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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啥?娶你的嫂子?”他说得一字一顿的,显见的是不相信。
沈岭一直昂然地负手站着,此刻突然泄了气似的,瘫坐在榻边的小马扎上,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想到的馊主意!”
沈以良和妻子沈鲁氏商量了很久,觉得张氏要带孩子改嫁实在是头疼的事。他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很少留寡媳在家守着——守不住反而会闹笑话。但是,他们又真心舍不得孙子随母亲离开。不过,黑狗这么点小,不让母亲带在身边又说不过去。他们有一天突然一拍脑袋,想到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好主意!
他们叫来沈岭,说:“儿啊。你嫂嫂这个人,你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对人还是不错的,也会持家。你呢,平时也很疼黑狗这个侄子。我们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要解决这些矛盾,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干脆你娶了嫂嫂,过继了侄子。你想:你反正到今日也没有娶亲,凭空有了媳妇和儿子,连三媒六聘、下定纳彩的礼数都可以省掉了,多方便!”
沈岭难得的脸都黑了,对父母道:“阿父、阿母,这主意,实在不高明!你们觉得,我是娶不到老婆吗?非要接受嫂子?我可不是陈平!”
“陈平是谁?”沈以良随口问了一句,又谆谆地劝,“你别嫌你嫂嫂长得一般,嘴又不大好,其实,她人还是不错的,又勤快,又孝顺,又疼爱孩子。男人家,有个女人陪着过日子就行了,白天帮你治家,晚上给你出火。至于漂亮不漂亮,拉了灯都一样;至于是不是处子——嗐,流一次血而已,啥大不了啊!生过孩子的娘们儿更解风情——说了你也不懂,不过,真娶了,一试也就知道了。”
沈岭忍着要爆发的火气,脸跟块木板似的,摇摇头说:“我不能。不仅仅是为名声,也不仅仅因为嫂嫂这个人。我以前坚持不娶,不是为了今儿个凑合的。”
沈以良生气了,回去后和沈鲁氏商量了半天,最后赌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随小孩子乱任性的?只要山子媳妇同意,我们就做主给他俩办了!请亲戚、里坊喝酒,摆上十桌八桌,咱们自己热闹热闹。生米煮成了熟饭,岭子也就没啥说的了!”
于是,沈岭逃婚了。
杨寄想象着嫂子张氏的样子——长相犹可忍耐,性格难以接受。沈岭骨子里孤高的一个人,确实为难他了。杨寄便笑着说:“好吧。换做我,我也要逃婚。我这里窄小,你不嫌,就住下。我的俸饷虽然不多,多个人吃饭应该不难。何况,昨天还挣了一笔。”
沈岭直视着他问:“哪里挣的?”
“呃……”杨寄犹豫了一下,瞟瞟二舅兄的神色,还是决定不撒谎了,“和几个同袍的朋友一起赌了几场,赢来的。不过,我也请他们喝了花酒,他们倒也没和我生气。”
“还喝花酒?”沈岭若有所思地掀了掀眉,见杨寄赶紧着在那儿赌咒发誓他绝没有失守,不由笑道,“你现在是朝廷命官,我可管不了你。管得了你的——”他顿了顿才说:“只有你自己的心了。”
沈岭像在自己家一样,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杨寄的单间,然后把自己的行礼包袱放下来:“还好,地方不算很小。我不敢鸠占鹊巢,但请妹夫留个地方给我挤挤。晚上睡觉,不过五尺而已。”他四下一瞟,指了指杨寄床榻的斜对面:“这里容我打个地铺吧。”
杨寄自然一诺无辞,帮着沈岭整理东西,却看他除了带几件换洗衣物和阿盼的小玩具之类外,都是书。杨寄翻了翻一本,笑道:“我阿母去世前,我还被她老人家逼着读过几页书,后来也忘得差不多了。你倒有心,大老远地来,还背这么重的家伙儿,打算在我这里读书么?”
沈岭边整理边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些书,自己早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的,是挑出来带给你看的。”
杨寄愣了:“我读书?我读书有什么用?如今凭刀枪弓箭吃饭,书对我有个卵用!”
沈岭从书堆里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修长眼睛,十分正经地问:“你之前读过的都是什么书?”
