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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夙与楚宁来到县衙时,王逸刚判决了一个偷鸡摸狗的案子,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亲自招呼着众人分入座不说,还对白夙带来的两人热情有加,特别是对那凤九卿更是客气万分,连蓬荜生辉这样的说词都用上了。
楚宁不知这凤九卿的来路,暗中观查打量,却被那凤九卿竟敏感查觉,只得移开目光看燕凌戈和白夙。
白夙恰巧坐在楚宁的对面,凤九卿和燕凌戈分别落坐于白夙的次席和第三席,楚宁的目光慢慢从三人身上掠过。
看着凤九卿与那王逸互相吹捧演戏,楚宁不免有些走神,只觉得一袭白衣如雪的白夙,与黑袍广袖的凤九卿同框简直美不胜收。假如再换个画面,凤九卿与那一袭劲装的燕凌戈同框,也是赏心悦目。
想着想着,楚宁那深藏于骨子里的强迫症突然冒出头来,白夙与凤九卿,虽然是师姐师妹,同框固然不错……但是,她们的名字,一个只有两个字,另一个有三个字,放一块儿对不整齐怎么办?
楚宁琢磨了一会儿,王逸与凤九卿终于互捧完,将话题转到了她身上来:“昨夜听得捷报传来,本官甚感欣慰,楚都头果然不愧女中豪杰,竟在一战之下,将那侵扰百姓多年的海寇打得落花流水!”
“此事全赖县尊大人运筹。”
楚宁心说,终于轮到我来演戏了,当即眼睛一红,眼泪就流了出来:“只怪下官才疏学浅、胸无点墨,没能将县尊大人的运筹之功全力施展,给了那海寇可趁之机,让我县百姓无辜受累……更让那些随下官共抗海寇的族亲与义民……死伤惨重……”
虽然身为两世人,但楚宁前世即使成长得再如何清苦艰难,却也比不上此生这短短两月的所见所闻,此刻哭来,却是丝毫都不曾作假,每每想起昨日那场血战,想起战后的血流成河、遍地残肢,她都觉得胃里翻腾,心凉如水。
“想必县尊大人也知晓,下官带来的那些亲族与义民,皆是上有高堂下有稚子的义气儿郎,更有不少健妇,亦是深明大义,随着下官提刀上阵杀贼……如今他们这般去了,下官都不知该如何向那些依门相盼的老弱交代……”
王逸昨夜便已经得到楚宁派人传来的战报,当时听闻伤亡高达四成左右,他还有些不太相信,特意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家仆去查看,那家仆回来告知说,义民营棚外面尸骨堆成山,营棚里面哭声震天……楚都头应该没有虚报伤亡,怕是真有死伤几百人。
今日王逸将楚宁请来,本意就是想安抚她,担心楚宁被这伤亡打击太狠,怕她心灰意冷的丢下这烂摊子不管,所以,此刻听得楚,宁这般哭诉王逸立刻便悲痛的安慰道:“楚都头莫要太伤怀,要多保重身子才是,海寇尚未被全灭,我县百姓还指望着都头一举安太平,本官代表我县万民恳请,楚都头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切莫让悲痛伤身伤神。”
“大人……百善孝为先,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下官也不敢让悲痛伤了身心,辜负了这个‘孝’字……只是,每当下官想起那些惨死的义民,想起他们泪眼婆娑,尚期待着他们归来的高堂稚子,心中除了对匪寇的憎恨之外,亦觉得愧疚难当,若不是下官一力施为,他们也不会惨死于贼寇之手,留下家中老弱,无依无食,孑然面对这凛冽寒冬……”
“本官亦知楚都头心中愧疚与悲伤,本官又何尚不是如此?”
王逸终于听明白,楚宁这是想把伤亡抚恤推到他头上来,让他来想办法承担。他还不知,昨晚楚宁回来就下了狠手,把萧段两家给抢劫一空,只当是天王寨趁火打劫,所以,此刻楚宁这般来与他哭诉,他也不作推辞,略一沉吟便说道:“那些义民的伤亡抚恤,楚都头可先拟个章程出来,待我修书与太守蒋大人商议之后,再予你答复,可否?”
