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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金尊玉贵的人儿,也有不如意的事。永康公主有些恹恹的,托着腮坐在案前,听孙若怜有一句没一句地叨叨。
直到嗅到一阵独特的香味,她才突然精神起来,嚷嚷道:“好香!”
老藕煮作桂花糖藕,麦青和粉做成青团,白果和栗子则烘得热乎乎香喷喷的,特意用粗瓷碗盘端上来,不显得这些粗东西糙得突兀。
永康公主对沈沅道:“你先尝尝看。”
沈沅老实地说:“不怕公主笑话,刚刚在厨下尝味道时,我已经忍不住吃了不少啦。”
永康公主面色微冷,又催道:“你再尝尝看嘛!”
沈沅抬眼瞟瞟她,才明白过来,又是觉得这些贵人们多疑得可笑,又是觉得自己轻贱得可悲,便不再多言,从一旁小丫鬟的手中接过另一双筷子,由着一旁大丫鬟的指点,把四道土产一一尝了过去。
她亲手做的,是她家乡的味道。小户人家的女孩子,没有吃过山珍海味,也没有吃过精巧的点心,阿父有闲钱时,倒也大方,会买秋天桂花开时的好山栗,一串串挂在门楣边,风干到半干的样子,栗子的甜、糯、软、香最为得宜,在炭火中煨熟,其滋味难以言喻,是他们家人消闲零嘴的好东西。
永康公主的银筷,倒是首先夹向了青团,碧玉似的团子,自带着麦青的清香,里头裹着蜜腌桂花,又一重别样的甜香含着。她仪态优雅,一点点品味着,不时赞好,最后指着那连壳儿的白果和栗子道:“我的指甲好容易养长的,还是沈娘子来剥壳吧。”
沈沅的指甲剪得平平的,日常是为了防止划伤小世子,当然,她自己也觉得甚是方便。此刻却有些屈辱感,膝行至前,一点点剥白果壳和栗子壳,剥出整整的,小心放在公主面前的玉碗里,等待她银筷的临幸。
不过永康公主倒真是赞不绝口,吃了一个又一个,只嫌沈沅剥得慢,最后,永康公主放下筷子,用丝帕印了印嘴角,满意地笑道:“好东西!尤其是栗子,食毕犹有桂花味。这是哪里产的,有没有什么名号?”
沈沅沉吟道:“回禀公主,这是家乡的软栗,也就后山一片栗子树林里有这个品种,一直不大多见。”
永康公主笑道:“再不多见,贡上总是够的。这样的好东西,让无知乡野之人胡乱糟蹋了,岂不可惜!我和阿兄去说,叫他把这秣陵的软栗定为进贡之物好了。”
沈沅脸色发白,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但又覆水难收。
倒是永康公主又笑道:“难得你和你郎君侍奉得我满意。东西似乎不少,你整治了半天也不容易,你去瞧一瞧,你郎君是不是还在角门外头翘首盼着你,若还在,也带点吃的给他——我瞧他在门房也蹲了有些时候了,那起子黑心贼,未必想着给他碗饭吃。”她对身边的侍女努努嘴:“你领她去吧。我阿兄规矩严,别被拦上了。”
沈沅惊喜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无心再想软栗进贡这码事儿了,匆匆谢了恩,提起裙子就跟着公主的侍女往外而去。孙侧妃在后头道:“咦,今日倒跑得飞快……”
她一路心脏“怦怦”地跳,悲欣交集。角门边有一棵海棠,粉色的花朵开得层层叠叠,宛若云霞,她便是一路眺着那棵树梢上的红云,连脚下都顾不得。司阍正在那里埋怨杨寄:“你个囚攮的!直冲冲就叫公主给你递东西,要是大王知道了……”
杨寄陪着笑听,耐着性子等他唠叨完了,说:“大叔,我都懂,我囚攮的不争气,大王知道了一定打死我,可是他打死我,我也得来啊,我不来,他怎么打死我呢?你看我都在这儿听你骂我听了一个半时辰了,我皮再厚,也顶不住肚子饿啊,太阳都快下山了,不回去吃饭可不行了。要不,我明儿休沐还得来一趟,你明儿再继续?”他胡天胡地地乱扯,最后拍拍那司阍的肩:“我听着倒还不很累,你不要进去喝口水?”
“你个小王八羔子!……”司阍来了劲,提了气打算再接再厉,最好骂到他杨寄不敢再来了为止,却听假山照壁后头传来傲慢的声音:“怎么回事?若是公主知道大王这里的人嘴巴不干不净的,一状告上去,会怎么样?”
杨寄回头,却见出来的是两个人。那个公主身边的侍女矜持,拿团扇掩着半边脸,细细弯弯的眉头蹙着,撇着身子似乎随时要走。而另一个——他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认——圆圆脸蛋,圆圆眼睛,泪汪汪的模样,叫人心疼不够。
“阿圆!”