杨寄翻翻眼睛想了想说:“阿母非逼着我读了《千字文》,然后诗赋略懂两篇,余外便是孔孟了。”
“孔孟是好东西。”沈岭点头说,“但看你怎么读。你如今走从军这条路,还是从《六韬》和《孙子》开始吧。”
杨寄覥着脸说:“平常操练和值守都累死了。好容易休息时,还是宁可玩玩樗蒲……”
“然后与你的同袍们逛逛花船,找找歌女。”沈岭道,“你也洒脱自在,不用和我妹妹团聚了。”
杨寄像挨了一闷棍,好半晌才说:“那也不是。建德王说,总得我给他建功立业,他才肯放阿圆与我团圆。我想,我如今能用的,也就是虎贲营里这帮兄弟,如果他们漏个啥消息给我,我就找建德王换得和阿圆相聚。”
沈岭沉吟了片刻,说:“建德王答应你放阿圆出来?”
“没有。”杨寄老老实实地说,“只答应团聚,估计还是以前那样,在客房……嗯,那啥一晚上吧……”
沈岭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如今,你这势力,也只能听命于他了。法子也不错,但不是长久之计。我来建邺,听儿童们唱的歌谣:‘干戈起,逐鹿忙,英雄自草莽。为木易,为本难,头上人家,或生其下,猛虎终出柙。’倒很有意思,你可知道?”
杨寄道:“这歌儿我也听过。蛮顺口的。是讲打猎?打老虎?”
沈岭微微笑道:“这就是你不读书之过。干戈起,军政将有大变;逐鹿忙,天下将生群雄。但将来谁为主?乃是姓‘木易’之人。”
杨寄琢磨了一会儿:“杨?”
沈岭笑了:“万一是你呢?”
杨寄两手乱摆:“得了!你逗我呢!我一个里坊里的混混儿,从小儿被人嫌弃,我可不敢想这种事儿。”
沈岭道:“那你觉得,建德王就看中一个混混儿,把他老婆都扣在府里,只为逼他为自己探点消息?虎贲营里消息再灵通,有他把控朝廷中枢的摄政王灵通?”
杨寄只剩了眨巴眼睛的份儿,最后自己笑了:“二兄,你别吓我!不能吧!”
沈岭轻轻一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你这点抱负,还真真不够啊。”他低了头,似乎又在沉思,偶尔还抬眼看看傻站在那儿的杨寄,半日后才突然虎了脸说:“反正我带来的书,你要好好念,不懂的地方只管来问我。但如果偷懒……”他突然从包袱里拿出一根木尺:“这是我向骆骏飞借的。你要偷懒,我就当书塾的先生一样,拿这敲你的手心。”
杨寄差点乐出声来:“二兄,你还拿这当戒尺打我手板?”
沈岭亦觉自己这话似乎不大有力,看了看这根尺子,说:“对你,自然只是蒲鞭示辱而已。但是,你可以想一想,阿圆当时,如果没有你作梗,早早嫁给骆骏飞这个人,如今一切事情也就都没有了。你该不该担这个罪魁祸首的责任!”
杨寄不由又愣住了,沈岭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只见他时而满脸怔忡,时而目露锐色,时而又变得一副畏葸不前的怂包模样——杨寄小人物当惯了,从来都是混混日子骗碗饭吃,哪里会去想自己长久的、野心勃勃的未来?一瞬间,沈岭也觉得自己亦是个赌徒,把所有的宝都押在这位庄家的身上。他突地也有些迷惘,却不料只片刻,杨寄便从他手里把那本《六韬》接过去了。
杨寄翻了两页,一副没看进去的样子,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二兄,我心里好没底。”
沈岭忙道:“其实我也一样的。所谓顺应天命,其实就是你早早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天命有归,你才能顺势;否则,就算机会到你眼睛前了,你没有本事,还是抓不住,那时候才叫后悔莫及呢。你如今还是赌棍杨寄,还是吊儿郎当,别无所长。若是老天爷真的帮你成就,你只管等着机会来好了。”
他们聊了半天,突然听见一阵高亢的哭声,声音分明是阿盼在嚎,可人却不见了。两个人顿时一身冷汗都出来了,循着声音找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她趁父亲和舅舅不在意,手脚并用爬到了矮榻底下躲猫猫,她兴奋地等大人来找她,等了半天根本没人在意她,只好再往外爬,结果进去容易出来难,手撑着要爬,脑袋就无论如何钻不出来了。她卡在那里又痛又怕,自然要嚎叫出声了。
杨寄他们俩又好气又好笑,把小东西拖出来,只见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一脸的欢笑。杨寄伸手给她掸满头的灰尘和蜘蛛网,她却举起黑乎乎的小肉手,献宝似的咿咿呀呀。杨寄定睛一看,脸都红了:杨盼一只手举着他乱丢的臭袜子,一只手举着他掉落床下的樗蒲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