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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陈启手拉住了陶婧的手,文件夹自手上滑落,拇指轻抚她手掌处的深痕,温柔地握紧进掌心。
“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说。”陈启声音淡淡的,揽过陶婧转身往办公室去,垂眼瞧见她红肿的脸颊,眉心轻微蹙起。
秘书忙把掉落在地上的文件夹捡起来交给陈启。陈启低头看了眼,转而吩咐秘书买消肿药来。秘书见状,半秒不敢耽搁地去了。
许亚平自知大庭广众之下对陶婧大打出手有失涵养,被陈启撞见更是懊恼万分,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一进门,许亚平径直往老板桌后面走去,坐在陈启的位上。
“你动作快啊,趁我在国外的这些时日就把事办了。”许亚平语气微讽,母亲就是母亲,在儿子面前到底不舍得将脸拉的太长。
陈启将陶婧安顿在沙发上,仔细查看了她右脸红肿处,站起身来,看着母亲,依旧是那种淡淡的语气,目光却坚定如炬,“妈,我已经娶了小婧,这是事实,以后请你别再为难她。她是你的儿媳。”
“儿媳?”许亚平冷哼一声,“她配吗?还有你,她进公司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就这么把她弄进来,底下的人都怎么想,你这总经理的位置还做不做了?你看看你,为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样,陈启,妈妈对你寄予厚望,你却让我这样失望。”
“那么,怎么样才算不失望呢?娶让你称心如意的妻子?你该知道,回公司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我的要求很简单,我遵守了我的诺言,你呢?”
陶婧心慌极了,她不想陈启因为自己的原因和母亲闹这么大。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落进她心里,异常沉重、不安。
很久以前她问过他一个问题:为什么放着那么大的家业不回去,宁愿站在三尺讲台上诲人不倦?
他答,商人重利轻别离,那并非我志。
她将他的志向话小心收进心里,直至后来当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只是从未想过,说出这句话的这个人,终于还是违背了意愿成为了他曾经最不齿的人。
她永远都记得她在电视里看见他接手家族企业的新闻的心情,想拼尽全力,从那牢笼中逃出去,哪怕前途绝望黑暗,带着必死的决心试一试。现在,她忽然明白过来,那时陈启的心情大概也和她一样。
人生活在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尽善尽美的事,我们为了生存,为了生活,甚至为了一个梦想,改变和突破,做我们曾经最不愿意做的事和人,谁说这不是一种成长。这样的成长谁都不喜欢,无奈和艰辛,却是谁都无法避免和躲藏。
许亚平脸色白了一白,一眨眼的功夫马上恢复常色,“我是答应过你——还你自由,不再逼迫你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对面的妇人脸色一变,涂着血红指甲油的手指不客气地笔直指向陶婧,“这个女人不可能!”
“如果我非她不可呢?”陈启语气坚决。
许亚平定定直视儿子,试用目光使他动摇。虽她知那只能是徒劳。
的确,她竟没有可以逼他的手段,相反的,他却完全有办法教她妥协。当初她求着他回公司,好不容易他感情受挫,自己想清楚回来经手,这些年她也只敢对他用软不用硬,全知他的性格里有一种破釜沉舟之势,再者经过这么些年,他的基底已经厚实,无法撼动分毫。
和儿子的这场“斗争”中,她奈他不可,势必输的。许亚平意识到这点,忽然涌上来一股无力感,这种无力颓丧感越来越凶猛,像下雨天下水管翻涌上来的臭味扑鼻,压的她胸闷窒息。她望着陈启,凌厉的目光黯淡下去,扶着桌子撑开椅子站起来。
沉寂的片刻,门打开了,秘书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递给陈启。
陈启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对秘书点点头,示意他出去。秘书到底不傻,进来感觉到紧绷的气氛,不敢多言,赶紧走人,没走两步,许亚平开口,“常州那边的项目近两天开工,有一个开工仪式,峥青不在,我也走不开,不如你去一趟。”
秘书脚步一滞,听完这话,还没缓过来,刚要说话便听陈启低沉的“嗯”了声,才知这话原来不是对他说的,松了口气,快步走出去。
许亚平顿了下,又问,“审计局那边解决了没?”
陈启简单说了一下,许亚平也没说什么,陈启办事她终究放心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她这才狠狠剜了眼陶婧,招呼也没打一个抬脚走人。
门“彭”的一声,发泄着关门人的怒气。
房里恢复平静。
陈启蹲下身来为陶婧上药。
指腹温暖轻柔地擦着她的脸颊。两人都沉默不语,只目光不时相撞。
陶婧忽然说道,“那个文件叫你签字的,我还得拿下去。”
陈启抽过来翻了两下,又扔回桌上,“一会儿我叫人来拿,今天就在这里,别下去了。”
陶婧想了想,说道,“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陈启转眸看她。
陶婧别开眼不再说了,隔了会儿,小声说道,“今天晚上的部门聚餐我不想去了。”她望望陈启。
“不去就不去,正好吃羊肉去。”
陶婧愣了愣,“吃羊肉?你也不去吗?可是……”
陈启瞥了眼她,笑,“你都不去,我还去什么?”
