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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佩纶南下的第一站是天津。在那里,有早年和他父亲张印塘有战友之谊的李鸿章——张印塘在太平天国暴乱期间任安徽布政使,与在安徽招募淮军的李鸿章有一段亲密无间的合作,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而张佩纶此次南下之所以选择经过天津,一则因为从天津上船南下到福建比走陆路驿站要快捷很多,二则去拜访一下对自己多有照顾的世叔李鸿章,三则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趁此机会向李鸿章讨教他去福建应该如何应对。
对于小皇帝突然以雷霆手段打击清流,李鸿章看的明显比张佩纶更深。其实,朝中主战的清流原本就是被小皇帝一手煽动起来的。翁同龢要不是当初在养心殿听了载恬的那些分析,哪里会这么不遗余力的为主战摇旗呐喊?
但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会借助中法纷争的大环境,先利用以清流为代表的主战派弹压住主和派、将主和派压得奄奄一息,造成中法之间不免一战的局面后。反手就借着北宁惨败和京城流言把这些主战派一棍子掀翻了。
当然,这些话李鸿章是不可能和张佩纶直说的,说了他也不能信。
先是煽动清流打击主和派,再通过战争、借法国人之手修理主战派,最后让主战派和主和派两败俱伤,自己渔人得利——这么老辣的手段竟然会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之手,说出来你信?
不过故人之子既然求到自己头上,李鸿章怎么也得表示表示。于是李鸿章趁着福建方面派来接张佩纶南下的二等巡洋舰“扬武”号抵达天津的当口,携着张佩纶、顺带也拉上了吴大瀓登上“扬武”舰出海巡视北洋海防,以便让张佩纶对海防先有个直观的印象。
至于张佩纶在这区区几天填鸭式灌输似的速成班教学中能收取多少效果——恐怕也只有天知道了。
临行前,李世叔还拿出了一些实惠的干货——新式毛瑟后装步枪1200杆,克虏伯75毫米行营炮24门。另从淮军中抽调得力军官数人,一起南下教授福建当地军队熟悉使用这些新式武器。
这些军官可是从李季云营中抽调的在北圻和黑旗军并肩作战过的基层军官,就连李叔叔自己现在都要靠着这些人来帮助练兵,这个礼可谓体贴之至。
7月3日,“扬武”舰抵达了福州,对现代战争茫然无知、一脑子糨糊的张幼樵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了。
到福州的第三天,张佩纶便递帖子拜会了闽浙总督何璟。随后有分别拜会了巡抚张兆栋、福州将军穆图善和船政大臣何如璋。
张佩纶的打算是,既然南下只是作为会办,那么大可当一个纯粹的巡视大员、甩手掌柜,只需例行公事的在福建沿海巡视一圈,将沿途所见上奏后,就等着朝廷招回他的谕令了。
当然,如果朝廷谕令不来,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称病请辞——打仗本来就是闽浙总督、福建巡抚和福州将军的事,他们几位和法国人打得好打得坏和他张佩纶没什么直接联系。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张佩纶开始游走各地,只听、只看,就是不说。
7月13日,法国海军和殖民地部部长裴龙正式电令库尔贝:“派遣你所有可以调用的船只到福州和基隆去。如果我们的最后通牒被拒绝的话,我们就拿这两个埠口作质”。
此时库尔贝正率领他的东京支队停泊在上海修整,当这份电报被送到他手里的时候,正在为自己的手脚被束缚、不能放手在中国沿海开打而感到烦躁不已的库尔贝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终于获得了在中国东南部沿海的攻击许可。
三等巡洋舰“阿米林”号被首先命令开拔,直航福建。而东京支队剩余军舰也纷纷为启航作准备,库尔贝为了速战止战而擦拭了许久的战争机器终于开始启动了。
7月14日,这一天是法国国庆日,当天,法国驻福州领事白藻泰向驻节福州的闽浙总督何璟发来照会:今天将有两艘法国军舰驶进马江。
中法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张佩纶骨子里的清流习气瞬间就被点燃、催化直至引爆,原来在来前所定的方略一下子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张佩纶决心干出一番功业,上报天恩,中抗外敌,下慰一方百姓。他上奏清廷,“皇上拔臣于疏贱之中,授臣以艰难阅马之寄,敢不与二、三老成激励诸军,妥筹战略,殚诚竭虑,冀释忧勤。”
“天将倾、国有殇,断头相见又何妨”。在这种豪迈心境的掌控下,张佩纶开始用心筹备防务。
在接到法国领事的照会后,何璟立即召集了一个小型碰头会,与会者是钦差张佩纶、巡抚张兆栋、福州将军穆图善、船政大臣何如璋以及何璟自己。
张佩纶得知法国要派军舰进入马江,大惊失色。“大人,此时朝廷和法人开战在即,法人久欲以我福州、基隆以为地质,此时法国军舰开入马江,显然是居心不良,大人万万不能应允啊!”
何璟苦笑一声,“老兄顾虑,兄弟何尝不知?但是福州按照咸丰帝时期签订的《南京条约》规定,乃是被开放的通商口岸。只要经过正式外交途径照会通知,各国军舰均有权进入马江停泊。更何况此时中法尚未处在战争状态,所以经过领事通报的两艘法国军舰进入马江,我们根本没有阻止的理由啊!”
