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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晋江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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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星洛跟江言琛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江言琛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拿钥匙开了门进去,顾星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随着他进去的时候,四下打量着这个对她来说陌生的房子。

    房子并不大,装修风格还停留在□□十年代的样子,虽然有些岁月的痕迹,却也显得温馨舒适。

    但是看到客厅里积了尘的摇椅,摇椅上还搭着一块白色的针织毯——又能看出,以前住在这的是老人。

    顾星洛的脚步跟着江言琛进去,视线却在四下打转。

    她还看到客厅里摆的相框,是一个面目和蔼的老人穿着衬衫和夹克,站在一个花园前。

    里面只有一张是江言琛的照片,还是大概是五六岁的样子,站在老人的身边,一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是我爷爷,”江言琛察觉到顾星洛停留的视线,脚步顿了顿,目光也循着看过去,定格在墙壁上挂着的相框上,“江鸿,他以前是教授,还是植物学和生物学的博士……他在最后的几年,一直在家里研究蝴蝶,那会他退休了。”

    顾星洛点点头,张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江言琛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先吃饭吧。”

    顾星洛跟着江言琛进去,厨房也不大,暖色的灯,从方口格纹窗户里,正好看到后院,大概是因为冬天天冷,草皮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冷霜,院子的墙壁上亮着一盏廊灯,风吹灯光晃动,显得有些寂寥。

    顾星洛也帮不上什么忙,抱着胳膊站在厨房的门口,看着江言琛忙碌的背影。

    锅里的热气弥漫,在窗户上氤氲出一些浅淡的白雾。

    这里长久没人住,也没暖气,只有客厅的空调能制热,但作用微弱。

    顾星洛只是盯着江言琛的背影,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江言琛。”顾星洛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慢慢开口,“我们等会聊聊吧。”

    “好,”江言琛问她,“要回家吗?”

    “这儿有地方睡吗?”顾星洛的视线扫了一圈。

    “有是有,”江言琛递过来一杯热水,示意她暖暖手,“就是你这腰,我好不容易给你养回来,睡不惯你又要腰疼。”

    “也没那么娇气……我这阵子不怎么忙。”顾星洛两只手抱着玻璃杯,温热的杯子让她的手指回温,顾星洛抿抿唇,低头慢声说,“去哪都行,跟你在一起就好。”

    江言琛的身形顿了顿,只是低声嗯了一句。

    顾星洛觉得自己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说自己去转转,仿佛觉察到一些微妙的气氛变化,顾星洛转身的时候,有点逃避的意味。

    江言琛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回身看了一眼,走廊的墙壁上亮着老式的灯,灯光无端闪了一下,顾星洛转身的背影,仿佛跟多年前的回忆重叠。

    这也不是顾星洛第一次来这里。

    那时在临江一中,也不是江言琛第一次见到顾星洛。

    可惜顾星洛好像不记得了。

    江言琛的视线定格在顾星洛走出去的背影上,失神了好久。

    顾星洛从厨房走出来,四下环顾了一圈,觉得周围空荡荡的,有一种人类存在过后又消失的痕迹,而这种存在过的痕迹让人心里格外发空。

    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几本科学自然的杂志,但是刊号却停在了十几年前,笔记本上钢笔的印记也在褪色。

    顾星洛简单翻看了一眼,纸张都已经变的有些硬挺,上面被人用钢笔手绘了许多不同种类的蝴蝶,详细记录着蝴蝶的成长周期和生长条件。

    顾星洛轻轻放下了笔记本,沿着楼梯上楼转转。

    楼上只有四个房间房门都没锁,顾星洛伸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左手边第一间看起来是个书房,面积很大,很空旷,正面的墙中间有一面窗户,低头看正好是楼下院子里花园。

    窗帘静静的挽在两侧,深夜寂静,只有走廊的灯亮着,顾星洛一到黑暗的地方就视线不好,她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往前走,窗外突然亮了起来,浅浅的灯光从窗外铺泻进来,安静地落在木质的地板上。

    顾星洛往前走了几步,她站在窗边往下看,江言琛正微微仰头,在给院子里那个老旧的院灯换灯泡。

    顾星洛轻轻伸手推开窗户,她趴在窗边往下看着,那个院灯并不高,他站在院灯旁边,修长的手指拧动着灯泡,灯光凑近他的光线过曝,她只能模糊的看到他的轮廓在随着光影晃动,但她敏感地察觉到,在她推开窗户的那一刹那,江言琛抬起了一只手,小心地为她挡了一下光。

