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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右倾的帽子,我一下由人人喜爱的香饽饽变成了令人讨厌的霉饽饽。我回到华亭镇,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已经不在生产队食堂烧锅了。因为这时已经不烧干饭了,改为餐餐煮粥了。煮粥谁不会呀?炊事员偷饭吃,成了公开的秘密。半饥半饱的妇女们,吵着要去烧锅,所以又轮班烧锅了。听说有的生产队,一些妇女不惜出卖**,去贿赂生产队长,为的是进食堂烧锅。据说二杆子凭此把邰桥的妇女都睡了。
我成了无业游民。吃饭成了问题。我不是程家庄的人,我不能去那吃大锅饭。好在母亲有办法。她带着我去挖白草根,白草根一排排,白白的,远看上去真像白米饭。母亲把白草根和老鼠肉、麻雀肉放蒸笼里蒸熟了,给我当饭吃。母亲不再养猪了,生产队的猪有的得猪瘟死了,有的被杀死了,现在生产队一头猪也没了。这些母亲早先储备的猪饲料,填饱了我的肚子。感谢除“四害”!感谢母亲寸物寸用的思想!可白草根不扛饿,老鼠肉、麻雀肉是有限的,我得去上班。我去找立群舅舅。立群舅舅这时也不说欢迎我了,他也做不了主了。现在每个单位粮食供应都很紧张。谁都不愿再增加一张吃饭的嘴。“粮食去哪儿了?”我问立群舅舅。他笑了笑说:“都放卫星,升天了呗。”我不解:“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粮食大丰收呀。怎么回事呢?”立群附在我耳边小声地对我说:“下面的干部为了政绩和乌纱帽虚报产量,粮食大多交了公粮,入了国库了,都换外汇去了,支援兄弟国家去了。唉,上面的出发点是好的,鼓足干劲,建设社会主义,可定的指标过高。下面的一些人只想着自己的政绩和乌纱帽,一味迎合上面的意图,弄虚作假。这些人自以为领会了上级的意图,他们没有真正领会**高层领导的意图啊。中央是想为人民大众谋幸福的呀!唉!”
唉!我怎么办呢?我这一小舟该驶往何处呢?我现在明白徐老师他不是杞人忧天了。
我姐也为我着急。她领着我去找了李走区长。
李走区长这时娶了丁咸基的堂嫂。他堂嫂原是丁家的童养媳,解放后鼓励妇女离婚。堂嫂徐氏跟堂哥离了婚。徐氏积极追随李走区长,投身革命工作,对李走嘘寒问暖。我姐跟丁咸基结婚后,李走接纳了徐氏。徐氏这时有了大名叫徐红霞,当上了公社的妇女主任,风光得很。
区长这时好比是太后,并不临朝执政。但还是有话语权的。公社的干部们都尊敬地称李走为“老首长”。李走已经发福,样子更加威猛。没有具体工作的他到处巡视,成了乡间调解员。哪里出了纠纷就请他去主持公正。谁是谁非,他秉公评判,令人信服。哪家吵嘴了,他不请自到,义务调解,化解矛盾,或把双方都臭骂一顿,令人敬畏。
我姐跟李走说了我的情况。李走沉思了一会,说:“我有个战友在丹阳湖渔业大队当书记,那个地方有些偏僻,但不愁饿肚子,那里的鱼尽着吃。你愿不愿去呢?”能有的吃就好。我赶忙点着头说:“我愿,我愿。”
我有了着落,母亲放下心来。她对李走很是感激,说:“李走区长真是好人啊。唉,你姐没那个命。”她把家里的布票、肉票、糖票都送给了徐红霞,感谢李走对我的关照。
于是,我去了丹阳湖渔业大队。大队书记对我也很关照,我当上了大队的会计。我和渔民们吃住在船上。日出而渔,日落而息。这里真是个世外桃源啊!茫茫的水域,莽莽的原野,水天一色。晴天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阴天天是灰的,水也是灰的。正如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描写的那样: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里的渔民身上一股鱼腥气,男人们捕鱼,女人们织网。他们很粗野也很直爽。他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从不藏着掖着。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背后有暗箭。夏天,男人们都光着身子在湖里捕鱼。女人们竟也光着上身。这让我面红耳赤,眼睛躲闪不及。渔民们朗声大笑,他们捉住我,扒了我的“皮”,我也一丝不挂了。刚开始,我非常的不适应。慢慢地也就见怪不怪了。近朱者赤,近墨着黑,环境对人的影响不容小觑啊。我被他们同化了,不再别别扭扭着身子羞涩着。在这**相对的环境里,穿着衣服反倒成了另类,不好意思了。光着身子在船上自如地走来走去。天、水、人合一,河风是那么的凉爽!我喜欢上了这里。
深秋后,就不美了,湖上的风如刀子般拉割着脸颊。一个冬季,渔民们不洗澡。身上爬满了跳蚤。身上痒乎乎的,被跳蚤咬得尽是红胞。好多渔民患有风湿病,冬季手脚就疼了,我给他们熬姜汤驱寒。
逢年过节,我回华亭镇探望母亲。捕获的鱼是公家财产,能吃不能带。但渔民们善良,知道外面没的吃,饿死人,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叫我带点晒干的小银鱼回去。银鱼用荷叶包着小心地分散开揣在怀里,不能让路上的人发现,以免被抢。
在路上,我看到倒在路旁饿死的人,他们骨瘦如柴,大睁着眼。路旁一人家的墙上画着一头大肥猪,猪背上骑着仨孩子,旁边写着一行字——肥猪大如牛。另一家的墙上画着两捆稻穗,硕大的稻穗上坐着四个欢笑的孩子,画旁也写着一行字——农业大跃进社社放卫星。
到家见到母亲我就忍不住落泪了。母亲干瘦得厉害,眼窝深陷,头发枯黄。我把银鱼交给母亲,母亲接过,抓了几根就塞进嘴里,她饿坏了。她叫我也吃,我摇摇头。母子难得相见,可我不敢在家多耽搁,因为没的吃。我把银鱼留给母亲,又急急地赶回渔业大队。每次走的时候,母亲都叮嘱我:在那好好干,听干部的话。
1959年到1961年,大炼钢铁,粮食放卫星,原是想着跑步进入**社会,没想到重重摔了一跤。钢产量是有所提高,可粮食产量大滑坡,“共产风”三年,到处饿死人。人们把土里水里但凡能吃的东西都寻来吃了。营养好的留给儿子吃,女孩们饿死得多。饭量大的、嘴刁的、体弱的都饿死了。安徽省饿死的人最多。郭癞子的女儿饿死了,迎凤大妈也饿死了。
这个自古被誉为“日出斗金”的丹阳湖,用它丰盛的渔产和水菜哺育了渔民。我每日吃着活蹦乱跳的鱼虾,吃着鲜美的水菜,心里感激着李走,牵挂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