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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没事的,傻孩子,谁还能担保一辈子不得病的吗?”桂芬却顾不上管招娣,而是先柔声安慰杏儿。毕竟,这孩子才四岁,虽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比大人还聪明,可说到底,她还只是个孩子,就算再聪明,人生在世许多没做过的事情也难免会出差错。
在教育孩子这一点上,桂芬是继承了姥爷个十足十,讲理,却不骄纵。不是说叶红杏仗着自己是个小孩子,想怎样就怎样,也不说叶红杏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桂芬就黑着脸训斥加大棒,她是以鼓励为主,间杂着讲道理。
有了桂芬的开导,叶红杏原本自责的情况总算是好转了,于是桂芬再接再励,又吩咐叶红杏道:“杏儿,帮娘一把,咱先把根旺给你二娘送过去。”桂芬先给叶根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就递给了叶红杏。
下午在家照顾孩子的活儿是叶红杏负责的,那她就得全始全终,把根旺给送回去。在这一点上,桂芬教育叶红杏教育得很到位。
叶红杏心甘情愿地、小心翼翼地抱着叶根旺,她的年纪还小,力气也不是很大,根旺偏又生得胖,她抱他抱得极是费力。几乎是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虽说叶红杏累得几乎腰都直不起来了,可她到底是磨蹭到了西屋门口。
来不及感慨累,叶红杏赶紧扯了嗓子大叫:“二娘,根旺我抱过来了,我试了他的额头,不烫了。”叶红杏站在西屋门前,瞅着面前这个大粗布的蓝门帘,心里急切地盼着黄小玲快些出来把她手里的叶根旺给接过去,她都快抱不住他了。
“是吗?根旺,想娘没?”门帘一挑,黄小玲一把就抱过了孩子,也顾不上跟杏儿说些什么,甩上门帘就又进了西屋。
叶根也在西屋里呆着,叶红杏隔着帘子听他压低了声音问了句:“孩子不烧了?”
“不烧了,杏儿那丫头真该死,孩子发着烧还给孩子洗澡,幸亏咱们根旺长得壮实,要不然肯定得大病一场。”黄小玲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将根旺扔给了叶根:“给,你的儿子你抱会!”
每次叶根只要在她这屋,她就会把叶根旺甩给叶根,美其名曰是要给这父子俩亲近的机会,可事实上她却是在给自己找偷懒的借口。
每个有了孩子的女人都深有体会,带孩子是辛苦的,并且带得久了还会心里烦闷。黄小玲又天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脾气,自然一有机会就把孩子往叶根怀里送了。
叶根慌忙接住儿子,白了黄氏一眼,黄氏却似乎毫不在意,只顾着揉自己的脚底板,嘴里说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絮叨话:“他张婶儿的娘家兄弟给他张婶捎来了京城大户人家才买得起的胭脂水粉儿,抹上去可漂亮了,浑身香香的。村南他李大叔家的小姑子让王媒婆给说了个婆家,光是定礼就给了五十两银子呢!”
叶根只顾着低头逗弄孩子,他每天的生活轨迹说不出来的简单,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到地主家里干活,要不然就是去租来的佃田里去干活。
春去秋来,年年如此。
“对了,明儿还让杏儿看着根旺,咱们到集镇上去给两个孩子扯块布头做衣裳吧,这不天都快入秋了,孩子们的衣裳都快不够穿了。”闲得无聊的黄小玲又想到了新的活动。
叶根听到花钱,立刻就皱起了眉头。这个家全仗着他一个人到地主家里扛活挣钱,并且这钱直到一年到头才有可能拿到手,他是当家管钱的人,对于钱这个名词再敏感不过了。
“家里不是还有旧衣裳吗?改小点给杏儿和英子穿,她俩穿小的再给招娣和根旺穿。”叶根皱着眉头说。
“我家的宝贝凭什么就只能穿他姐姐穿剩下的衣裳?不行,我要给我家根旺买新布,给咱们家宝贝儿子穿新衣裳!”黄小玲说着,伸手又把叶根旺给抢了回来,举在手里呢喃着道:“小旺旺,给你买布做新衣裳?你高兴吗?二娃子,你看你儿子笑了!”