    顾星洛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只是很短暂地感觉到了一种迷茫——

    或许是妈妈过世的太早,又或者是自从妈妈去世,她总是活的很封闭,已经忘记如何去表达爱意,或者是如何对人坦诚的敞开心扉。

    她总是不安,不确定自己讲述出来,是否又算得上是重新揭开了两人彼此不愉快的伤口,是否又算得上是对江言琛的二次伤害。

    顾星洛也茫然,除了姚漾和郝佳米,好像也没有其他人鼓励过她,没有其他的人站在她这边,愿意听她讲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她总觉得,不开心的东西,没有必要告诉别人,去影响别人的情绪。

    所以也就更加下意识地想在江言琛的面前,掩藏起那些丑陋的伤疤。

    像右手上,藏在蝴蝶之下的疤痕。

    她从没想好,在说出完之后,他们两人的走向又会变成如何。

    像是,她人生里,最没有把握的赌博。

    顾星洛闭了闭眼,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江言琛走过来,跟她一同站在窗边往下看,院子里一片枯萎的玫瑰,也算不上什么好景色。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这度过了我的童年,”江言琛姿态放松地说,“大概是,小学之前。”

    “那个时候我爷爷退休了,我爸没时间……又或者是不想回家,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我妈也没有很喜欢我,我爸起先周末把我送来,后来我开始在这里过了一周又一周,”江言琛淡声说,“那个时候我妈也没觉得阿斯伯格是她儿子会得的疾病,大概是觉得很遥远,她只是在跟我爸赌气。”

    顾星洛默默看着他,觉得宽慰的语言似乎有点苍白,然后下意识地往江言琛那边凑近了些,伸手挽住了江言琛的手臂,小心地依靠在他的身边。

    江言琛轻轻伸手,掌心覆在顾星洛的手上。

    两人谁都没有先说话,依偎在二楼书房的窗台旁。

    “以前我爷爷经常带着我坐在这里,他在右边记录他的蝴蝶,我在左边,”江言琛说,“他给了我一个保温箱,让我观察一只蝴蝶破茧成蝶。我最喜欢的,是他养的天堂凤蝶,我爷爷说,雄性天堂凤蝶最喜欢蓝色的东西,他们的寿命也很短,只有八个月,我记得很清楚,八个月十三天。”

    江言琛低了低视线,“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天堂凤蝶,我以前最喜欢这里,喜欢我爷爷养的蝴蝶,喜欢我爷爷的花园,那比后来我接受的治疗都更好。”

    江言琛说完这句,似乎就没再要说下去。

    “我以前来过这儿。”顾星洛偏头看他,“但是年龄太小了,很多都忘了……以前我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我家应该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早就变化了,街道也不复以往,建筑也早已变化,没变的,是这条胡同里的矮房子,是街角的水果店,还能唤醒一些残存的回忆。

    顾星洛在黑夜里搜寻了一圈,结果发现自己也不认得道路了,只记得模糊的方向,她的视线茫然了些,“可能在那边。”

    “我可能,知道。”

    “为什么是可能知道?”顾星洛轻笑,“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是可能知道?”

    “因为这取决于你想不想我知道,”江言琛也转眸看着她,似是提醒,“我记忆力很好的。”

    顾星洛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容慢慢收敛,她有点奇怪地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江言琛慢慢转回视线,似乎垂眸看了一会楼下的花园,然后他才抬起头,微微侧目,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顾星洛一声不吭的,微凉的夜风吹动她的头发,她看着江言琛的眼睛,脑中有些发散的空白。

    她发现,在他身边的时候,好像只看着他,她就觉得很安心。

    “因为,有一个人,爱了你很久很久,”江言琛拉着她的手,跟她十指相扣,“比你想象里更久更久,这个人是江言琛,不管你犹豫多少次,我都会这样告诉你。”

    顾星洛呆呆地被他牵着,江言琛拉着她下楼,仿佛重复似的,他又说了一遍,“不管你犹豫多少次,我都会这样告诉你。”