陶婧想到李可在茶水间说的话“陈总去,我才有动力了”,忍不住弯了弯唇。说真,当时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又不能表露出来,那感觉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记挂在嘴边。
这会儿她心里隐隐觉得舒服了点。
这种感觉是不是说明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渴望和陈启永远在一起的,得到他的爱和关注,甚至认为这段婚姻也是理所当然的?
陶婧不敢往下想,想的越多,恐惧越深,越可怕。
幼儿园放的早,还没等到下班,两人便翘班去接陈雨馨。
不久之前才上演的那场闹剧已经够让人想入非非,陈启和陶婧一前一后从办公室出来,难免不叫人浮想联翩,只一个下午时间他和陶婧各种版本的故事在公司里流传。
接了陈雨馨回来,去往吃羊肉的地点,半途中收到许亚平的短信,她大概听闻了风言风语,十分担心,在短信上说现在网上到处都是对他不利的信息,叫他收敛点,注意形象。陈启看了眼,将手机扔到旁边。
陈雨馨从上车开始小嘴巴就没停过,一路上就听到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说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某某小朋友和某某小朋友怎么了,老师教她学会了一首新的儿歌,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可欢乐的模样。陶婧虽然坐在后车座照顾女儿,一双目光却时刻注意着陈启,他开着车,视线笔直,侧脸线条冷硬,话很少,似乎怀着心事,只被女儿叫到才漫不经心的应和两句。
陈启似乎不太开心。陶婧想着。
“妈妈!”连叫了好几声不见陶婧回应,小姑娘索性两条小腿一跨坐到妈妈膝上,小手捧住她的脸,睁大双眼把自己的小额头顶住陶婧的,然后整张脸贴上去,“妈妈,你都不看我,老是看爸爸,你不爱我了吗?”
陶婧恨不得马上捂上小东西的小嘴。慌乱之间,陈启的目光看过来,隔着后视镜,轻轻浅浅的一瞥,却似在心中烙下一个印子,陶婧好似被人忽然蛰了一下,满脸通红起来。
小东西捧着陶婧的脸,把小嘴对着她的右脸,“妈妈,我帮你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暖暖的气流喷在脸上,陶婧的心里湿漉漉的。
她忍不住把孩子拥进怀里,眼眶里带着泪花,很轻很轻的说,“不痛了,谢谢你,我的好孩子。”
在前面开车的男人微微侧脸斜了这里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开着车。
在这最冷的季节里,陶婧却觉得这是她这五年来最温暖的一刻。
吃羊肉的地点是在一座山庄里,环境和景致宜人,菜肴可口羊肉鲜美,山庄主人亲自过来招待,好客无比,吃完饭,女主人端了茶水和果点过来,留他们坐一会儿,小孩子坐不住,和这家主人的一对儿女在屋外玩。
男人谈论男人的话题,女人聊着家庭和孩子,正聊着,两个女孩子跑进来扑进各自妈妈的怀抱里,指着后面追进来的男孩子,一个说,“妈妈,哥哥老是欺负我和馨馨。”另一个说,“妈妈,他老爱追我们两个。”
男孩子爱捣蛋,爱追跑,女孩子受不了他们爱玩的天性,便躲进妈妈怀里哭诉,寻求保、护、伞。这些在大人眼里不过寻常间的游戏。小孩子忘性大,随随便便几句便劝解开了,很快又玩到了一起去。
陈雨馨玩累了,跑回来张开手臂让陈启抱,陈启弯身将她抱在膝口。不过会儿,那两对小兄妹也进来了,小的让妈妈抱,男孩子酷酷的,谁都不让抱,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画圈圈,一个圈圈又一个圈圈,圈圈串着圈圈,好像永远画不完似的。
陈雨馨趴在桌沿上看着,看着看着,不由好奇起来了,“哥哥,你在画什么呀?”
小男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点手上空无一物的地板,没说话。
陈雨馨扭了扭小身子,仰起头看陈启,“爸爸,我要下去。”
陈启手一松,她跳下去,蹲在男孩子身边,歪着脑袋学着他的样子在地上描圈圈。
“不对!应该这么画。”男孩子捏着从屋外捡回来的一小截树枝低着头认真地教着陈雨馨。两个孩子头对着头,一片光晕打在头顶,温馨美好。
小妹妹按捺不住,也要从妈妈怀里挣脱而出,加入到他们当中。
三个小鬼又闹成一团。
陶婧从未觉得这样平和安定。
“他们现在这么好,不知道以后长大会怎么样呢?”女主人将目光从孩子们身上移回,感慨道。
其余三人并未接话,沉寂了会儿,女主人开玩笑道,“你们瞧馨馨长的多俊啊,不如给我们煦光做媳妇得了。”
主人接道,“那也要看馨馨愿不愿意?要真给我们家了,还真便宜了我家这小子了。”
陶婧看了眼陈启,他正低头品茶,看不出情绪。
她知只是看玩笑而已,不必当真的,但女儿方才小,在这样天真烂漫的年纪便讨论这样沉重严肃的问题,陶婧总觉得不合适,只微微笑了笑,没有发表言论的*。
“馨馨,”女主人似乎欢喜陈雨馨不得了,将她抱进怀里,贴着她的脸问,“等你长大以后给这个小哥哥做老婆好不好?”
