王妃,“我……”。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喜欢”二字,更不晓得从何说起。
王妃见她顿住,笑道:“四姑娘别紧张,我到底是看着你长大,又知皇后娘娘最疼你。你是个什么性子,我虽不能说十分了解,却也知道一些。得知你与长星的事情后,我既十分惊讶,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怔然化作惊讶,谢辰没忍住地询问:“为何?”
“我惊讶于你们二人……”王妃忽然笑了一下,顾盼生姿,柔声对谢辰道:“你们二人八竿子打不着,也不曾有何交集,性格差得天南海北,怎会呢。”
谢辰无奈地扯动嘴角,她自己回头想想也觉不可思议,在遇见蔺长星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可见了后,明明白白的动心,她连骗都骗不过去。
“王妃又为何觉得情理之中呢?”谢辰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
卖了个关子,王妃抿了抿嘴,似是没好意思说。恰在此时,女使端着木雕小盘,盘上是两盏雪梨燕窝。
王妃用金勺搅着燕窝,朝谢辰笑道:“我就喜欢吃甜的,天气冷,四姑娘暖暖胃。”
谢辰恭敬地点头,事情是不是发展得不太对劲?
就算王妃修养好,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吧……身为母亲,她怎么着也不会想蔺长星身边有一丝一毫的不吉利。
可眼下实在太客气了。
谢辰喝了两口,因着心里顾虑重重,面上又得装得镇定大方,燕窝进嘴如同嚼蜡似的吞下去。
二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半盏,王妃才顺着方才的话道:“长星在南州长大,性子像南方人,温润细致,最不喜装腔作势那一套。他不愿亲近太过吵闹的人,亦不喜欢那等客气守礼过头的。”
虽然母子分离十八年,但王妃对蔺长星何曾不尽心,关于他的喜好,她析得清清楚楚。
蔺长星喜欢什么样,讨厌什么样,她这个做娘的,恨不能一一刻在心上。
“静心一想,四姑娘你的确是他会欣赏倾慕的人,想来为了亲近佳人,我儿也是吃过苦头的。”
她半真半笑地说出来,连问都不必问,也知是自家儿子先招惹谢辰。
关心则乱,然而不至糊涂。
谢家人的心性一个比一个高,谢辰又素来不爱惹是生非,哪怕位同公主般尊贵,从未见她说过一件不合礼数的话,做过一件惹人非议的事情。
且她身上担负着命格司的咒语——说咒语也不为过,王妃是这样想的。谢家人惜她的命,满城谁不晓得,绝不会容她任性。
就算她要寻些风花雪月,大楚这样辽阔,宴京这样繁华,什么样的找不到,她犯不着来招惹燕王府。
她自小在京中长大,时常出入禁宫,陛下、皇后、太子乃至太后都格外宠她,由此可见,谢四姑娘绝不是个不清醒之人。
这样不清醒之事,只会是自己那在南州待了十八载的儿子能做得出来。
他知道规矩,却不愿被囿于规矩,看似乖巧听话,心中大有主意。
儿子脾性,做母亲的其实都知道。
而谢辰,充其量是一时糊涂,没拒过去罢了。
王妃今日喊她过来不是为了刁难责骂,一个巴掌拍不响,没道理自家儿子还未管教好,倒替别人管教孩子。
再说,谢家的门楣放在那儿,太子如今主掌大权,一心偏向谢家,谢四姑娘绝非燕王府能管教的。
将王妃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遍,谢辰轻声问:“您是何时发现我们的关系?”
“长星自在惯了,平日里不让人跟着,木耘那孩子又忠心耿耿,我本不该知道。只是母子连心,我心里有数,都年轻过。”王妃对她坦诚布公,“只不过,确认是四姑娘,还是你们去落霞镇那日。”
谢辰心里一个咯噔,那夜她留宿在落霞镇……这消息远比王妃在宴京发现他们更糟糕。
“与各家夫人们一同喝茶时,有人私底下告诉我,在灯会上看见长星与一个女子肩并肩赏灯买灯。我当时遮掩过去,随后一查,便知你们宿在他的小院当中。”
原来如此,竟这样巧合,谢辰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怪异,然而无暇多想。
“王妃,抱歉,我……”话尚未说完,已被王妃一个眼神打断。
她温柔地劝道:“两情相悦,这样的事情,总不是长星吃亏,我要你一个姑娘家说什么抱歉。”
谢辰感激她的明理。
抱歉,我不可能离开蔺长星。
这是谢辰想说的话。
她答应过许多回不扔下他,就算离开,也该由他先说。只要他愿意,他一日不松口,她便不会擅自作主。
这是承诺,也是她仅能为蔺长星做的事情,他太好了,她却不能给他什么。
“可四姑娘也该知道,我与王爷就这一个儿子,自是想他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在绕了一大圈之后,王妃还是如谢辰所料地道:“便不是为长星,谢家又怎舍得四姑娘涉险?”
