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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这个人,他年纪也不过二三十,衣袂飘飘颇有风雅。杨寄笑道:“你不用特地谢我。”
那人笑了:“谢,就不谢了。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杨寄愣住,问:“找我?你不打听我住在哪儿,却在赌场里守株待兔?”
那人笑道:“沈家肉铺,我也去过,但见一个只会带孩子玩的小郎,尚不及寻常人的志向。不过赌场里,才是你的本命吧!”
杨寄心生警惕,笑道:“你要俏骂我好赌没出息,我也没法子,赌场这地方,以后我能不去是不会去的。今儿例外,因为我特想看看李鬼头又要搞什么鬼。”他有一肚子疑问,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人,却忍着始终没有问出来。
对面那人任杨寄端详,半日后点点头说:“刚刚那局樗蒲,我就看出你是块材料,出手稳准狠不说,还不急躁,还会做戏。我原想着,这个众人口口相传的大英雄,大约只是运气好罢了,今日一看,还是有些实力的。可叹朝中打仗虽多,久已无虎将良帅,都是驱使百姓,拿别人的性命相搏。”他摇着头,仿佛不胜烦忧似的。
杨寄却道:“我也不过是被驱使的百姓而已。什么‘大英雄’,都不过是大家抬举我。”他闪着眼睛看着面前那人,那人捻着手中的数珠,笑道:“我知道你淡泊,但淡泊的人未必没有志向。你有何求,我可以帮你。”
杨寄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沈沅团聚,不再受建德王的鸟气。但面前这个人是什么来路,他一点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把这样的要事随便说出来。他撮牙花子想了一会儿,说:“那个该死的李鬼头,骗了我两次,害得我丢了房子,还差点丢了老婆和这条小命。你不是能吗,帮我给这个混球一个大大的教训?”
那人眯了眯眼睛,笑道:“你今天打得还不够快意?不过我既然答应你,就能够做到。行,我修书给秣陵县令,叫他以聚众诱赌、耍千骗钱为名缉拿李鬼头,此罪不至死,不过,找个合适的法子,刑杀此人便了。”
杨寄暗暗打了个寒战:这些贵人,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那时候他若不是有王谧相救,只怕也是这样死在建德王手下的。也是好在,这些贵人事情繁杂,等闲也就不再苦苦追究了,若是真真落了他们的眼,小命还真是难保!他回转颜色,笑道:“李鬼头这人,我虽然恨他,不过你说得也是,他罪不至死,我呢,也觉得做人宽容大度一些好,所以,给李鬼头牢狱之灾,也算是教训了,未必要他的命。”
那人不置可否,许久才微微颔首:“也好。”
杨寄见他有要走的意思,要紧把自己最疑惑的问题问出来:“这位……阿兄,能够认识也算是缘分,不知道如何称呼才好?”
那人浅笑道:“呵呵,你认兄弟认得倒快。不过,我不轻易与人义结金兰。我姓桓,桓越,字子远。”
他都不消说他是什么人,杨寄已经肃然起敬:桓氏是国朝大姓,与庾氏一道把持朝政的——这不是暴发户,这是真正的贵人!
桓越见杨寄在那儿打愣怔,微微一笑说:“你不用怕,我与建德王是表兄弟,他的母亲桓皇后,是我的姑姑,一家子人。那日庆功酒宴,我有事未能赶到,听说与江陵之战的大英雄暌违,甚感遗憾。今日算是弥补了。日后……”他若有深意地望着杨寄:“你前途无量,自然是要到都城建功立业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叙旧。”
杨寄呆呆地目送檀越飘然离去,拍拍自己的脑门,低声嘟囔:“娘的,‘贵人’还真他妈多!”
他却不觉,自己也做了别人的贵人。本来,结婚姻的六礼,一样一样办齐要小半年。骆骏飞和家里撒泼打滚,终于使父母无奈同意了尽快办婚礼的事。纳彩过后,云仙微露了些自己的私房,果然杨寄赠送的那点嫁妆和她历来所获建德王的赏赐比,只是九牛一毛。骆家父母是做生意的人家,见到大笔的金银珠宝,原本嫌东嫌西,这下立刻不嫌了。路云仙原本是婢女也好,是歌舞伎也好,或说不是处子也好,反正儿子又喜欢,自家又得了实惠,这不就结了?他们高高兴兴做了准备,粉刷了新房,打了家具,准备娶新娘子回家。
杨寄却实在等不到他们俩的婚礼了,他以“准大舅子”的身份去了两趟骆家,看他们喜洋洋地忙碌筹备,心里不觉有点酸楚——他就没能给阿圆一个像样的婚礼,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弥补她和自己心里的缺憾。
“云仙,这是骆家给你的,传家的金跳脱(手镯)。”杨寄把一个锦盒推到云仙面前,诚挚地说,“我要去建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自然知道为妻之道。等我回来,你和小骆再补请我喝酒吧。”
云仙抬脸望了望杨寄的面庞,半日低声道:“杨参军,我们没有缘分,但我还是谢谢你。为了回报你——”她立起身,左右看了看,到了矮橱边。
杨寄以为她要赠送什么东西给自己,正准备摇手拒绝,却见路云仙小心地朝外张望了一番,伸手关上了窗户。她回过身,款款走近杨寄身边,离到咫尺了还在前行。她的鼻尖大约在杨寄胸口高低,呼吸出来的气息如兰如麝。杨寄领口微觉湿热,不由有些紧张,也有些手足发软,竟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云仙微微笑道:“你个子高,可否低下身子些?我有要紧话要对你讲。”
杨寄的心放下一半,故作轻松地笑道:“小娘家有啥要紧话这么神秘兮兮的?”
