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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杨寄执戟守卫宫门。春夜的风还是寒飕飕的,他把丝绵絮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看了看台城城墙蹀躞上的一勾冷月,心里却在想着宝贝疙瘩阿盼的一颦一笑,想得自己也傻呵呵独自乐起来。
正自娱自乐着,身旁陪他一起值守的曾川轻轻捅了捅他:“准备开宫门。”
杨寄回过神来:“这会儿?谁有紧急军报要往里送吗?”
曾川压低声音道:“多什么话!知道的越少越好!开门!”
杨寄与他一起打开这座属于宫城边角上的朱漆大门,见所至的是一乘精致的马车,灯光里看不清细节,但马匹的鞍辔金属光泽频闪,而轿子上俱饰以锦绣,还是能一眼看出来。马车过处,香风阵阵,宫门的虎贲营侍卫都恭然肃立,却也都不行礼,退了半步,任那车辆肆意地进了宫门。
只等影子都瞧不见了,各人才回归各自岗位。杨寄悄声道:“好家伙!大半夜入宫,可是哪家的王妃公主?”
曾川冷笑道:“各家妃主,进宫也有定时,哪有夤夜而至的?这个人,我们都瞧不起,却也都惹不起。”
杨寄好奇心上来,问道:“哦?还有这样神秘的人?兄弟我最喜欢听这些小道消息了,你别吊着我的胃口。这夜深人静的,憋闷出鬼来,讲讲闲话也好打发打发时间嘛!”
曾川大概也是个大嘴巴,左右瞥瞥无人注意,高高的宫墙上隔三丈才有另人执戟守卫,便对杨寄挤挤眼:“走,圊厕方便去。”
太平之时,规矩就不甚重。杨寄和曾川大方落落地离开自己的那块蹀躞垛口,上安安静静别无一人的茅房酣畅了一把。曾川系着裤带,拿这句话起了头:“世上人人都盼着做皇帝,我看做皇帝也没啥意思,现在这位,做还不如不做。”
“为什么这么说呢?”
曾川笑道:“当皇帝,要捏着鼻子孝敬老娘啊!你知道刚刚那香车宝马送进去的人是谁?是赵太后的面首!”
“面首是什么?”
“嗐!你这蠢蛋!”曾川翻了个大白眼,才对杨寄附耳道,“赵太后年方三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却守了寡。宫里她一人独大,那儿痒痒的时候得找人给她挠吧?宫里黄门侍宦虽然想服侍,可是裆里少件东西,太后哪儿能满意呢?自然是从外头挑选相貌英俊,器大活好的小郎进宫服侍喽!这位就是面首中最得宠的一位,人称‘玉树郎君’,恰恰也姓卫,他想着古时卫玠的俊美,潘安的英朗,就给自己取了个卫又安的名字——好恶心人呢!”
杨寄眼睛都瞪圆了,他从来都以为这些贵人们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而端着体面的,哪晓得里头这么不体面!他问:“太后既然寂寞,为什么不改嫁?”
“扯蛋呢!”曾川又白了他一眼,“太后再醮,皇帝唤谁做后爹不成?”他看了看杨寄揉揉鼻子,虽然吊儿郎当的,却也有些魏晋名士的洒脱散漫仪态,不由要和他开玩笑:“嘿,你该不是动心了吧?若论你这身条相貌,倒也过得去。不过……”他刻意停了停,贼兮兮地捅了杨寄一下:“昨儿那状况可不妙,万一太后巴巴儿地解衣高卧等着,你来一句:‘臣不行,臣不举’,可不气着她老人家,说不定把你阉了当宦官养养眼。”
杨寄轻轻踹他一脚,喝道:“滚!敢这么编派太后娘娘,仔细割了你的舌头!”
他们嬉笑着,继续上宫墙值守。杨寄突然问道:“欸,你上次说的,皇后或许姓赵,可是指太后家的女郎也有机会?”
曾川低声说:“但愿不姓赵罢!若是长得跟太后似的,呵呵。当皇帝还不如我们这些人有福——想娶个看得顺眼的都难。”他低低地“嘘”了一声,示意杨寄不要再多嘴多问了。
十岁小皇帝的大婚,于杨寄不过是个八卦消息,闲来说嘴玩玩。对有些人,却是要紧的事。
朝中太傅,任尚书令的庾含章,这日下朝回府,家人喜滋滋过来报告:“郎主,王妃今日归宁,来看望郎主和夫人。”
庾含章的第一反应是轻轻一蹙眉,旋即才舒开神色,淡淡说:“王妃在哪里?”
“在夫人房中陪着呢。”
“嗯。”庾含章微微点头,宽大的袍袖随着他手的抬起而在春风中拂动,“我今日有些头疼,去书房独宿。”
他在书房坐着看了一会儿书,果然门口通报来说,建德王妃前来拜见问安。他点点头,一会儿便听见女儿沉静的声音:“阿父,听说头里疼,可需叫个医士来瞧瞧?”
