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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子才走,朱漆福寿连绵雕花门扇忽地被打开,云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浅碧色裙袄卷了门外几片雪花进来,被炭盆里热气一烘,化成点点滴滴水,滴门槛猩猩毡上。
淑懿不禁站起来,问道:“怎么样了!”
云珠挑眉冷笑,“死了!”
淑懿吐出一口气来,似欣然,似迷茫,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云珠蹲炭盆边上,烘着濡湿衣摆下缘,幽幽道:“听说今儿早晨给淑惠妃送饭宫人,推不开她门,以为是睡着没起,也不意,后来过了一天,门仍旧不开,宫人们这才知道出了事!等砸门进去看时,人已经冷透了。嘴和眼睛却还是张着,怎么合都合不上!”
淑懿轻叹一声,“她也算解脱了。被废为庶人幽居冷宫,日日受旁人冷眼和嘲笑,还不如死了干净!皇上怎么说?”
云珠道:“皇帝下令以妃礼葬之,淑惠妃封号也没有褫夺,冷宫里赐候淑惠妃两个宫人,被勒令生殉!”
淑懿正拈着一支细长赤金凤纹簪子,闲闲地拔火,听得此言,手一松,金簪子掉火红炭里,云珠急着找东西挑出来,淑懿却将手向她胳膊上一搭,道:“你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云珠想了想,道:“淑惠妃毕竟与皇上多年情份,皇上虽然恨她,却不许别人践踏她!”
淑懿微笑点头,道:“人死恩怨消,这宫里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娜木钟那张嘴,得理不饶人,张口闭口地咒骂淑惠妃,看来她这个皇后……”
云珠笑道:“皇后对什么都没耐性,偏偏翠娘事情上,那么沉得住气,真是叫人想不通!”
淑懿冷笑道:“咱们冷眼瞧着吧,过不了多久,皇后就会有所行动了,自从翠娘被封了庶妃,她坤宁宫就没有一日不闻骂声。”
云珠忽然抬眸,道:“奴婢还想起一件事儿来,昨儿恭嫔胃疼,太知诊了虽说没什么事,皇上终究不放心,昨夜就宿恭嫔那儿了,各宫娘娘小主,多有去探望恭嫔,娘娘是否也对她假以辞色?”
淑懿凝神想一想,道:“本宫猜,昨日皇上翻恐怕是端贵人牌子吧!”
云珠惊奇道:“娘娘怎么知道?”
淑懿冷笑道:“假病邀宠,这种老套法子也就是瞒一瞒皇上罢了,况且皇上也未必被她瞒过,多半是做给博尔济吉特家看。皇上大婚后,皇后骄纵,淑惠妃行悖逆之事,太后厌就是狐媚惑主之辈,我想……”淑懿踌躇满志地支颐道,“贵妃娘娘是绝不会去看她。”
云珠赞叹道:“娘娘说还真准,连皇后都遣娜仁托娅去问了一声,主位嫔妃中,只有贵妃稳如泰山——哦,还有娘娘。”
淑懿笑道:“端贵人位份低于恭嫔,又同住永和宫,平日这种无端地被人踩一脚事,必定不少,日子久了,必然生怨,看着吧,好戏还后头呢!”
云珠衣缘烘得干了,她抖抖干裙边上泥,重又立起来,道:“不过奴婢见过端贵人一两回,笑呵呵地,倒像个豁达无争人!”
淑懿淡然一笑,看着窗外绵绵不断地落雪,“争不争,如今还看不真切,日子还长着呢,慢慢看吧!”
自从那日王御医给淑懿诊过脉息之后,虽然已经回禀了顺治,说毫无防碍,顺治到底还是知会了皇后,免去淑懿一个月晨昏定省。淑懿日日承乾宫里逍遥自,也没忘了打听外头热闹,先是知道了淑惠妃事,后来听说贵妃协理六宫后,请旨将佟佳氏和翠娘两个庶妃挪到自己宫中居住,淑懿直觉地感到,佟佳氏大约不久之后就要获宠了,这个前世散布流言坑害淑懿人,今生她既然还想出头,淑懿就一定会陪她玩到底。
年三十那日,皇帝陪着太后,带着一众后妃去奉先殿祭祖,祭拜过之后,皇帝因要接见来京朝贺准噶尔和卓,先行离去,后妃们也因忙着年下事,都疲累很,太后叮嘱了众人几句话,也就各自散了。
这里各宫里人恨不得回去偷空儿歇歇,淑懿却是连歇了十几日了,正闷滞滞地无处散心,有这个满宫里走走地空儿,她焉能不去散荡散荡?