陈雨馨扭着身体从她的怀里挣脱开去,像躲怪物一样躲进陶婧怀里。
小男孩就没有女孩子这么含蓄了,听闻这话,站起来扔了树枝在地上,看着他妈妈,冷酷的说,“我不要!”
不知是被男孩这么果断地拒绝还是因为被大人的言辞吓到了,真的以为爸爸妈妈不要她了,要把她送给别人家当老婆,陈雨馨“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那两夫妻慌了手脚,又是安慰又是哄劝,小姑娘虽平日里乖巧伶俐,到底是富足人家出来的千金,被陈启宠的又有些过分,难免娇气,谁哄都不听,看看时间不早,于是便与主人两个告辞离开。
山里夜间寒湿,陈启脱了外套盖在陈雨馨身上,小东西哭的累了,抱着陈启的脖子瞌睡过去。把人抱进车里,开了暖气,陶婧把孩子的头枕在腿上,半抱着她,又拿车里的小毯子仔细地掖好被角。
山里的雾气把玻璃蒙上一层,陶婧用手指划开露出黑黝黝的夜,冷风在车外呼啸,她看了会儿,把脸撇回,问陈启道,“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个朋友?”
车前大灯笔直的一束,破开黑洞的山体,细密缤纷的雨丝在光中散乱飘落,陈启沉吟一会儿,道,“要说朋友也不算,两年前这座山开发的时候他看上了这个位置,但他没有资格投标,于是便找上了我,让我帮忙。”他的声音低低的,没有起伏,显得异常平静。
陶婧望着前方一片光亮之处,拢了拢怀里的女儿。
黑暗和安静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心里盘桓又盘桓的问题,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陈启,”她轻声叫他。
“嗯?”他下意识望向后视镜。
“不是说永远不会选择这条路吗?”
脚上的油门松了松,他听懂了她的意思,默了会儿,很淡很淡的说道,“这世界上没有非常绝对的事情。”
“所以五年前你说你不爱我了,现在又这样,也不是绝对的事?”
“陶婧,”他叫她,车速不减,匀速平稳,“家庭和事业,总得有一样称心如意。”
“你指家庭还是事业?”
他一手控着方向盘,看着前面,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你看窗外,能看清吗?”
陶婧将目光投向窗外,山体朦胧的轮廓逐渐浮现,“能。”她答。
“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久了再黑也能看清了。有些事情,改变不了就只能去接受,把精力放到真正想改变,并愿意全身心为之努力的事情上。你真正想改变的是什么?”
“我希望我能独立能自强,而不是攀附着你,借你的光享受我不该享受的生活。”
“那么什么是你不该享受的生活?你觉得你不配拥有现在的这一切?我,还是寒梅?”
“不是,”陶婧摇头,“以前的我懦弱胆怯,现在或许依旧如此,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你,我甚至感谢老天让我在一无所有一无所知却是最青春的时候遇见你,这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最好的时光’。”她抚摸着怀里沉睡中的女儿粉嫩的小脸蛋,“我很感谢你,陈启,感谢你为我带来了寒梅,感谢你赋予她的善良可爱,感谢你对她的教育,感谢你使她保持的天真和活泼,使她不计前嫌地包容我这个失职的母亲。”
那头没有声音,陷入沉寂。
车窗外,水面映着不远处的灯光,波动,褶皱。
陶婧望着望着,有些犯困,忽闻陈启的声音在黑暗中说,“我没有想那么多,一切顺其自然,至于结婚这两个字也是在遇到你以后才开始考虑的,遇到你之前没有哪个女人让我这么动心过,以后我想也不会有。你需要我的保护,我一直觉得。男人总有些骄傲和自尊,尤其是对自己的女人,想宠着她,竭尽全力对她好,恨不得把整个都世界捧到她面前来,可是她却说,不该享受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爱错了方式?”
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克制情绪,缓缓,“如果你想,甚至脱离我,我不勉强你,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陶婧摇了一下头,“这是你心里的话?”
那里没有答话。
她知道这不是。
“陈启,自从和你在一起以后我会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想学习,我想工作,我不能只围绕着你和寒梅转,我想要我自己的生活,我想要成长。我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是你提携着我,你就像是我的师长,我的哥哥,永远都是你在照顾我。久了,你累,我也累,我不希望你只把我看成一个需要怜悯的孩子,我希望的是,我是你的妻子,更是你的朋友你的战友你的后盾,这个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不要你一个人死命的抗,我想和你一起承担,你知道吗?”
“好。”沉吟半刻,陈启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