云仙的唇已经凑近了他低下来的耳朵边:“我临行前,建德王吩咐我,要随时把你的情况上报与他。”
杨寄心头一凛,退开一步看着云仙的眼睛。云仙笑道:“你怕了?”
杨寄笑不出来,但还是勉强挤出点笑容,说:“怪道他那么‘客气’!你想报告些啥给他?”
云仙低头掩口一笑:“杨家阿兄,你说我会汇报啥?说你天天不是在家带孩子,就是出去带孩子?哦,还有,做了好大一场媒,赢了好大一场赌!”
杨寄对她的笑话还是觉不出丝毫可笑来。云仙望着他异样沉默、但炯炯分明的眼睛,敛了笑容说:“你放心。我恨他!”
“恨,只是一码事。”杨寄道,“你难道不怕他?”
云仙愣了愣:“也有点……原来,只有自己一条命,现在、以后,只怕要多牵挂了。但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你虽然没有娶我,但是我心里是有爱憎的。将来,承诺你说我永不亏欠,只怕我也不敢;但,我只要能够帮你一分,力所能及范围中,一定尽心竭力!”
杨寄动容,用他迷人的笑眼看着云仙的明眸:“云仙,建德王权势大,但也敌不过心齐。”
他是怎么回去的,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秣陵小巷里铺的是似乎永远也看不到边界的青砖石,在濛濛的春雨洗涤下,青砖闪着油润的光泽,灰色的砖缝里顽强生长着茸茸的春草。当有人看见秣陵的大英雄杨寄,竟然蹲着身子,抚着地缝里那些卑微的小草儿,潸然泪下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闻着沈屠户家的酱肉香味,才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回家了。门板一响,一个小身影大声地笑着,跌跌撞撞地赶过来,绊在门槛上摔了个狗啃泥。杨寄赶紧几步上前,扶起摔得嘴肿的阿盼,心疼地为她擦脸擦眼泪。
阿盼哭了一会儿,张开两只手,柔柔地用她刚刚学会的叠音词说话:“阿父,抱抱!抱抱!”
杨寄心里酸楚感浪潮似的涌上来,拥住女儿的小身子,托起她肉嘟嘟的小屁股,在她的小嫩脸上不停地亲,不停地亲……
突然,他觉得哪里不对。吸溜吸溜鼻子,果然是股糊味没错,带着些大酱与黄糖的焦香。他刚想去厨房看看,已经看见他丈母娘飞奔了过去,皱着眉嘴里在嘟囔:“烧个灶也要整这些幺蛾子!这哪里是媳妇伺候婆婆,分明是婆婆伺候媳妇嘛!”
俗语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也就是婆婆不干活,都指派媳妇干。张氏虽然大嘴巴爱撒泼,那张嘴实在称不得有好“妇言”,但是平素妇工倒还认真,织饪缝补,带小孩孝敬舅姑,都不怎么偷懒。今日居然把大锅的肉给烧糊了,估计要让婆婆沈鲁氏好好教训两句。
杨寄颇有点幸灾乐祸,抱着阿盼往里走,堂屋里门关着,他正欲推门,却听见里头沈以良闷闷的声音:“儿媳,你要改嫁,我也没啥好说的,咱们也不是大户人家,也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的,也不好耽误你的青春。但是,黑狗虽然小,毕竟是姓沈。我们公婆俩也愿意照顾他,看着他也是个念想儿。你说把黑狗带回娘家待嫁,以后做‘拖油瓶’跟在后爹家,你叫我们情可以堪?”
张氏大约在抹泪,啜泣了一会儿还是那副大嗓门:“大人公说得是不错。我也没非赶着要把黑狗改了姓做拖油瓶。但是,他才刚刚断奶不久,正是闹腾黏阿母的时候。毕竟是我亲生的,怎么的也舍不下他……”
杨寄愣了愣,沈山的死讯传过来没有多久,张氏就准备改嫁了?虽说按道理妻子是要为丈夫守孝一年的,但民间小户少有遵照的,大多也就是象征性地穿一个月素就算了。小户女人家年岁值钱,拖久了嫁不到好人家,张氏虽然自私,但这算盘打得也不算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