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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在那里哀哀地哭,直到见到杨寄进门,才翻了一个大白眼,转脸朝另一个方向抽噎。
杨寄道:“咦?敢情是又在为山子兄哀恸?”
张氏面颊有些红,但她是不怕丑的性子,恼羞之后便成怒,吵架似的嚷道:“你不用做张做智的!老娘见天儿被人欺负,呆不下去了也是实情。但是,儿子是我的,你一个外姓人管不着!”
杨寄给她冲得一时说不出话,连想笑嘻嘻劝两句都劝不出来。沈以良唉声叹气,对媳妇放低了姿态,恳求道:“要么你在我家待到黑狗两岁再行改嫁,要不,我们来带孙子,你放一百个心就是。亲家公那里,我亲自去说。”
张氏拿乔成功,帕子掩着眼睛揉了两下,声音低了下去,说:“大人公和阿家,你们一直对我不错,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带黑狗走,也着实是舍不得孩子这么小就离了娘。可是,你们也晓得,如今孀寡妇再醮,有多么难!人家若不是瞧你的嫁妆,就是瞧你够不够年轻会生……”
杨寄算听明白了,敢情还是个钱能解决的问题。但他想想自己已经大大地出了一笔血,给黑狗打了一个金锁片,肉疼得够可以了。虽说是家人,但到底隔了一层。他低了头,假装没听明白。
叫女婿出钱,留住儿媳,这样不合情理的事,沈以良夫妇倒也没往起想,只是又哀叹、又请求了一番,说得张氏不再执着要走了,也就算是把“拖字诀”用到位了。
张氏这一作,沈家给杨寄饯行的家宴也就马马虎虎了事了。杨寄倒不那么在乎口腹之欲,但是见公婆俩一心一念只在孙子上,对外孙女多少有些满不在意,他心里也有些惴惴的。可是此去建邺,前途还茫茫未卜,他一个大男人家单独带个婴儿期的孩子,诸多不便。杨寄心疼地看了看怀里可爱的小女儿,也只有狠狠心,把她哄睡了放进她外祖母沈鲁氏的怀抱里,自己拾掇东西准备离开。
这样鸡飞狗跳的家里,临行还是只有沈岭相送,沈岭歉意地说:“阿末,你多担待。家里现在光小的就有三个,阿父阿母实在忙不过来。等阿岳长大些,能给家里贴贴手脚了,或者嫂子不再搞这些幺蛾子了,一切也就顺溜了。到时候,我可以雇辆大车,带阿盼来建邺看望你。”
杨寄沉沉点头:“二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那时寄住在舅舅家时,日子也是这样一天天熬过来的。其他你放心,你那时对我的忠告我都记得,为了阿圆,为了咱们家,能忍的事我一定忍。至于阿盼,只好求二兄你多照顾了。她一个女孙,还带个‘外’字……唉,要是我可以不回建邺,天天让我在家带孩子我都愿意……”
沈岭劝道:“阿末,你前途不可限量。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凡事往好的方向看,你的命好,算命的都这么说,上天必不会亏负你。至于孩子你放心,纵不为了你,为了我妹子,我也会好好照顾外甥女儿的。”
杨寄望了望秣陵高耸的城门楼,长叹了一声,翻身上马,再次踏上他的路途。
此时,一路上正是风光最好的时节。桃红李白,沿着路边催开各色芬芳,逗得各色蝴蝶蜜蜂也嘤嘤嗡嗡绕树飞翔。马蹄“嘚嘚”地踏过春草,以及上头的各色花瓣,竟也沾染余香一般,惹了数只蝴蝶傻乎乎地追逐马蹄而来。
杨寄到了京城,熟门熟路穿过淮水上的几座小桥,牵着马到建德王府前里弄,弄前是两只蹲兽,虎视眈眈地望着外来的人儿。里弄内停着不少车轿,杨寄几乎可以想象建德王皇甫道知的风光热闹。他走到正门口,对门口两个司阍的老奴稽首为礼,十分客气:“两位老兄,我找大王报到,烦请通个方便。”
两个司阍一皱眉,问道:“怎么没穿官服?”
杨寄笑道:“芝麻大的官儿,不好意思过来显摆。”
其中一个司阍冷笑道:“原来知道自己官儿小,那怎么还敢走正门?”另一个努努嘴:“那里墙角跟绕过去,直行一箭之地,便是角门。你这身份,到角门通传才是。”
杨寄唱个喏说:“得教!谢谢两位老兄。”他丝毫没有显摆自己上回进王府,就是被当做英雄一般,由正门请进来的。但是,沈岭说他要忍,既然要忍,做狗都行,还受不了两个门房的鸟气?
