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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懿扶着皎月手,走进承乾宫,只见殿内床几椅案,皆是合着地步所打,纹样或云龙捧寿,或玉堂富贵,或八宝联春,皆是精雕细刻,五彩销金嵌玉,两溜长窗上糊着江宁织造贡霞影纱。日影筛落地上,迷蒙而柔和,毫不刺眼。
殿中摆着一只九凤翔云鎏金大鼎,静静地焚着百濯香。百濯香乃殊方异国所出,凡经践蹑宴息之处,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故名曰“百濯香”。宫中一年所得百濯香亦是有限,顺治竟毫不吝惜地送到承乾宫来,淑懿望着窗外嘉木成荫,绿森森影子映入了窗纱,将那那缥缈白烟也染得碧透了。
然而淑懿仍然俯下身去,细细嗅了嗅那百濯香气味,而后,放心一笑,还好,看来那些人还算有些分寸,知道是顺治钦赐东西,不敢随意下手。
淑懿走进寝殿,芍药琉璃宽榻定是依着顺治心意作,那一朵朵粉白殷红芍药,栩栩如生,直如从御园芍药圃中移来一般。
芍药榻上挂着杏黄绣鸾大帐,两侧金钩如残月,垂着长长赤晶流苏,淑懿挂起绣帐,纤纤细指抚上合欢百子锦被,忽然,她手心一凉,一缕疑云从心头升起,淑懿又伸手摸摸一对鸳鸯枕,收回双手,唇角绽开一朵极冷冽笑容,皎月一直跟着淑懿,见她脸色不对,忙问道:“格格,可有什么不妥?”
淑懿敛了笑,那冷意却仍冻唇角,拂之不去,她微微一咬牙,向皎月耳语几句,皎月大惊,道:“格格拿去告诉皇上,这……这样脏东西搁屋里……格格可是要日日睡上面!”
淑懿一摇手,笑道:“你以为敢一宫主位寝殿下手人,会是等闲之辈么?如今告诉去,我又没破皮伤肉,顶多不过训诫几句,反而打草惊蛇。她既送给我这样好东西,我留着,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皎月忧心忡忡道:“可这东西是不能用了,奴婢替格格从箱笼里找些差不多,换下来吧!”
淑懿秀眉轻扬,道:“不换!这么好东西干嘛要换呢?就搁这儿吧,这是上等鹅羽被,咱们董鄂府可没有!”
皎月不知道格格葫芦里卖什么药,可她知道淑懿素来足智多谋,当下也只得依言行事。
皎月想起一事,问道:“寝殿里布置皆是云珠和绿吟经手,这些脏东西,是不是也是她们……”
淑懿细细一忖,慎重道:“若说是她们亲手带进来也有可能,但殿外伺候太监宫女,或是内务府奴才,也未必做不到,毕竟皇上派给各宫什么东西,都是有数——可不管是不是云珠和绿吟做,咱们初来乍到,妨人之心不可无,你往后与她们共事,多多警醒着些,如今我也只有你一个心腹了!”
淑懿坐榻上,长长地吁了口气,看来她眼下还不能怀上皇嗣,为了让她孩子能平安孕育,她必须先清除一些障碍。
妃嫔入宫,须得先向皇后请安,才能侍寝。淑懿晚上歇得极早,想着明日还要去坤宁宫,她必须养足了精神沉着应战。
翌日,淑懿起了个大早,先走到樱桃木雕青鸾纹样箱笼前,挑选衣衫。绿吟走过来,拣出一件桃红绣折枝海棠宫装,笑道:“娘娘穿桃红色,显肤白如玉。”
淑懿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若不是为着她是才来承乾宫近侍,淑懿几乎要斥她几句了。自那日淑懿秀女大挑时看到娜木钟着了玫红织金云缎褂子,宝蓝盘锦镶花裙,淑懿就知道,她极爱这些娇艳之色,如今淑懿要与她争奇斗艳,不是授人以柄么?
