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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回到杨寄离开秣陵时。
话说杨寄当时虽然满腹心事,但既然入了伍,还是不得不随着大队伍往前线开进。
他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无权决定自己要去哪里,这条小命,就和无根的飘萍一样,飘到哪儿算哪儿,若是飘到血与火之地,也只好望着老天爷叹口气,准备踏入轮回,十八年后再做一条好汉了。
白天是行军,跑得两条腿都要断掉,眼巴巴看着军官们都有马骑,或有车乘,他们只能靠穿着草鞋的双脚一步步度量行程,军饷发的有一日没一日,肚子填不饱的时候远比填饱的时候多。天气往初冬过,人,又是往北方走,入了荆楚之地,寒气尤其重,晚上休息的帐篷直接搭在泥地上,半夜里感觉和躺在湿哒哒的冰雪上一般无二。
“老弟,也是秣陵人?”
营帐里,大家努力地挤紧了互相取暖,但毕竟是一群大男人,挨挨蹭蹭的各个都觉得心里有些不适应,所以彼此搭话聊天,缓解这样尴尬的气氛。
回应的人道:“可不是。在家好好的,祸从天上降!”几个人一起叹息,盯着帐篷顶,仿佛能顺着这黑黝黝的油布看到外头高远的星星。
“欸,你说,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听说对付颍川王和河间王的两路都胜了,活命的机会要大些吧?”
“不知道啊……”又是一阵沉默。
只好自我解嘲:“胜了也未必活得下来。我看我们一路往西边北边走,大概是对付江陵王去了。”
谈了一会儿形势,都觉得心寒,既然无法面对,干脆就选择忽视,几个人又接着谈起各自的家庭来。“老婆,带俩小子。”角落里的那位说,“我死了,她肯定守不住,家里穷,只能改嫁。我那俩小子,只能做人家的儿子。”
“这年头,生儿子不如生闺女。”有一个说,“儿子就算养大了,天知道什么时候就像我们似的,走这倒头的霉运路。”
有人捅了捅杨寄:“小伙儿,你年纪轻,娶媳妇了没?”
杨寄双手当枕头垫着头,笑着说:“娶了。我媳妇出了名的漂亮能干!”
“有孩子了不?”
“有。”杨寄接下来不知怎么回答了,因为人家问的是“小子还是闺女”。他讪讪地叹口气,说:“不知道啊,出发前一天才肚子疼要生,不知道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一见。”
旁人安抚他:“你一看就是福相,一定能回家陪老婆孩子!”
第二日,全军在一个镇子上休整。这个镇子也不知道名字,荒凉得很,茅屋瓦房里都少见人影子,中心才有几家大户,门紧闭着,似乎怕这些兵油子过来骚扰。
大家伙儿原本也都是普通百姓,军队抢夺劫掠的恶习都没有形成,但是肚子饿啊,免不了三三两两出去寻吃的,结果呢,给钱,人家嫌少,讨要,人家不大乐意给,一来二去,结了不少梁子。
在军中任参事的王谧这段日子也累得脸色焦黄,偏生处理营中琐事的任务都是他的。才在临时收拾下的驿亭住下,告状的人就来了,而且毫不客气:“王参事!不才也算本镇乡绅,曾做过两年县令。虽然知道时事艰难,但是大家都是陛下的子民,你这里不管也不大好吧?”然后就是报出一堆事情,无外乎饿昏了的士兵骚扰店铺,强买吃食,甚至与镇民斗殴——也都是为了吃的。
王谧赔笑道:“我也管的,但是太难。如今国库里存粮有限,陛下下旨,也要各郡县里自筹劳军的粮饷。过了几处了,大家都不宽裕,可我这里是等着退叛军的人,若是饿狠了,哪有力气打仗杀敌?你担待担待,过了这段时候,我上书给陛下,请陛下蠲免钱粮赋税,与民生息便是。”
来人冷笑道:“虽然过了秋收,但实际我晓得的,连着打了两年仗了,我们这里谁还有心思耕种?收成交了赋税,剩余的未必抵得过一家子温饱,年后三四月间,恰恰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王谧听着不快,脸色也冷了下来:“叫苦谁不会叫苦?我的兵就不是人?不需要粮食度日的?眼下国难当头,你还是当过官的人,怎么不晓得体谅?”