楚宁没想到王逸松口这么快,再看他一脸悲痛和愧疚不似作伪,当即也不再演得那般浮夸,只是举着衣袖轻拭着眼角泪水,诺诺的回应了几句,心中暗想,这王逸平时看来,除了判案之外别无作为,却不想这关键时候,竟是个愿意担责任的人。
说完了抚恤的问题,王逸就皱着眉头,丢下了一个炸弹,将话题带入今日的正题。
原来,他今日找楚宁与白夙,并非是为了安抚楚宁,也不是为了寇乱的善后问题,而是因为段氏在邻郡官至督邮的长孙即将回乡,不日便将抵达。
萧段两家,可以说完全就是折在了白夙、王逸和楚宁三人手里,楚宁在接手本县防务时,拿下当时官居兵曹的萧家女婿,昨夜又将萧段两家的人一网打尽,她以为,除了黑胡子的那个首领之外,这两家人已经被她尽数掌握在手,却没想到,这段家竟然还有一个在邻郡做官的长孙。
看来,自己的耳目到底还是少了些,所知道的消息,竟然已经落后到如此地步。
楚宁想着,便听白夙与王逸对答了起来,王逸担心那段家长孙回来,得知家人出事后借题发撑,拿他来做替死鬼,而白夙知道萧段两家的人如今都在楚宁手里,但她又不能告诉王逸,便只好敷衍几句后,将目光投向楚宁,王逸也转头问楚宁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办法。
楚宁即使是有想法,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更何况,她对现在的情况还没能完全分析透彻,哪里能胡乱出主意,只好摇头苦笑,连声说自己愚笨想不到。
几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各有异心也各有隐藏,没能议出个结果来,眼见午时将近,便纷纷告辞,各自离去。
楚宁一回到营棚,就找到正在置办抚恤的霍蕴书,才知道楚柔带着一部份人手追击海寇去了,这本就是楚宁预先安排的事情,她便不再多作过问,只是向霍蕴书提起了凤九卿和燕凌戈二人。
与楚宁所料不差,霍蕴书果然知道此二人,一听楚宁提起,便面露惊异道:“此二人名声,宁儿从何知晓?”
楚宁便把今日的事情讲了一遍,霍蕴书听罢,想了想,拈须道:“说起这凤九卿,还需从太、祖时期说起。”
原来,太/祖时期的女中豪杰,除了白衣云侯之外,还有另一位与她并列于传说中的女子——叶轻眉。
这叶轻眉原本乃是名茅山女道人,医术高超无比,常行走济世、救治百病,世人皆赞其:妙手仁医。
然而,有一次,这位年轻的女道人在苦苦救活一名病人后,这名病人却因生于乱世,适逢乱兵入城,家中粮食被乱兵抢劫一空,一家老小被活活饿死。
女道人得知这个消息后,仰天悲哭:“吾习医十载有余,可治百病,却治不得人心;吾可救百人,却怎堪众生皆病入膏肓……”
从那之后,叶轻眉脱下道袍,穷经皓首,终有一日,在诸般旧书中,发现了商祖白圭所留下的富国富民富商贸之法,遂习之,不出数年,她竟积得财富百万,天下穷于生计者,皆投入其门下,竟形成了与太/祖南北二分天下之势。
然而,叶轻眉虽有经世之才,却毕竟根基薄弱,再加之她麾下尽皆穷苦之辈,比不得太、祖文武双全,麾下又有云白衣这等善谋善战之才,在双方大军争夺徐州之时,叶轻眉与云白衣阵前斗剑,堪堪以一招之弱惜败。
叶轻眉惜败之后,遣散了所有军队,自刎阵前,太、祖大军方才得徐州,过洛阳,入长安,定天下。
天下即定,太、祖封功赏爵,以云白衣辅佐太/祖的劳苦功高,足以堪封异姓王爵,然而,云白衣却自请封侯,闭门谢客,从此鲜少过问政事,于晚年间,亲笔写下了一本《济世仁医传》流传世间,自承叶轻眉乃是她此生,唯一敬佩的对手。
但这本《济世仁医传》里没写到、世间也鲜有流传的是,叶轻眉在死后,她的徒弟们将她的尸骨与佩剑,葬于某雪山深处的山谷里,并于那里开创了一个神秘的门派,其名曰——葬剑谷!