淑懿也不理会云珠,兀自挑了一件蜜合色缕金绣绿萼梅宫装,坐象牙雕花镜前,吩咐道:“只梳家常发髻,簪个翠玉扁方,再配上几朵黄晶镶嵌珠花就好。”
云珠迟疑道:“娘娘好歹也是妇入宫,又是头回向皇后请安,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淑懿柔声道:“妇容者,不讲究奢华繁丽,只重端雅大方,你就依着我说做。”
这一番功夫做下来,又耗了大半个时辰,当淑懿坐着一乘辇轿来至坤宁宫时,只见贵妃柔华已经恭然坐正殿中等待了,贞妃和景阳宫庶妃佟佳曼珠,围她身边谈笑。
贵妃位份虽高于淑懿,见她走进来,仍然远远地颔首招呼。淑懿走近几步,先向贵妃与贞妃行了礼,笑道:“贵妃姐姐好早。”说话之间,立一旁佟佳氏亦向淑懿行礼。
贵妃含笑道:“我向来起得早,本想去承乾宫邀你一起来,又怕扰了妹妹清眠,因此先与贞妹妹与佟佳妹妹来了。”
淑懿脸上含着得体微笑,心里却诅咒不已。贵妃这话,语中带刺,何况西六宫有那么多主位嫔妃与庶妃嫔御,她却巴巴地跑到东六宫来,约上贞妃与佟佳氏,分明是拉拢党羽。
淑懿毫不示弱,笑道:“姐姐玩笑了,妹妹哪里就懒怠到如此呢!只是这时还不见淑惠妃前来,姐姐明儿倒真该去扰一扰她清眠了!”
佟佳氏怯怯道:“娘娘误会了,我跟着贞妃姐姐来坤宁宫,恰好遇到贵妃娘娘而已。”
淑懿含笑转脸看着这位未来孝康章太后,心道果然一张巧嘴,前世就是她散布荣亲王长相酷似博果尔谣言,使淑懿羞愤成疾。较之贵妃表面温柔端方,佟佳氏加圆滑世故。
一时嫔妃们三三两两到得差不多了,各人依座次坐了下来。皇后之下是贵妃,对面是淑惠妃,再下面是贞妃,淑懿位子恰好与贞妃相对,贞妃看着昔日府中千尊百贵庶姐,终于坐了自己下首,面上含着一丝轻蔑看了淑懿一眼,便转过脸去同贵妃说话了。
淑懿主位嫔妃末,她下首便是一干庶妃和待年宫中嫔御,她们人数虽多,却未区分位份高低,不过各人与自己相熟坐一起罢了。与淑懿相邻而坐是一位待年宫中厄音珠格格。
厄音珠格格不过十一二岁,也是头回给皇后请安,她见淑懿面貌和蔼,油然生了几分亲切,悄悄摇着淑懿手,撒娇道:“姐姐,过会给皇后娘娘请了安,皇后给不给点心吃啊,我早起都没怎么吃饭呢?”
淑懿惊异道:“怎么你侍女没给你端早膳来么?”
厄音珠惴惴地看了对面乌日娜一眼,道:“乌日娜姐姐说给皇后请安,吃得太饱了不恭敬,不许我多吃!”
用膳八分饱,是宫女才要守规矩,乌日娜跋扈还真有几分她胞姐影子。
一时皇后扶着侍女手来了,端然坐下,淑懿悄悄地瞥了一眼,见娜木钟脸上依然弥漫着一股戾气,却比几个月前添了几分憔悴。淑懿一转念,轻轻地勾起唇角。
皇后打量一圈,见淑惠妃位子仍然空着,不觉带了几分薄怒道:“怎么淑惠妃好大架子,难道要本宫等着她不成?”
贵妃才要开言解劝,只见淑惠妃扶着侍女手,摇摇摆摆地走进坤宁宫,仪态万方地向皇后行了个礼,声音娇柔地能一把掐出水来,“娘娘恕罪,皇上昨儿歇了储秀宫,妹妹伺候皇上用过早膳,上了朝,不觉耽搁到这时候!”
皇后见淑惠妃来迟,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见她又恃宠而骄,不把自己放眼里,越发地怒火欲燃,方要开口训斥,只听一边贵妃开了口,道:“妹妹伺候皇上虽然辛苦,却也不能误了给皇后请安,这里这么多妹妹,今儿给皇后请过安之后就都可以侍寝了,难不成明儿谁要侍寝,都可以迟来不成?”
贵妃这句话,可谓一箭三雕,一为责备淑惠坏了规矩,二为暗讽皇后不得圣宠,三为提醒皇后与淑惠妃,从此之后,可会有无数如花美眷与她们争夺皇宠了。
听了贵妃之言,生气要数淑惠妃了,她虽为庶女,但入宫后,即被选为皇帝司帐,顺治大婚之前,身边只有她和另一位司寝陈氏,陈氏姿色平平,到如今也是个庶妃,皇帝大婚后,又冷落皇后,因此这几年来,后宫中始终是她一枝独秀,眼看这一枝独秀就要变作百花争春,叫她如何不恨?