朱壁森森,悠长茫远长街一眼望不到头,落了一夜雪,清早才放了晴,太监早已把雪扫净了,露出鳞鳞青砖,只有稀薄细碎雪粒,籁籁地划过,积聚砖头细缝里。
淑懿扶着云珠手,沿着承乾宫后面一条长街,迎着淡金冬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撷芳殿1。
淑懿呼吸着又冷又干空气,直透入心肺,不由想起家时,阿玛带着她和费扬古到董鄂氏领地,跑马射箭事。虽然顺治年下里,厚厚地赐下了金银珠宝无数,送到董鄂府,可年夜饭时,终究是少了个人,淑懿不由思念起阿玛和额娘来了。
云珠道:“再往前走就是前朝了,咱们转回去吧!”
淑懿点点头,才要往回拐,忽然从撷芳殿里走出一个人来,天蓝色倭缎狐腋箭袖,深绛小朝靴,头上带了一顶玄狐皮帽子,倒吓了淑懿一跳,她定神一瞧,见是博果尔,才抬起头来看,飞檐上可不是一带碧绿琉璃么?
又观博果尔装扮,笑道:“才祭了祖,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家常衣裳了,过年人来人往地多,回头你皇兄若叫你陪着去前朝见什么人,可又是一番折腾。”
博果尔笑道:“嫂嫂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可就是怕皇兄召唤,方才祭祖完毕时就问了皇兄,皇兄说了无事,我才敢脱了外头大衣裳!”
淑懿心思一转,点着博果尔笑道:“你这么怕你皇兄召唤你,可是准备去慈宁宫?去瞧你四贞姐姐去!”
博果尔腼腆一笑,道:“皇嫂既然知道,何必取笑我,说起这事,我得大大地谢谢皇嫂呢!”
淑懿想起她鼓动博果尔送四贞绣帕事,目光柔和下来,笑道:“谢我做什么,还是你真心实意打动了四贞格格,她才会这般待你。”
博果尔摇头道:“不是那件事,是前些日子皇嫂向太后提议,让吴应熊进京娶建宁公主事。太后已经知会了吴三桂,吴氏父子羽翼未丰,不敢怠慢,已经议定过了年,二月十六为建宁公主完婚。这回三藩暂且无事了,太后自然也不会意孙延龄,四贞与他亲事,总算是撂下了。”
淑懿半月未踏出承乾宫,不想孝庄已经干净利索地将三藩之患化于无形了,虽然只是暂时。
她拂一拂额前碎发,笑道:“四贞格格一直对本宫多有照拂,我力所能及地帮她,也是应当。只是她亲事暂时撂下了,你们事打算怎么办呢!你也不小了,难道太后和大贵妃,就不逼着你娶福晋么?”
博果尔脸色有一瞬间灰黯,随即毅然抬起头,道:“额娘也知道我与四贞事,她很喜欢四贞,太后也一直很疼我,只要我跟太后说,想必她会同意。”
淑懿暗忖,懿靖大贵妃喜欢孔四贞,只怕多是因为孔四贞受孝庄喜欢,若是博果尔娶了她,会对他前程大有裨益,可是孝庄……
淑懿默默摇头,清冷笑道:“太后却是未必同意!”
博果尔面红耳赤,额上青筋都暴起来了,他知道这位贤妃娘娘素来稳妥,绝不会信口开河,遂上前一步,也不顾男女之大防,抓住淑懿手,问道:“为什么?”