大庆从开国至今,百年有余,葬剑谷的传人屡有现世,其中不贬才智高绝者。而今天下颇有传闻,说这凤九卿便是葬剑谷的此代传人,两年前,甫一现世,便才惊长安,甚至被不少好事者,誉为女中卿相。
楚宁听完这个被百年时光尘封的故事,不禁心生感慨,更是对那个传说中的叶轻眉钦佩不已——她身为一个出尘离世之人,却怀有一颗救民济世之心。从一个医者,变成了一个商人,再从一个商人,变成了一个乱世军阀,甚至想用经济贸易之法来拯救这个世间,此心此举,足已堪当‘经世之才’这四字评语。
只是没想到,白夙竟然与凤九卿是同门——要知道,自来重生以来,楚宁最欣赏的人就是白夙,白夙与萧段两家的那场粮价之战,作为半是旁观半参与的楚宁相当佩服,特别是白夙最后将手中粮食都卖回给萧段两家的这一手,简直堪称釜底抽薪之计,因为,昨夜楚宁在清点抢回的粮食时才发现,白夙卖回给萧段两家的粮食,多数是往年的旧粮,部份里面已经生了米虫。
用陈年的旧粮,卖出了比平时高多少倍的价格,自己赚得盆满钵不说,还将对手彻底打入了死地,这样的手段,即使楚宁有前世纵横商政两界多年的经验,自问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所以,此时回头看来,即使楚宁昨夜不下狠手,萧段两家也无法逃离白夙的布下的天逻地网,最多是苟延残喘多活几天,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楚宁昨夜下手狠抢,其实是在破坏白夙的布局。
倘若白夙与凤九卿真是葬剑谷的传人,那么,她们另有目的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但现在楚宁与她接触虽然多,但相交并不深厚,尽管楚宁心里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但也深知,在如今这个紧要关头,还不能与白夙翻脸,只能且走且看。
于是,楚宁又向霍蕴书问道:“那燕凌戈又是个什么来历?似乎,她与白夙、凤九卿,并非师出同门。”
“如我所料不差,那燕凌戈,应当是燕家的后人。”
“燕家?”
“是的,燕家,原本是我大庆的第二大世家,也就是二十二年前,那场东征主帅燕不凡的家族。”霍蕴书说着,仿佛想到了什么旧事,不禁苦苦一笑,许久之后,方才缓缓道来:“那场远征东胡的大战,足足打了将近三年,终于在永威三年末,燕不凡大将军赶走了东胡人,收复了辽东四郡之地,然而,捷报尚未传至天听,朝中便已谣传四起,道是燕不凡大将军与东胡人勾结,假意收复四郡,实则是想骗得高官厚爵,意欲谋逆……”
“最初的时候,今上自是不信的,但奈不住谣传不止,他只得派出使臣前往边军,却怎料,那使臣方到边军中,便手持天子佩剑,勒令燕不凡自刎,燕不凡自然不会从命,大惊之下,只得将那使臣扣押,然而,那使臣竟在扣押期间离奇死亡,朝中风传,乃是燕不凡所为。”
“今上震怒,下旨革除了燕不凡的大将军之职,又令缇骑捉拿……可就在捉拿时,燕不凡身首分离,惨死营中。”
“燕不凡死后,其妻怀抱幼女,率亲兵叛逃大庆,于辽西、东胡、鲜卑三方势力之间,占据了一方土地落草为寇,也就是现下,颇让朝廷头疼的凤鸣寨。”
“若我没猜错,那个燕凌戈,应当是燕不凡的女儿。只是……她为何会与葬剑谷的人在一起?”
霍蕴书说着,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想不通,葬剑谷的传人怎么会于远在东北的凤鸣寨扯上关系。
楚宁也想不明白,但她想起了燕凌戈先前在席间打量她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太过深遂,她当时只顾着走神,现在想起来,那个眼神里,似乎颇有防备和敌意?
可两人今日方才初见,这敌意从何而来?
楚宁想了想,没想明白,便拿笔写了下来,随手锁进那只前寨主夫人留下的雕花奁中,接着又与霍蕴书讨论了一会儿抚恤的问题,直到将紧要的事情都一一安排下去,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到不行,合着衣物躺在床上,闭眼便睡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