怎会不是为了长星呢?
三哥早提醒过,燕王夫妇两当初听信命格司的话,唯一的儿子都舍得寄养在南州的友人家中,他们最忌讳的就是天命。
“您作为长星的母亲,您说的话我都明白。”谢辰明白她的态度,反而定下心,对她道:“长星值得一个好夫人,三媒六礼,明媒正娶。而我,就算自个儿豁得出去,也不能任性到不管不顾。”
这番话亦在王妃的意料之中她舒了口气,“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傻孩子,年轻时别走太苦的路。”
谢辰继而坚定道:“可是答应他的话,我一句也不能食言。我不能因为您对我说了这些,就擅自为他做决定,他虽是您的儿子,他也是他自己。他有他的谋划,您或许觉得稚嫩可笑,可是我信他,我也尊敬他。我们是继续还是分开,不由我说了算,我等他决定。”
她相信,蔺长星不会这样轻易放手,所以她不能退。
事已至此,她也不怕燕王妃,左右不过一顿骂,还能如何。
而王妃听完不仅未曾变脸,反而笑得愈加温和:“吾儿能遇见四姑娘,不算委屈他。”
她知道自己儿子喜欢谢辰什么,说实话,她也喜欢。
是个好姑娘。
除了性格冷淡些,从家世到人品,没有一样不配。
便是贺岚也不能与谢辰比。王妃疼贺岚因她是嫡亲的侄女,贺岚骄纵吵闹便都认为可爱。
可王妃也明白,蔺长星不喜贺岚,强求只怕伤了两家和气。
只是此事闹大,谢蔺两家又难保不伤和气。
横竖得得罪人。
她往外唤道:“其画,把世子喊回府来,让他不要耽搁。”
看了眼王妃,见她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谢辰慌乱起来。若是要他们当面了断,未免太残忍。可转念一想,干干脆脆,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沉着一颗心,将那半盏冷下的燕窝吃尽了。
“若喜欢,我再让人盛一碗?”
“不必麻烦了。”
过了会,王妃忽问:“四姑娘可知,王爷出什么事了?”
“并不知,那日进宫未曾探听到什么。”谢辰转过来安慰她:“您放心,王爷是陛下的兄弟,他在宫里出不了事情。”
“陛下的兄弟?”王妃没说什么,点头笑道:“何等的荣光啊。”
谢辰觉得她这回的笑,还不如方才与自己谈蔺长星时真诚,体恤道:“若王妃担心,谢辰明日再进宫一次。”若她诚心问问太子,许会得出些消息。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王妃却苦笑着问她:“你还愿意帮我?”
谢辰一怔,随即点头道:“王妃并未得罪我,为何帮不得?而且,那是长星的父亲啊。”
“是我问得唐突了。四姑娘这样软心肠……”她没说下去,只是稍稍叹息,难怪会被自家儿子缠到手。
听谢辰方才那番利落透彻的话,分明不曾想过与长星长相厮守,只是在他面前许了诺言,又心疼他,于是不愿先做恶人。
有执念的想必是长星。
又等了一刻钟,只听蔺长星匆匆进院,一步一个脚印,簌簌踩在雪地上,朝下人道:“母亲何事急召我?”
没得到回答,他打了藏青色绒帘进来,因个子高,不得不弯腰。身上还穿着朱红官袍,笔尖冻得通红,发鬓上沾了雪花,眼神如雪一般澄澈,抬头道:“母亲,你……”
倏地,他像被冻住一班僵在原地,再不敢发出一个音,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谢辰。
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消失,面如死灰。
他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他们被母亲发现了,该来的这就来了。
而谢辰的目光里没有忐忑也没有喜悦,异常安静,每回她这样看他,他都怕她不理自己。
她打定主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