见黄氏举着儿子笑得开心,叶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心里却隐隐默许了黄氏想要镇上集市扯布头给孩子做新衣裳的念头。
西屋笑得“和谐”,东屋可是愁云满天。
叶红英依旧是冷着个脸坐在角落里,冷冷地眨着亮亮的眸子在瞅着叶红杏和桂芬在炕上忙活。
招娣的小小身子现在真的烧的烫手,桂芬让叶红杏找来手巾,沾了凉水细细地擦招娣的额头。
“娘,你不是说咱们小孩要是生了病就得请大夫吗?不然脑袋都会烧坏的。村东头的傻二丫不就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袋,后来就一直疯疯颠颠的了吗?”叶红英忽然道。
桂芬怔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的就低了下来:“咱们家现在没什么钱,你妹妹这病只是着了凉,不太严重,咱们只要等着她不烧了就行了。”
“娘,咱们给妹妹弄点姜汤红糖水喝吧。”叶红杏记得自己在姥姥姥爷家着凉生病的时候,姥姥就是这样熬了姜汤喂自己喝的,只喝了半碗身上就暖和了许多,再睡上一觉,第二天也就没什么事了。
“你妹妹还小,姜汤恐怕喝不下。”桂芬迟疑道。
“我去请大夫吧。”叶红杏撒腿就往外跑,姐姐的话着实吓到她了,想着妹妹有可能会因为发烧而就得智力低下,叶红杏心里就有些发慌。
她想着自己箱子里还有些碎银子,请大夫应该也花不了几个钱,况且妹妹发烧这件事是她自己给惹下的,请大夫诊治的费用本就应该由她来出。
“杏儿回来!”桂芬忙喊住她。叶红杏停住脚步,以为娘还有什么吩咐,却见桂芬顿了顿,扭头朝叶红杏点了一下:“你不认得路,还是让你姐姐去请村里的大夫吧。”
“娘,我和姐姐一起去。”叶红杏见叶红英已经站起身朝外边走了,忙一溜小跑地跟了过来。
叶红杏早就想跟姐姐拉近一些关系了,奈何姐姐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一幅冷冰冰的样子,就算是爹娘难得说上几句笑话,姐姐也依旧只是扯着脸皮假笑几声,叶红杏甚至都怀疑她这个姐姐脸上是不是笑神经短缺。
要请的大夫住在村子的北头,也姓叶,说起来跟叶红杏的爹叶根还算是远房的堂兄弟,叶红英远远地在前面走着进了院子,等叶红杏跟过来的时候大夫已经在边走边跟叶红英仔细地询问情况了。
“大夫好。”叶红杏打了声招呼,结果大夫只是点点头,没有跟她搭话的觉悟。
叶红杏也不觉得受冷落,本来依着她在吴家山乡亲们心目当中的地位,若是这大夫是在吴家山的,此时说不定早就跟叶红杏拉上了家常,可现在这里是叶家村,叶红杏行事又低调,村里人多半都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其实就是吴家山周围几个村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天才少女”叶红杏。
因为家里有发烧的病人,叶红英和大夫两人脚程均快,等到叶红杏连跑带颠地气喘吁吁地赶到的时候,大夫已经给开好了药方子。
“按照这个方子抓药就行了,只是受了些风寒,不打紧的。”大夫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东屋的叶根说着客套话,收了叶根塞过来的诊金走了。
“杏儿,你去你爷爷屋里睡觉去吧,有你爹和我在这里就行了,还有英儿。”桂芬瞅了眼叶红英,叶红英这丫头已经又把手巾沾好了温水递了过来。
“好吧,招娣妹子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可要告诉我啊。”叶红杏也就不再推托,而是痛痛快快地回了西厢房。
爷爷年纪大了,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才不会去管——在他看来,孩子生病什么的都只是些小事而已,谁家的孩子能不生个病什么的?
所以叶红杏回到西厢房的时候,爷爷的鼾声正打得响。叶红杏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虽然已是尽量轻了,可木门还是发出了吱呀的一声响。
爷爷睡觉轻,只这一声呼噜声就停了,叶红杏轻手轻脚的想往里走,就听爷爷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大夫来过了?招娣还烧不?”
“还烧着呢,娘让我先回来睡,说她和爹会照顾妹子的。”叶红杏原本也有些放心不下,不过也知道照顾病人这种事就算是人再多也不顶事,反而是添麻烦。
爷爷沉默着,没再提招娣生病的事,只是淡淡吩咐了句:“你去把你爹换回来,他白天干了一天的活了,再守着生病的孩子不像话。”
叶红杏心里也知道这么个理,转身就又要往外走。
“等等。”爷爷又叫住了她。
叶红杏就站在门口不走了。
爷爷摸索了一阵什么,啪的几声轻响,屋子里亮起了幽幽的豆大小灯,原来老爷子刚才是去摸火镰和打火石来着。
“你过来,咳咳!”爷爷伸手冲站在门口的叶红杏招呼。
叶红杏就走了过来,见爷爷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天青色的小手绢,手绢看上去油腻腻脏兮兮的,也不知道用了多久,又被人摸了多少次了。
爷爷将那个绑着四个角的小手绢慢慢地解开,再打开包了几次棕黄色厚牛皮纸的小包,露出了里面的一些碎银子。