    两人简单吃了晚餐,顾星洛又闲来无事,收拾桌子也帮不上忙,就坐在后院的时晚长椅上发呆。

    前院后院相通,侧面的通道两侧种了许多竹子,遮下了斑驳的光影。

    顾星洛静静地吹着晚风,隐约还能听到厨房里窸窸窣窣的水声。

    顾星洛仰头,闭了闭眼。

    她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中有些空白。

    只有零星的碎片回忆,走马观花似的在眼前闪过。

    她想到曾经分别时的大雨天,蒙着灰霾的黄昏傍晚。

    想到他突然出现的火车站。

    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去燕京,看到的他的背影。

    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哪个片刻曾经想过,是他追逐在她的身后。

    过了一会,水声停止,顾星洛却在此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

    江言琛是在几分钟后才出来,手里拿了一条毛毯搭在她的腿上,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杯热水。

    顾星洛摇摇头,随手把杯子放在了玻璃圆桌上,然后往江言琛身边靠了靠,手顺势牵住了他的手,“我不冷。”

    “好,”江言琛抬头看了看天上,星星明亮,月亮却很朦胧,“要回房间吗?外面很冷,我刚刚开了下壁炉试了试……没想到还能打开。”

    顾星洛似乎觉得挺新鲜,也觉得一月份晚上降温,确实外面会很冷。

    顾星洛点点头,跟着江言琛走回去。

    客厅的灯光很暗,还是多年前的老灯泡,但是客厅中间有个中西结合式的壁炉,顾星洛看着跟这房子风格也不太搭,但是里面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木头在里面燃烧,看着有种无端的暖意。

    江言琛解释说,“是挺不搭的,是那个时候太早了,还没有暖气的时候,这房子都是烧的煤炭,我奶奶说煤炭很丑,也正好那年我爷爷把这里的房子翻修了,虽然后来有了暖气,还是为我奶奶装了个这个,就过年的时候才点一下,说能想起以前的日子,我奶奶是阿尔兹海默去世的。”

    顾星洛点点头,她披着毯子跟江言琛坐在浅色的布艺沙发上,面前是跳动的火光。

    她犹豫了好久,不知从哪一句先开始说。

    “江言琛,那个时候……我不是故意的跑去临江,我一直都很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顾星洛低垂着视线,“我从小到大,一直都觉得,我不值得对方为我做什么,所以不管是对你,还是郝佳米,我都很小心翼翼,所以即便以前很喜欢你,也不敢让你知道。”

    “……”

    水果店的阿姨说得对。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顾星洛。

    那是因为,顾星洛出生后,一直生活在这里。

    那个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生活也算不上太好,因为顾星洛的爸爸出过一场意外,顾星洛年纪小,并不知道那具体是源于什么,只是在她的记忆里,爸爸永远都是在外面喝酒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妈妈那时在一个商场做收银员,每天很早就去上班,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爸爸喝醉酒后总是在胡言乱语,小小的顾星洛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默默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妈妈觉得顾星洛独自一人孤单,给她买了一只小白狗,还是在附近的宠物店买的。

    每次爸爸喝醉了酒的时候,顾星洛就抱着小狗躲在房间里,她和妈妈教着小狗上台阶,她觉得小狗是她生活里唯一的好朋友。

    她最期待的,就是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带着小狗坐在楼下等着妈妈下班回来。

    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好景不长,妈妈上班的商场破产倒闭,妈妈很快被迫下岗,也只好焦头烂额地找其他工作。

    父母开始吵架,大多是因为爸爸喝酒。

    后来,爸爸开始试着投简历、找工作,但因为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加上也没有什么很高的学历,只能找到一些司机之类的工作,薪水不高,下了班后还是照旧喝酒,第二天常常迟到旷工,失业似乎也成了常事。

    顾星洛不喜欢爸爸,大概是因为他总神志不清,一年到头没几个清醒日子。

    她小时候最期盼的事情,是父母离婚,她和妈妈带着小狗去别的城市生活。

    ——可这也是她藏在心底、不敢言说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

    顾星洛放学回家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迎接自己的小狗。

    家里的大门开着,父母又一次起了争执,这次并不是妈妈在指责爸爸,而是爸爸在扔着东西,大喊大叫着,“你不就是嫌我没你以前的朋友有本事,你还嫌我没工作,你是不是在外面跟别人好了?”

    “我跟谁好了?你别血口喷人!”

    “前阵子你下岗的时候,送你回来的那男的是谁?怎么有人跟我说你要和我离婚?喝酒怎么了,哪个男人不喝酒?”