云珠旁边清脆一声,“襄亲王!”一面警觉地向四下里看有人没人。
博果尔一愣,顿时觉察到自己失了态,羞惭难当,淑懿却是一个恍惚,想起前世博果尔发现她和顺治暗结红丝时,也是这样情态,她后退一步,勉强一笑,道:“襄亲王不要着急。你细想想,太后往日称赞四贞格格时,可是曾经说过‘淑顺端庄,堪翊坤范,宜立为东宫皇妃’2话,太后喜欢四贞格格,希望她能够播洒懿德于后宫。”
博果尔脸色顿时灰败,摇着头,似乎总是不能相信,讷讷道:“不能……皇兄她不能……他那么喜欢你,我只爱四贞一个,他不能连四贞也纳入后宫。”
淑懿觉得时机已到,因笑道:“你先别灰心,此事并非无法可解,嫂嫂告诉你个巧宗儿,只是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是本宫告诉你。”
博果尔立时举起三根手指起誓道:“嫂嫂放心,嫂嫂这样为臣弟操心,若事情累及嫂嫂,叫臣弟立时短命夭折!”
淑懿忙向他摇手,道:“小祖宗,大过年,你也不嫌忌讳!定南王留下来军队,不是都编入京畿绿营了么?你向太后请旨,以长官身份,训练他们,当年定南王孔有德兵何其神勇,可惜孔大人阵亡之后,后继无人,军心已有涣散之象,皇上正愁没处点将呢!”
博果尔眸色一亮,又露出为难之意,道:“可我初出茅庐,若是拢不住军心,岂不遭人耻笑?”
淑懿笑骂道:“蠢才!孔大人兵之所以旁人带不了,是因为他有独门练兵之法,这法子别人不容易知道,难道你还不容易知道么?”
博果尔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多谢嫂嫂!多谢嫂嫂!”说着,不住地拱手作揖。
淑懿绷不住笑道:“王爷如此纡尊降贵,可叫本宫担不起了!此法一举两得,一则王爷得圣上看重,可以抱得美人归;二则往后若有平定三藩,为国杀敌一日,王爷手中握有兵权,还可以为国效力。”
博果尔豪情满胸,笑道:“嫂嫂对臣弟如此大恩,可以臣弟如何报答?”
淑懿沉思一瞬,道:“本宫也是为着与四贞格格交好,才为王爷出此计策,若王爷果然瞧得起本宫,本宫就求王爷一事!”
博果尔道:“嫂嫂只管说!”
淑懿明眸似水,遥遥地望着紫禁城外那广阔淡灰蓝天色,郑重道:“本宫幼弟费扬古,今年只有十岁,可他精于骑射,喜读兵书,若有朝一日真有为国建功立业机会,还请王爷照应!”
博果尔信誓旦旦道:“嫂嫂放心就是!”又不由叹气,“我也是该仕途上搏一搏了,大清是马上得天下,我若不立寸功,一味鲜衣怒马地过下去,纵然有皇子之尊,终究叫人看不起!”
淑懿见他有愤然之色,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因问道:“王爷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博果尔痛心疾首,道:“嫂嫂不是外人,臣弟便对您实话实说,臣弟外祖,额齐格诺颜郡王领地阿纥土门万户斡耳朵,水草肥美,不想科尔沁贝勒看上了那块地,硬从外祖手里抢了过来,叫我额娘颜面往哪儿搁啊!”
科尔沁贝勒绰尔济,是贵妃父亲,这些年来靠着与皇族联姻,科尔沁势力渐大,淑懿道:“科尔沁贝勒也太张狂了,就算不看懿靖大贵妃,也该看你这位皇子啊,他分明是没把襄亲王放眼里!”
博果尔忿忿不减,道:“科尔沁贝勒也别高兴得太早了,他唯一儿子巴雅尔,不学无术,总有一天会把科尔沁贝勒家业败光。”
巴雅尔,不就是贵妃亲弟弟吗?有这样一个好娘家人,贵妃真是福气不浅!淑懿微笑着,她仿佛看到了几乎无懈可击贵妃,愁眉苦脸样子,人人都会有弱点,淑懿已经找到了小博尔济吉特氏弱点,她要利用这些,一雪前世之仇。
淑懿安慰博果尔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王爷先稳固自己朝中地位,这些人,就让他们为所欲为,‘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有‘树倒猢狲散’一天。”
博果尔意气风发地走了,淑懿按了按鬓角簪镶珠玫瑰缠丝龙凤步摇,悠悠对云珠道:“回宫去小厨房看看糖蒸酥酪好了没有,皇上就是没空儿来用午膳,估摸着合宫宴饮之前,还会来承乾宫耽一会儿。”</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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