这里淑惠妃咬了咬牙,沮丧地坐金丝楠木雕花椅上,气咻咻地绞着绢子。
皇后心里也不比淑惠妃好受多少,帝后不谐已是人所共知事,如今又来了这些狐媚子与她争宠。
她向殿中扫视一回,眼神定了眉如远山,面若桃瓣淑懿身上。这时坤宁宫小宫女绣珠端了一只八宝连珠瓶来,放案上,内中斜插着几枝娇艳欲滴“冠群芳”芍药。皇后瞥眼之间看见了,不觉怒从心头起,拍案道:“谁叫你拿这些阿物儿摆上来!”
绣珠听皇后声气不对,惴惴道:“是……是娘娘叫奴婢去花房取些时鲜花卉来插瓶啊!”
皇后眼里几乎要渗出血来,斥道:“我是叫你取几枝牡丹来,国色天香,方配得起咱们坤宁宫,谁要这些不知名姓杂花野草,给我扔出去!”
绣珠不敢置喙,忙连花瓶一并端了出去。
贵妃含笑道:“皇后何必与这种野草闲花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佟佳氏亦紧跟着说道:“皇后娘娘是科尔沁草原长大格格,这些花儿粉儿,本就入不了娘娘眼。”
一提到科尔沁,娜木钟顿时来了精神,笑道:“佟佳妹妹不说,我都忘了,阿玛怕我宫中喝不到醇正奶茶,特意命人给我捎来几块上好花砖茶来,只是东西有限,只能给几位主位嫔妃尝尝,其余姐妹,只能委屈你们喝老君眉了。”
稍懂奶茶人都知道,茶砖好坏决定奶茶味道,吴克善是科尔沁亲王,送来茶砖必是上好。
众人难得见皇后这样和善,哪有不诺诺奉承?只有厄音珠先听说有奶茶喝,一阵高兴,后来又说只有主位嫔妃才有,不禁又垂下头去。
一时坤宁宫侍女端了几个茶壶上来,淑懿发现皇后用是龙凤呈祥赤金壶,贵妃用是白玉三镶福寿壶,淑惠妃和贞妃用是青玉梨花壶,到了自己这里,则是一只乌银梅花自斟壶,当下明白,娜木钟是要给她下马威意思。
淑懿瞧瞧一脸得色娜木钟,浑作无意,向成窑白瓷碗里斟满了,还未至口边,眉心陡蹙,这才明白她为何将奶茶分壶而装,她沉沉吐一口气,暗忖着该如何应对。
淑懿缓缓举起茶碗,呷了一口,微笑道:“家时常听嬷嬷说,要熬一壶好奶茶,茶砖固然要好,水质、火候、茶乳亦极其重要,娘娘赐给臣妾这一壶,不但水质茶乳极好,且火候恰到好处,臣妾从小喝奶茶里头,竟没有比得上这一壶。”
别人听了,只当是淑懿奉承皇后,只有娜木钟与她贴身侍女娜仁托娅面面相觑,厄音珠饿了一早上,听了淑懿赞奶茶味美,终究年纪小,忍不住了,悄悄求淑懿道:“姐姐能不能赐我喝一碗?”
淑懿向皎月使个眼色,皎月立即给厄音珠斟了一碗,厄音珠欢欢喜喜地接过来,猛喝一口,忽然眉毛一拧,“噗”地吐了出来,犹自恶心不止,道:“这哪是奶茶,分明是生羊奶!”
座中嫔妃一惊,也明白了皇后之计,生羊奶腥味极重,若是淑懿喝下去也如厄音珠这般吐出来,落太后耳朵里,必会得个乔张作致名声。
淑懿却不慌不忙地,一壁为厄音珠擦拭溅到缥色流云宫装上奶渍,一壁笑道:“想是妹妹不常喝,不习惯。”
皇后身边娜仁托娅机灵地跪下道:“贤嫔娘娘恕罪,奴婢方才煮奶茶时,想是少搁了糖,故而不对格格口味。”
淑懿执着绢子,按了按鼻翼上粉,笑道:“可不是么?我素日就不爱吃甜,想是你少搁了糖,倒歪打正着对了我胃口。”
言罢,咯咯轻笑,一众妃嫔看着这一幕好戏和皇后铁青脸色,笑而不语。</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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