    顾星洛呆呆的站在门外,地上扔着小狗的链子。

    妈妈看到顾星洛,忙擦了擦眼泪,作势要去做饭,不想在孩子的面前争吵。

    顾星洛小声的问妈妈,小狗呢。

    这话还是被爸爸听到了,他冷笑一声,“你哪个叔叔送你的狗?我给你扔了,什么破狗,叫的让人心烦……顾星洛,狗是谁送你的?老子没钱给你们养狗。”

    “你对孩子发什么神经?”

    “我发什么神经,要不你去你单位问问,你怎么跟哪个男的关系都那么好?别人都说……”

    顾星洛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听到“别人都说”。

    明明是,别人都说妈妈是个很好的人。

    顾星洛不敢在家呆着,又挂念着小狗,她跑出去围着马路找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小狗。

    那天之后,父母的关系更僵化。

    一度发展到了,爸爸再也不去工作,一整天都在家呆着——有时候,会出去打牌。

    他对妈妈的积怨迁怒到了顾星洛身上。

    他甚至开始越看顾星洛越不像自己,那时候小学五点放学,妈妈九点半才下班。

    这三个多小时后,爸爸总是讥讽的对她恶语相向。

    有时候会动手打她。

    顾星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也过早的懂事,不想让妈妈担心,也不肯告诉妈妈。

    直到有一天,顾星洛放学回家后,想像往常一样躲进自己的房间。

    却没想到,客厅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她约莫三十多岁,穿着艳丽的裙子,画着浓妆,坐在她家的沙发上抽烟。

    看到了顾星洛,她玩笑似的说,“这就是你女儿啊?长得可一点都不像你,你可生不出这么好看的闺女。我都奇怪,你老婆那么好看,要是她愿意,追她的人可不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打那天起,爸爸开始更频繁的跟妈妈吵架,甚至恶毒地看着顾星洛,说她肯定不是自己的女儿。

    于是那段时间,楼里的楼上楼下都在议论,传的沸沸扬扬,说顾星洛的爸爸养了几年的女儿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

    也就是这段时间,父母终于离了婚,妈妈带着她搬离了那个永远乱七八糟的家,母女两人竟然没有多少行李,顾星洛背着自己的书包,拉着妈妈的手坐上了大巴车。

    她只是偏头问妈妈,“妈妈,我们有地方住吗?”

    “有,但是我们得过的艰苦一点了,”妈妈摸摸她的头说,“但是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以后妈妈会让你学钢琴,会让你学画画,像别的孩子那样,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我们顾星洛有一个很爱她的妈妈……就是妈妈对不起你,这才带你搬出来。”

    顾星洛摇摇头,说没关系。

    妈妈带着顾星洛在临江市市区住下,起先还是租住的房子,在一个老破小的小平房里,家里连厕所都没有,还得去附近的公厕,但顾星洛挺满足。

    她转进了临江市区的小学,那时候妈妈的工作很忙,也为了照顾她,白天在顾星洛学校附近的书店上班,晚上在夜市摆摊卖自己做的小手工品,虽然辛苦,但也不愁吃喝。

    后来妈妈学了烘焙,她手巧,学东西又快,又在一家蛋糕店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再后来就是妈妈开了自己的蛋糕房,为了节省开□□些年一个店员都没聘请,全靠妈妈自己忙前忙后。

    顾星洛觉得生活终于是好了起来。

    但是也因为妈妈太忙,有些疏忽顾星洛,顾星洛那会是插班生,学校的环境很好,但她觉得格格不入,周围的同学都在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每天放学学校门口都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

    小孩子总有一些攀比心理。

    顾星洛总是默默地在一旁羡慕别人。

    班主任人很好,察觉到顾星洛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还在班会上的时候,说让大家多跟新同学玩玩,不要搞孤立。

    但也正是因为班主任的这句话,几个年龄小的女生以为顾星洛打小报告,加之顾星洛从小虽然漂亮,但人真的没有任何脾气,也永远不会反抗,就总在课间捉弄她,甚至给她起绰号。

    也因为从来不见顾星洛的家长来接她,有一些同学就开始说她是没人要的小孩,几人带头孤立她,连那个总是帮顾星洛记作业的女同学也不再理她,没有人跟她交朋友,没有人跟她玩。

    又直至初中,顾星洛似乎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她没有朋友,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又开始有人说她有心理疾病,每次听到这些字眼,顾星洛下意识地躲得远远的。

    妈妈还是察觉到了顾星洛的沉默。

    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从那天起抽出了时间,去接顾星洛放学,送她去上钢琴课。

    顾星洛在学校马路的拐角看到妈妈的时候,呆愣了几秒,似乎没有预料到。

    妈妈往后看了一眼,问她,“怎么不和同学说话?”