杨寄笑嘻嘻从马背上的麻布袋里抓出一个小袋送了过去。门房俩人掂了掂,轻飘飘的,不知是什么宝贝。杨寄笑道:“家乡土产的栗子和白果,不值钱,但是新鲜好吃!两位尝尝看。”
司阍的两位皱着眉,嫌差想推辞,不提防杨寄已经抢先推送过去:“别嫌差!自家不爱吃,可以给小孩子吃,小孩子若也不爱,可以喂狗喂鸟雀。谁不要我可跟谁急!”他贼兮兮挤挤眼睛,两个司阍面面相觑,倒推辞不得了。
他兴致盎然地到了角门,如法炮制了一番,角门的司阍道:“那你把你的名刺递上来,等大王回府,我们递送看看他肯不肯接见你。”
这么复杂!杨寄心里暗骂建德王真是麻烦!但嘴上笑嘻嘻道:“我一个粗人、武夫,哪有那什么名刺。要不,你给我张纸,我现写个?”
皇甫道知见到那张写在黄麻纸片儿上的“中兵参军杨寄”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不由蹙眉道:“这家伙如此不恭,还真不能给他好颜色看!晾着,不见!”
他想着这小子以往张狂的样子,心里就有气,既然暂时不能杀,那就吊一吊他,气他一气也是好的。想到杨寄,皇甫道知自然又想起了沈沅,他这一个月连孙侧妃那里都没去过几回,只差就要忘记那个圆圆脸蛋、圆眼睛的小娘子了,此刻想起来,心里突然一阵痒痒地翻腾。他眯缝着修长的凤目,对身边伺候的人说:“去孙侧妃那里看一看吧。”
甫一入孙侧妃的院落,就听见一干女人们欢乐的笑声。他愈加烦躁,皱着眉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来,咳嗽一声进去。却见里头真是热闹,他的妹妹永康公主、正妃庾清嘉、侧妃孙若怜,以及沈沅等乳保、仆妇、丫鬟,都聚集在一起,笑盈盈看小世子皇甫兖学走路。
小家伙走得歪歪斜斜,时不时伸出小手到处抓瞎,好在一旁总有人及时扶住摇摇欲坠的他。沈沅露着两个小酒窝,笑得跟院子里的粉色桃花似的明媚动人。她平素是皇甫兖最亲近的人,所以安排她在最远处拍着手逗引娃娃走上前。侧妃孙若怜作为亲娘,未免心里不满,但面前有正妃和公主在,她的不满也只好憋着。
所以,她百无聊赖,第一个注意到咳嗽声,也第一个抬起头看见了皇甫道知。
“呀!”她慌慌张张屈膝行礼,“大王万安!”
其他人这才看见这位不速之客,也七零八落地行礼。庾清嘉笑容凝结,瞥了丈夫一眼,才仪态万方微微屈膝道:“大王来了!”而永康公主一如既往笑意烂漫,跳跃着上前:“阿兄阿兄!小侄儿会走路了!”
沈沅一心两用,不免有些不能兼顾的窘迫。已经快到她跟前的皇甫兖被众人突然一起矮了身子的模样吓到了,小嘴一撇,还没能走稳当的双足居然想奔跑,结果自然是狠狠一跤摔在地上。沈沅伸手要扶,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小娃娃摔了个狗啃泥,额头着地,顿时青肿起一个包来。
日日相处,沈沅对这个孩子还是有点感情的,赶紧上前两步把皇甫兖抱起来。周围人也“呼啦”一声全涌过来,惊叫声不绝于耳。侧妃孙若怜最为恼怒,若不是皇甫道知在场,她几乎就要把巴掌甩沈沅脸上。
但是皇甫道知在场呀!孙若怜只能表现她一贯的贤淑优雅、温柔婉顺,抢过儿子揽在怀里,抚着儿子的额头那一块青紫,抽抽搭搭的:“啊呀我的儿!哪个黑心的见你要摔居然都不扶?……”
皇甫兖挣扎了两下,可怜兮兮望着乳母沈沅,张开两只小手,示意自己其实要的是她的拥抱和抚慰。
皇甫道知皱眉上前,伸手触了触儿子的额头,他手头轻重没数。皇甫兖顿时嚎啕起来,双手乱舞,把父亲的手拍开,而愈加可怜地望着沈沅,扭动着小身子示意她赶紧来抱、来哄自己。
沈沅上前两步,询问着:“侧妃,小世子让我来哄哄试试?”
皇甫道知见儿子真个顿了顿哭声,眨巴着眼睛等抱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沈沅在一群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人中间,清素的棠紫色半袖,素纱里衣,浅碧罗裙,不施脂粉的脸有融融的粉红光泽——这么清丽,却与他无关!
门口那位,里头这位!
皇甫道知心里无名的火气蹭蹭蹭往上涨,断喝道:“无知婢子!见世子摔跤居然也不扶,你是存心要他跌伤才满意么?!拖到西角门,杖责二十,以示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