叶红杏在叶家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块的……碎银子。刚才爹娘给大夫诊金的时候也不过是从被撂儿里摸出的铜钱,数了好几遍之后才递给大夫的,从这点来看,爹和娘的储蓄一定不如爷爷的多。
“把这些拿去给你娘,让她给孩子抓药。”爷爷从手绢里的碎银子里摸出了一块中不溜儿的递给了叶红杏。
叶红杏入手就知道这块银子差不多有一钱多,换成铜钱也足有一百多文了,别说给个孩子看病绰绰有余,就算是给家里的几个孩子一人扯上一身新衣裳也都还有剩余。
钱在这个时候是非常有含金量的。
“爷爷,这钱太多了。”叶红杏轻声道。
“不多,多的就让你娘留着好了。这些银子都是你爹过年的时候孝敬我的,我老了,花不了这么多银子,就都攒了起来。杏儿,你别告诉你二娘我这有银子。”爷爷郑重地吩咐道。
叶红杏点头:“爷,我知道了。”转身出了西厢房,叶红杏下意识地瞅了眼西屋,黄小玲那屋还亮着影儿,她那屋里的油灯灯芯明显是全家最粗大的,所以点起来也亮,耗灯油自然也是最快的。
叶红杏不知道黄氏是怎么争取到这么大的油灯的,不过她隐约也能猜得到黄氏用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式,反正人家生了你叶根家唯一的男苗,人家想要过得好些,你叶家自然是要尽量给予满足的。
相比起西屋的明亮来,东屋就显得黯淡得多了。桂芬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屋里虽然摆了油灯,可尽量却是能不点就不点,反正庄户人家,平时都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晚上又不用做工什么的,桂芬屋里的油灯平日里也就很少点起来。
当然,这些情况新来的叶红杏是不清楚的。
叶红杏手里攥着碎银子到了东屋,还没挑门帘子,她就听见桂芬在那里低低地哭着说着什么。
叶红杏心里好奇,便悄悄把头伸了过来偷听。
“我自从嫁到你们家里来,也不没指望着每天跟你过好日子,可我毕竟是你们叶家的人,也给你们叶家生了好几个孩子,可你家都是怎么对我的?她生的根旺病了就要请大夫熬药,我的招娣病了就只能请大夫给瞅瞅,就没药吃?”桂芬虽然是在哭着,可声音明显压得很低,她也不想让西屋听见,更不想惊动了住在西厢房的老爷子。
桂芬在家的时候因为是独女,那时候姥姥姥爷家境还不错,也就将全部的积蓄收入都拿出来培育这个宝贝女儿了,所以即使桂芬是个女儿身,在知书达礼上却是十里八乡里最拔尖的。
她为人温柔贤淑,平素里脾气又好,不会跟人吵架拌嘴,就算是在家里受了委屈,也不会学那些村妇泼妇们到处去嚷嚷喊叫。
即使,即使是叶根最对不起她的时候,娶了那个二房黄小玲,吴桂芬也依旧像个三从四德的标准贤良妇女一般,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甚至还在黄小玲和叶根的蜜月期间多次把丈夫往西屋里推。
她的心里含着苦水呐!
“我知道,这几年来委屈了你和孩子们了。”叶根想着说些好话哄媳妇,可说出来的这些话在他自己看来都是这么的苍白无力,所以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住了口。
“我也不用你来说什么好听的话来哄我,大家都这么大了,这么多年的夫妻都过过来了,谁不知道谁的脾气啊?我也不要求别的,只要你以后过日子把我和那黄小玲一碗水端平,该我有的,我要有,该她有的,我也不嫉妒。我这边孩子们多,虽然都是些丫头片子,没给咱老叶家留下一根半苗的,可丫头也是咱们自己的孩子,没有成了外人儿去。咱们自己的孩子生了病,就要看,要是发烧烧坏了脑子,跟村东头的傻二丫似的,那可就成了一辈子的拖累了。”吴桂芬一点一点的跟丈夫说着心里话。
她这边说着,叶根就在一边不住地点头,末了,吴桂芬说:“她爹,你再瞅瞅,看还有没有给招娣抓药的钱。咱们招娣脑袋烫得厉害,我怕她……”她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可意思却很明显了。小招娣这次发烧烧得很不同寻常,烫手,迷糊的时间又长。
“娘,快看妹妹!”叶红英忽然惊叫了一声,跟着叶红杏就听见屋子里一阵唏里哗啦的声音,她赶紧一挑门帘子就跑了进来,趴在炕沿上,叶红杏只看见叶招娣两眼翻着白,嘴里还吐着白沫,四肢伸得僵直,似乎就像是在抽风似的。
“快!快按她人中!英子快去拿你娘的笸箩来,拿针在火上烧一下。”叶根急忙喊。
“针来了!”叶红英临危不乱,手脚利索,很快就拿来了烤好的针。
“你们按住她的嘴,别让她咬伤了舌头。”叶根吩咐着,手里的针可就朝着叶招娣的人中穴扎了下去。
针扎进去,血涌出来,叶招娣的小脸上闻香穴和脑门正中的位置也挨了几针,叶根手脚不慌,又开始用力地捋叶招娣的耳垂。
“娣儿,娣儿?”吴桂芬只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的哭喊着呼唤孩子的名字。
“瞎吵吵啥?给孩子拿点水来。”叶根嫌吴桂芬在这里碍了他手脚,就把她踢到一边去干活。
缓了好一会,叶招娣这才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手和脚也都恢复了原本的柔软自然形状。吴桂芬见自己的宝贝闺女终于“醒”了过来,高兴得一把抱住小招娣,亲了又亲,再也不肯撒手。“脑袋上还没出汗,应该还没好。”叶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