    顾星洛摇摇头。

    妈妈问她,“有人说你什么了?”

    顾星洛还是不说话。

    妈妈到底觉察到了异样,母女两人一路沉默的走回家,顾星洛沉默地在客厅写作业。

    直至睡觉前,妈妈端来了一杯牛奶放在她床边,跟她说,“不用在意别人说你什么。”

    顾星洛闭着眼睛装睡,妈妈还想说点别的,但也感觉到顾星洛的抗拒,她叹了口气,还是先出去了。

    等妈妈关上门之后,顾星洛悄悄睁开眼睛,看着房间里亮着的小灯,客厅和她的卧室之间有个玄关镂空置物架,顾星洛从缝隙里看出去,妈妈正坐在那里给她的作业签字。

    顾星洛心口酸酸的,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做到完全的不在意。

    她觉得父母离婚,都是因为“别人说”的风言风语,爸爸对她的恶劣,也都是因为“别人说”的风言风语。

    连带着她小学时,那个总帮她记作业、偷偷给她放一颗糖的女同学,都开始了疏远她。

    顾星洛觉得,别人口中的话,让她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一个朋友。

    直至高中的时候,她很幸运,高中的班级氛围很好,开学第一天,前后左右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围过来,热情地问她哪个初中的,大家好像对她一无所知、对初中时的流言蜚语并不知情。

    这让她松了口气,后来又因为顾星洛会弹钢琴,几个同学羡慕的不行,总夸赞她很厉害,顾星洛没有脾气,班里大部分的同学都很喜欢她,那年元旦,班里做了离元旦晚会,班主任破例允许大家带零食,顾星洛没有想到,她妈妈突然来了学校,送来了许多蛋糕和甜点。

    而她也在那一年,才真正意义上认识了江言琛。

    她曾经也,悄悄地在练琴的间隙里,偷偷向外看的男生。

    而她的这个隐秘藏起的crush,又曾经塞给她过一支阿尔卑斯。

    无数次地路过她的窗边。

    顾星洛是一个对各种感情表达都很内敛沉默的人,即便是很喜欢,即便是笑起来,也会偷偷避开他的存在的方向,然后去寻找他的背影。

    她很想要记住,这个善良的、光芒万丈的、对她很好的江言琛。

    在临江一中的第一年,算是她生命中,很珍贵的一段回忆。

    直至后来妈妈过世,顾星洛被外婆接到了青昭市,外婆跟她并不算熟悉,一老一少住在一起,家里常年安静。

    但好在,那一年,顾星洛认识了郝佳米,认识了沈浩然,也认识了宋时轶,甚至怎么都没想到,江言琛也到了小小的青昭市。

    那时顾星洛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考上燕京音乐学院,不辜负妈妈一直以来的期待,也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直到外婆又突然生病,姨妈一家借着方便照顾老人的藉由,搬进了这个并不大的两室一厅,顾星洛连自己的房间都没了,只能住在客厅里,睡在沙发上。

    高中的学习很紧张,姨妈丁秀芹一家白天并不在家,大姨夫早出晚归,有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顾星洛刚在沙发上睡着,大门再度被打开,丁秀芹念念叨叨地去煮夜宵,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顾星洛还在沙发上睡觉。

    她根本不敢有什么意见。

    因为妈妈那场简陋的葬礼上,丁秀芹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她亲爸都不管,凭什么我们管啊?

    ——她妈去世,一分钱都没给我们,我们凭什么要养她啊?