“阿末!”
杨寄连和司阍耍嘴皮子都顾不得了,几步抢上去,几乎想把沈沅抱在怀里,好在,他还记得这里是王府,忍了又忍,停在她身前半步,凝视着她,近到几乎看不清楚,只觉得眼眶酸胀酸胀的,说话都不利索了:“你……还好吧?”
沈沅也是泫然,这么多天的痛苦、委屈,咬着牙咽下去的泪水,一瞬间都像在胸膛里炸开了一样,熬都熬不住,终于“哇——”地一声,什么都不顾地扑在杨寄怀里哭了起来。
她痛快淋漓地哭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里的悲切被慢慢涨上来的喜悦冲淡了,被裹在杨寄怀里的模样有些羞人,但又舍不得、也不好意思离开,抽噎着又把脸在他怀里贴了贴。杨寄的呼吸喷在她耳边,声音低低的,听得很清楚:“阿圆,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阿盼很好。我一定会带你出去,我们一家子一定会团圆!”
沈沅轻轻点头,甭管他这话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她的心里都踏实多了:“我信你!我等你!”
杨寄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尤其是头发里的,淡淡的桂花头油甜香。司阍突然用力把杨寄的后领子一扯,压低怒声道:“要卿卿我我也别在门口显摆!大王的车驾到了!”
沈沅想着建德王的无理暴戾,浑身就是一颤。杨寄松开她,抬头一瞧,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皇甫道知的马车正停在门口,而那双阴鸷的目光,也正死沉沉地打量着这对小爱侣。“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很快就提高到几近尖锐,“王府这里是没有王法了么?!”
杨寄把沈沅往身后一护,然后极为利落地屈膝点地,漂亮地行了跪拜稽首的大礼:“大王万安!”
皇甫道知最看不得他们俩在一起,心里的酸味直往上腾,冷脸对着司阍:“你们如今也肆意妄为得很了!门口好做私会的桑间濮下,叫人笑话个够么?给我——”
他要打要杀尚未出口,司阍的两个已经近乎瘫倒了,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求饶。杨寄自然更知道他敲山震虎的意思,赶紧“砰砰”磕两个头,陪笑道:“下臣今日给公主送了点土产,公主高兴,赏我们夫妇见个面的。”
皇甫道知一脸不信,乜斜着杨寄,一字一字问:“公主……收你的……土产?”
杨寄情知此刻关键,咬一咬牙,装出惊怕的模样:“下臣又犯错了么?这全然是我不靠谱,不问缘由。大王要责罚,就落在我身上好了!”
皇甫道知恨恨地看着他俩,忖度着用什么样的惩罚既能威慑,又不至于过当。还没想完,杨寄倒又开口了:“马上普天同庆,陛下都要大喜临门了,大王这里,自然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必然不会因下臣看望看望老婆这点子小罪过而施大罚的。”他还痞里痞气,抬眼看了看皇甫道知。
皇甫道知气得好笑问了半句:“陛下大婚,与你何干——”蓦然警觉,冷脸一下子垂挂下来:“陛下即将大婚,你从何得知?”
杨寄不知他喜怒,犹豫着答:“虎贲营里,结交了些朋友,大家彼此聊起来,都说陛下大婚的日子要到,大家都要倍加当心,别闹出幺蛾子来,和建德王无法交代。”
皇甫道知哼道:“和我交代什么?”他端详着杨寄,耳边仿佛响起庾清嘉的警告,这个人自江陵回来之后,不知怎的,建邺、丹徒,乃至三吴、广陵诸地的里坊中就纷纷传说这个小混混儿乃是天上的白虎煞星下凡历劫,日后将有辅佐帝王业之功。皇甫道知本来不信,但现在就连庾王妃都这么说,心里也不免有点将信将疑起来——无论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白虎煞星,至少这个人要为自己所用,不能让“辅佐帝王业”的名目,落入他人的囊中——若是杨寄归于别人,那他皇甫道知也只有灭了他一条路了。
想定,皇甫道知的神色微微冲淡了些,决意对杨寄稍稍安抚。他转换了凛然的神色,微微笑道:“这些流言蜚语也足征信?不过,你擅长与人结交,也不是坏事。日后有消息,及早来报我。消息如若有用,我自然要赏你。”
他和杨寄的目光同时飘到沈沅身上,收回时,又彼此目光一碰,竟如触电般。杨寄开口道:“大王放心!下臣一定竭力为大王报效!若是大王要赏——”他没说完,皇甫道知抢先说道:“自然赏你的品级俸米。”他又瞄了瞄杨寄,那厢一脸失望色,皇甫道知心里便觉得好过,加了些饵道:“就是你想与妻子团圆数日,也不是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