那人说到这茬儿,却有些欲言又止,听王谧又道:“你这里算好了,离江陵还老远,真个那些兵家必争之地,百姓才更苦。江陵王坚壁清野,下头谁日子好过?我们的人已经饿得蝗虫似的,再行一段路,只怕要倒啃回来,没了我的约束,你再试试看。”
逃兵更是刁悍,王谧这话里有赤_裸裸的威胁之意,来人怔了怔,松了些口:“叫我们劳军发饷,也不现实,这样吧,我召集镇上有余粮的人家,能捐助就捐助些个吧。”
王谧撑着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拱拱手把来人送走。随即,便是轮到他愁眉苦脸了:军队里最怕的就是乱,可是人肚子饿时,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得的。前次他也随军打仗,虽是管的后备粮草,但是也是眼睁睁看着两方的兵卒,哪还管是哪个大王手下的,见到吃喝的就眼睛发绿,活像饿狼似的——打仗打到最后,就是混战,而这些人,原本谁不是大楚的臣民,谁不是好好在家过好小日子的!
而这次的仗,江陵王倚仗的就是荆楚地方的富庶,大军后备粮秣足够,军纪严明,上场就是严阵以待、叫人怯懦的模样,才能连战连捷。所以,他这里也得先严明军纪,该打该杀的不能客气,用点血淋淋的教训,杀鸡儆猴总有点效果,强过到时候打的是乱阵。
王谧脸上露出点杀气,穿上自己的铠甲,对身边几个亲卫道:“走,街上转一转,遇到过分的——就处置!”
果不其然,一出门,一家汤饼铺子就打成一团。王谧问清情况,不过是一名士兵要赊账吃汤饼,店主小本生意,先还忍了,见这兵油子一坐下来吃了四碗还意犹未尽,见到路过的同袍还要招呼进来一起享用。这地方也是民风颇为彪悍的,店家当即叫来家中兄弟,抄家伙就是干一场的气势。
王谧怒道:“这是反了!拿下!”唯恐威慑力不足,想了想喝叫亲兵把犯事的三名士兵当街剥了衣服,拿马鞭子抽得一身血,以示儆诫,也是对本镇居民的抚慰。
处置完一件,王谧叹口气朝前走,果然一路基本没闲着,打人都打得手软。倒是黄昏时路过一家大酒家时,里面热闹而和谐。王谧和从人踏进去,里头阁子里传来高亢的声音:“卢!一定是个卢!”……
原来在赌樗蒱。
王谧想走,心又有点痒痒,回身问跑堂的:“是本地人在赌?”
跑堂的大约也听得心痒,笑道:“有本地的,也有刚驻扎的军爷。其中有个玩得特好,十赌九赢,又不要钱,装了一褡裢的干粮路菜,真是!”
王谧揣测着,忍不住说声:“我去瞧瞧。”便拔脚进去了。
果然是杨寄,大冷的天,满头亮晶晶的汗水,一脸热烈的笑容,揎臂捋袖,把摇杯甩得哗哗响,一只脚踩在小胡床上,嗓门也最大:“我开啦啊!要是个卢,再加三斤胡饼!”
旁边士兵打扮的便跟着起哄,大声呼卢。樗蒱骰子撞击摇杯的声音骤然停了,若干颗脑袋凑过去,然后兴奋尖叫的有之,垂头丧气的有之,种种样子都出了。输的人不甘心啊,一拍桌子道:“你耍千!”
杨寄放下踩在胡床上的脚,挑着眉睥睨着面前说话的人:“输了就输了,东拉西扯的干什么?我要耍千,你不当场摁住我的手?”他似乎是有点愤怒,眉毛挑得更高,嘴角却下撇着,摁着桌子道:“老子玩樗蒱时,你还不知道在哪旮旯里倒着。老子玩的就是能耐,你要不服气,咱们今日来赌点狠的!”他“啪叽”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力拍在桌子上,脸不改色目不斜视:“咱就摇一局,谁的采头不好,谁剁一根指头!”
那位虽然看来也是个混混儿出身,但是立时怂了,嘟嘟囔囔着,但凡有人嬉笑着来拉他赌,却也缩了手不肯。
王谧觉得好笑,“呵呵”刚出一声,里头齐刷刷的目光就投了过来。那个不服气的混混儿,带头连滚带爬扑过来:“使君看看,这是坑人啊!”
王谧未脱官服,此时倒是有点尴尬,正想着军中赌博,怎么的都不能不处分,忖度着怎么处置杨寄这小子才是。没成想他这里还没想完,里面谁喊了起来:“啊!老虎!老虎!”
里头灯烛不甚明亮,外头夕照淡淡的橙色光,偏斜着洒在窗边杨寄的侧身,照得他半身金黄,一身威仪,如一头猛虎缭绕在雾气里。王谧觉得眼睛一花,怔忪间又听叫的那人陪笑:“啊啊,眼花了,眼花了,原是杨兄弟。”杨寄亦笑眯眯啐道:“胡扯什么!”王谧不知怎么,心跳得异常,也无心整顿惩治,呵斥了两句便离开了。
杨寄窃喜,等王谧等人走了,和兄弟们高高兴兴提溜着一大包吃食,回营盘享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