    顾星洛只能竭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的存在,像个累赘。

    顾星洛只能吃那并不可口、甚至是敷衍的早餐,有时候外婆会给她几块钱让她自己在上学的路上买着吃。

    她只能在这样日复日的日子里,期盼着早点考上大学,早点离开这里。

    她患有夜盲症,再也没了等在楼下的妈妈。

    却有了那个,总是等在学校门口的江言琛。

    默不作声、不管风雨地,陪着她去上钢琴课的江言琛。

    那个永远都走在她身边的江言琛。

    所以江言琛大概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天她离开临江市前夕,去琴房收拾了自己的琴谱,像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她绕去了篮球场,看到了坐在荫凉里的江言琛。

    她以为那是告别。

    她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江言琛了。

    所以他不会知道。

    在青昭中学开学的那天,顾星洛看到江言琛身影时,死水一样的情绪,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好像她一直用余光偷偷追逐的人,循着她的方向,来到了她的身边。

    直至高三的时候。

    那个时候顾星洛的生活已经很忙了,江言琛更是在承载着青昭中学唯一的希望,去参加了各种比赛——当时的老师都希望他能去参见,拿到保送的资格。

    顾星洛每天都在练琴,复习,为了燕京音乐学院拼命努力,她知道江言琛要去燕京,她只是,想要离他近一点。

    近一点,就够了。

    那时跟姨妈同住,生活极尽痛苦,但黑暗的生活里,也总归是有零星的光和希望。

    直至艺考逼近。

    青昭中学并没有很多艺术生,大家几乎都是在走文化课,所以不像临江中学,专门设置了高三艺术生集训班,集训时兼顾补习文化课。

    青昭中学高三所有的艺术生,加起来都不过二十来个。

    所以大家只能白天跟着上课,晚自习破例可以不上,顾星洛就泡在琴房里一次次练习。

    姨妈并不会给她任何钱用于钢琴上,在她眼里,这是“有钱人的爱好”,钢琴也应该是“有钱人的消遣”,她常常讥讽顾星洛痴人做梦,说家里可没钱供出一个钢琴家。

    也在那时外婆的病情恶化,有一天老师有事,顾星洛临时早回来了一小时,结果在楼下看到了舅舅阮天明的车,起先顾星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而上楼后,房门并不算隔音,顾星洛听到了里面的交谈声,如兜头冷水——

    “现在咱妈病也就那样了,”是丁秀芹先开口说话,语气冠冕堂皇,“医院的医药费还要结,也得下葬和准备墓地,正好今年老三的孩子也得去上学。”

    “你们什么打算?”阮天明可能猜到了什么,“得多少钱?”

    丁秀芹的儿子已经复读了两回了,看这架势,今年考不好还得继续。

    阮天明更是为难,当初他妈没帮着带孩子,妻子意见很大,也算是婆媳关系不和,加之家里的财政大权都在他妻子手里,自己平日连个私房钱都没有。

    “我的意思不是找你要钱,”丁秀芹说,“我打算找个时候,把顾星洛的钢琴卖了,这样正好,一部分垫在妈的后事上,留个几万块,让她拿着去上学,也算不至于亏待她。”

    客厅里安静了许久。

    阮天明没料到如此,一时间无言。

    他人不坏,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他只是从来不敢违背妻子的命令。

    他当时知道妹妹离婚后带着女儿独自一人活的很难,他手里没什么钱,也做不到多少的经济援助,所以只能偶尔路过的时候,给她店里送点水果蔬菜,还有她舍不得买的白虾让她给顾星洛做着吃。

    所以自然也知道,妹妹省吃俭用地,送顾星洛去学钢琴,甚至后来攒了一笔钱,给顾星洛买了她自己的钢琴。

    当时妹妹是说,她不想让顾星洛觉得单亲家庭一定不幸福,即便是只有妈妈,她也仍然希望顾星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点都不比别人差。

    阮天明看着放在客厅里的钢琴,它在这个狭小的老房子里格格不入,被顾星洛用琴罩盖着,一尘不染,黑色的琴身反射着光线的锋芒。

    犹记得有一回,阮天明去给妹妹送了点水果,当时秋云似乎心情不错,两人闲聊的时候,秋云拿着手机给他看,手机上是顾星洛弹钢琴的视频。

    那有一种,与平庸毫无瓜葛的格格不入。

    阮天明分神的时候,丁秀芹自顾自地说,“前几天我打听了一下,顾星洛着钢琴还挺贵,说是得十来万了,卖了也没白养她……”

    顾星洛站在门外,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傻住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顾星洛回头,看到了江言琛正好上楼,她随手胡乱地抹了一把眼睛,慌张地逃离,可她根本没地方可去,整个青昭市,对她来说都如此陌生。