庾含章含笑摇摇头:“不必了,不过是连续几日不曾睡好,今日又吹了风,晚上疏散一下自然会好的。”他眼风一扫,王妃庾清嘉心领神会,对外头侍女道:“阿父头疼,最怕搅扰,今日我来伺候,你们取份茶具来,然后远远候着就是。”
茶荈在当时被认为有强身去病的作用,庾清嘉扇旺小风炉,按着最精细的步骤,为父亲烹茶。庾含章静默地看着女儿宁静安详的神态,最后伸手在她眼角抚了抚,太息说:“你才二十出头,怎么眼角就有皱纹了呢?”庾清嘉的手顿了顿,勉强笑一笑说:“花儿开到极艳,也会开败的。女儿不服天命怎么行?”
“他……对你还过得去么?”
父亲只敢用“过得去”这个词,庾清嘉便觉鼻酸,笑容更加苦涩:“女儿自己愿意的,便也不觉得多苦。”她的动作明显涩滞许多,耳畔响着父亲的声声叹息:“唉,当年一步错,却是害了你!”
“阿父。”庾清嘉慢慢恢复了烹茶动作的麻利,小心往沸水里撒了细盐,撇去水膜,重加凉水,看了看茶末的颜色变化,才盖上炉盖,静俟水再次沸腾,她气定神闲,恍若一切都只是在说别人,“阿父没有错。女儿姓庾,便不仅是家中的女郎,他人的妻子,亦是庾氏的族人,肩上负着这样的责任,其实比起家中叔伯、兄弟,已然是轻了许多了;若与贵妃当年的牺牲比较,更是羞于相提并论。”
当年,宫闱惊_变,朝中暗流涌动,皇后的桓氏一族,与贵妃的庾氏一族,岂止是后苑争斗,亦是前朝的争斗!庾含章为平息两姓的仇雠,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桓皇后的幼子皇甫道知,又与桓氏、王氏联姻,稳住朝中局势。
“可是,你姑姑,毕竟还太年轻啊!”庾含章摇摇头,“未嫁时一切太顺利,她也太自负,小看了局势。先帝是宠她而不喜皇后,不仅是母爱子抱,也确因太子太不成器。可是,朝中这些盘根错节的门阀士族,哪里轻易买账!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再权衡好的。你姑姑她不知道,并不是儿子登上帝位,就能掌控一切的!闹到后来那样,她死得也不算冤枉。”
庾清嘉默默听着,连水沸腾了都没有觉察。先帝糊涂,偏宠而不问局势,后宫后妃不睦,皇子们各怀异心,已经不是一日之寒。庾贵妃不甘听命于兄长,不愿意在优势之中还一再退让,终于闹出宫变。而各藩王各怀私心,借机起兵,打得中原大地一片喧嚣鼎沸,民不聊生,而异族觊觎。很快,便有北边燕国的敌酋,挥师南下,一举攻破黄河沿岸四座重镇,抢到了黄河之北的大片土地,而青州、兖州,乃至洛阳,全部告急。
庾含章力排众议,自甘服输,命开放越地至京的一切关卡,又命秣陵太守投降于建德王皇甫道知,将他迎进建邺,主持朝局。
而皇甫道知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视角不同,而视域不同,他以为自己功成,是母族桓氏给他制造的便利,却不料反而是岳家庾氏帮了大忙。建邺城中,属于皇帝自己的军卫,仍有拊背扼喉的力量——而这军卫,分属各大姓世家,各为其主。而其时,北边已经处于一触即溃的边缘,而其他几王仍在争功、争利。皇甫道知若还纠结于一己之私,势必断送大楚王朝。
他只能选择妥协,和庾含章一样。
帝族皇甫氏,与桓庾二家握手言和,共同攘外安内。庾含章请杀妹妹庾太妃,废亲外甥为幽王,而皇甫道知亦不敢自己坐到那个火烫的位置之上,选择了把皇位留给自己的亲兄长——已故太子——之子。
庾清嘉扬汤止沸,自己都笑了。自己笑了半天后,她抬眼直视着父亲:“阿父,如今朝中一个又粗又蠢的太后,一个状如白痴的皇帝,也是各家平衡的结果吧?不过,如若皇后得力,将来后宫干政便成可能。如今连那愚妇赵氏都在蠢蠢欲动,想把自家侄女拉进参选了。阿父又是作何打算?”
庾含章道:“你妹妹庾献嘉,年龄十三,大小皇帝三岁,可以为良配。”
庾清嘉目中隐隐有雾光:“阿父,献嘉又聪慧又端丽,比我强了十倍!您真的舍得,让她嫁给那个白痴?”
庾含章脸色和铁块似的,冷哼道:“那可是皇后之位!”
庾清嘉眼角终于落泪,都没有伸手拭一拭,而是偏着头问父亲:“我也是尊贵的王妃,怎么觉得日子过得不如家中仆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莫非只有小户人家的女郎才能享有这种幸福?”
庾含章脸色微变,痛惜地看着女儿,胡须在嘴唇上颤抖了半天,才说:“清嘉!阿父对不起你们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