事实上,早在北圻大败之后,总理衙门就曾给沿海各省督抚下达了一道指示精神:“彼若不动,我亦不发”,“各国兵船应听照常出入。惟法船进口,若一只两只,尚未明言失和,似难阻止;若进口过多,似应派员询其来意,劝令速去,宜避嫌疑,免致民情惊惶”。
当时负责总理衙门的还是奕?,所以这则通告甚至连小皇帝都不知晓。
巡抚张兆栋道:“既然无法阻挡,况且只有两条法国军舰,局面还处在可以掌控的状态下,那么就让他们进来吧?”
马江入海口至马尾的这段江面,沿途层层天险,构成险要的闽江门户。
马江入海口以兀立江中的琅歧岛为界,分成南北两个支流。南侧被称为梅花江的水道水浅,大船无法航行;北侧支流成为马江的主航道。
主航道上,首道天险是位于江中的一座礁石。底部相连的这座礁石在水面上分为5座小峰,称为五虎山,这段江面就是著名的‘五虎门’,又被称为‘五虎把门’。
越过‘五虎门’天险,江中又出现两座相隔不远、形似双龟的礁盘,称为‘双龟锁口’。
由此往内,马江江面突然收缩,琅歧岛与江北海岸之间形成了一段宽度只有几百米,水流湍急,漩涡密布的危险航道。
航船从这里通过本来就需要小心翼翼,清军又在江口两侧修建了‘长门’、‘金牌’两座炮台群,扼守航道。
穿过‘长门’、‘金牌’天险,江面一路豁然开阔,至上游的闽安段再度收缩成一个江峡,清军在南北两岸也各修筑了‘田赢湾’等炮台设防。
从闽安江峡继续往上游,马江南岸能看到一块山石犹如金刚巨足从岸上伸入江中,称为‘金刚腿’。就在金刚腿附近的大屿岛上,设有八旗三江口水师营的圆山水寨,以旧式师船守护这段江面。
张兆栋就是凭着这一系列的天险、炮台,才说出“局面尚可掌控,两轮亦尚无碍”的话来的。
听了张兆栋的话,张佩纶的脸都绿了。苦笑一声道:“扶台大人有所不知,虽然马江从‘长门’、‘金牌’炮台开始,沿江有多处炮台,看似占据数量优势,但是这些炮台大都形同虚设。”
张佩纶这句话一出,何璟、张兆栋立刻瞟了一眼穆图善,随后问道:“此言何意?”
张佩纶也知道此时说这些可能会得罪穆图善,但他又不能不说,只能尽量说的委婉一些了。“各位大人,学生日前巡视江防发现,我军沿江虽然炮台众多,但各炮台样式杂乱不一,最早的甚至都有前明戚家军修筑的古董。这样的工事建筑能否抵御法国人的炮火,令人担忧。”
张佩纶着重提了一下‘前明遗留’问题,算是把穆图善摘了出去,同时也是把何璟、张兆栋摘了个干净。看到三人都暗地里松了口气,张佩纶这才继续道:“除了炮台年久失修外,炮台火炮装备也存在同样问题。除‘长门’炮台装备的1门210mm、4门170mm克虏伯炮,‘金牌’炮台装备的2门170mm克虏伯炮外。其余所有炮台上的火炮都极为老旧而且杂乱,其中既有中国自铸的老式前膛‘大将军炮’,也有来路不一、年代各异的欧洲各国前膛火炮……”
看来李鸿章的短期速成班办的还不错,起码张佩纶一介书生,居然认识火炮了。
“……除此外,炮台的布置也成问题。由于形式老旧,炮位朝向单一,几乎所有炮台都有射界死角,容易被敌方利用。在极为重要的江口地带,仅仅只有‘金牌’、‘长门’朝向马江航道的炮台,而根本未设朝向外海的炮台。如果到时候法军两舰停在江面,而法人更多军舰抵达外海,我军根本无法抵挡!”
听了张佩纶的描述,三位文官的脸上早就面无人色了。他们哪知道,张佩纶所说的已经隐瞒了很多了,现在提出来的只是些硬件上的问题,至于‘软件’上的,碍于穆图善的面子,张佩纶根本没敢提。
何璟此时也没了主意,阻拦不是——也拦不住;不阻拦也不是——那等于引狼入室。咋办哩!
张佩纶暗自叹了口气,随后道:“以学生看,第一是立即向军机处、总理衙门致电请示对应之策,如果法国人一旦深入马江甚至登岸,那到时候我方的局势就不利了。”
“好,好……”其他几人连声附和。
“这第二么,就是亡羊补牢。”张佩纶此时十分后悔没有听李叔叔的话,一到福建后就厚集兵力,将调拨在各地驻防的船政军舰调回船政进行编组训练,提高整体作战能力。
但现在后悔也没用,他看看总督何璟、巡抚张兆栋道:“请何督、张扶台留守福州省城,筹措饷、械;穆将军辛苦一下,跑一趟‘长门’炮台督战并监督整顿各处的陆路炮台;至于学生,当会同何大人一起布置福建船政水师的防务。”
其实张佩纶也不知道这样做能够起到什么效果,毕竟留给他们布置防务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指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了。
既然众人都没什么好办法,那么也只能听这位‘京城来的钦差大员’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