    所以顾星洛自顾自地往外跑,也不知道该去哪,她只是很想逃开。

    江言琛跟在她身后追她。

    顾星洛跳上了一辆正好到站的公交车,江言琛来迟一步,眼看着公交要启动,他冲到了公交前拦住了车子,司机猛地踩急刹车,江言琛这才赶了上来。

    顾星洛坐在最后一排抹眼泪。

    江言琛呼吸不稳当,坐在她的身旁,也没问她哭什么,就是默默坐在她身边。

    他身上也并没有纸巾,刚被宋时轶和沈浩然拉去打完球,江言琛想了想,将身上的长袖薄衬衫脱下来,递给她。

    顾星洛没接,脸一直朝着车窗。

    江言琛看过去,车窗上映着两人的身影,江言琛只剩了长裤和白色的t恤,顾星洛别着脸,长发挡住了半张脸,她只是自己坐在角落里哭,一言不发。

    江言琛也不问她。

    他也不是很清楚这辆车的终点站在哪里,车子走走停停,人上来下去,到最后终点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这里似乎是一个景区的小广场,附近停着好多旅游大巴。

    在安静的傍晚,甚至还能听到湍急的水流,江言琛听小姨说过,青昭市也算是个旅游城市,市里附近有好几座山和两个水潭瀑布,也算是在当地小有名气。

    “要去走走吗?”江言琛终于主动开口了,“还是回去?”

    “不想回去。”顾星洛抬腿往前走,走了两步停了停,吸了吸鼻子问他,“你不回去写作业吗?”

    “不回去。”江言琛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他看她状态实在算不上好,犹豫了几秒,“你别想不开。”

    顾星洛一声不吭,江言琛跟的更紧了。

    前面就是一个高石桥,连接着两边不同的山脉,桥下是巨石和湍急的水流,因为前几天下过一场雨,撞击在巨石上的水花泛着白沫。

    再往前看,远处的瀑布哗啦啦地涌动。

    顾星洛停下了脚步,江言琛稍稍松一口气,石板桥两侧为了防止游客坠亡,米字形的栏杆很高很密。

    顾星洛站在石桥中央,仿佛这会才累了,慢慢沿着栏杆蹲下。

    江言琛想了想,把手里的衬衫铺在了石桥上,示意她坐下。

    两人坐在石桥上,腿从缝隙里晃着。

    顾星洛只是不想回家,对丁秀芹的讨厌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厌恶。

    她多想时间过的再快一点,快到她长大了,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可以远离她讨厌的人。

    可是对于十七岁来说,这些幻想又显得如此不切实际。

    顾星洛已经不想哭了,就坐在那打发时间。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上山的游客也已经都下山了。

    直至天色一片漆黑。

    江言琛问她,“不想回家?”

    “嗯,”顾星洛的视线盯着下面翻涌的水花,“我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燕京挺远的,”江言琛想了想,“还有一百多天。”

    “你回家吧,你小姨下班看不到你要找你了。”

    “不行。”

    “我不想跳下去。”

    “你不想回家。”江言琛问,“那你准备在这坐一夜?”

    顾星洛不吭声了。

    她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反抗的、表达不满的方式。

    绝食、离家出走……根本不现实。

    她不吃饭,丁秀芹乐得高兴,她不回家,也无人问津。

    顾星洛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遗忘的、没人在意的人,所以理应自己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角落。

    她好像也,更适合自己一个人呆着。

    那就什么都不在乎。

    顾星洛不知道说什么,仿佛用沉默回答江言琛的问题。

    江言琛也没走,他仿佛没怎么放在心上,“那就跟你一起坐在这好了。”

    “你在这跟我坐一夜干嘛?”顾星洛有些别扭地说,“不冷吗?”

    “不冷,”江言琛说,“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

    顾星洛又安静了一会,结果几分钟过去,江言琛果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周围非常静谧,只有湍急的水流的声音,还有远处的虫鸣声。

    时间过的绵延漫长。

    “你走不走?”顾星洛又问他。

    “不走。”

    “你小姨一会……”

    “天塌了也不走,”江言琛回的声音很淡然,他转头看着她,语气仿佛藏着坚定,几句话在喉间涌动。

    顾星洛很快地别开视线,他的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顾星洛今天没上晚自习,因为钢琴老师临时有事,又自己折返回来,她身上还穿着校服,尺码总是大一些,肩膀那里宽松的垂下来,却更显得她纤瘦单薄,马尾也松散了许多,垂下了一些碎发。

    他随手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丢进了水里,但是水流湍急,石子没进去,迅速没了踪影。

    “有我在,你就不是好一个人,”江言琛又扔了一颗石子,“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