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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姓卢的校尉大不服气的模样,表演似的“嗨!”了一声,一拉弓,如满月一般,一搭箭,那羽翎连动都不动,看那姿势: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端的是漂亮极了!一百步的距离,“嗖”的一箭出手,稳稳地插在做箭靶的垛子上。
那小个子步子像猫一样轻,也挽着弓上来,他力气不很大,姿势也斜斜的不大好看,小眼睛一眯,几乎都看不到眼白在哪里了。但是他连瞄准都不瞄准,似若无意地一撒手,箭打着旋儿飞出去,一箭扎到靶心正中心。
“运气而已!”卢校尉道。
小个子摇摇头:“杨领军,这么射,比不出什么。战场上的人又不是垛子,个个都是活的。要比——”他抬头看看天空,正好一群白鹭散散地飞过去,他一抬手,似乎又是随手射了一下,一只白鹭惨鸣一声,从空中掉了下来。
杨寄转头向卢校尉。那厢脸已经发白了:“虎贲营里,从来没这么练过……”
“不是愿意赌吗?”
卢校尉跺脚骂骂咧咧的:“赌娘的个脚!他是下三滥的赌棍,我又不是!我堂堂范阳卢氏……”
杨寄已然色变,冷笑道:“他是下三滥的赌棍,我也是欸!你是堂堂的范阳卢氏,我不过是秣陵没出息的平民百姓。不过嘛,赌棍的规矩到哪儿都一样:愿赌服输。”
卢校尉仔细端详了一下杨寄的脸色,不大信他会轻易杀人,放低声音说:“杨领军,你玩笑的吧?他一条贱命,和我比?他输输一条命,我么,输一千钱给他好了。”
“人命,在你心里,就是一千钱?”
“他这辈子见过一千钱么?想我范阳卢氏……”
杨寄“嚓”的一声,把皇帝皇甫衮赐给他的宝剑拔_出_来插在面前的案几上,案几上的木头屑子四散飞去。杨寄道:“范阳卢氏的人头上长角?屁股后头长尾巴?命有两条?还是在阎王那里打过招呼,是杀不死的?”
他扯稀糊有点扯不清,一旁直直立着的沈岭朗声道:“我观古来军法兵书,都以严军纪为要,而严明军纪,首要就是官长说一是一,士卒有命皆从。如今从上自下,看到的是做官长的出尔反尔,那么,怎么好叫士卒从命?我看,在上者言而不信,在下者不知尊重,两个人都要罚。”
沈岭颇知杨寄的心意,见他颔首不语,又说道:“这已然不是赌博的事,而是明纪律的事。官长从轻,士卒从重,一人二十军棍,一人三十罢。”
卢校尉顿时暴跳如雷,指着沈岭鼻子骂道:“你是哪个裤裆里钻出来的?老子落地就是世家大族的郎君,你呢?什么玩意儿!敢挑唆领军打我?”捋着袖子,仿佛马上就要上前揍沈岭去了。
沈岭昂然向前走了两步,抬起头傲然直视着暴怒的卢校尉。而那个自小衔着金汤匙出生、从无顾忌的卢校尉,也毫不客气地把大巴掌甩到了沈岭的脸颊上。
沈岭踉踉跄跄半旋了身子,几乎要站不住。杨寄“呼”地站起身,却被沈岭飘过来的眼神遏制住动作。沈岭的眸子转过来,挑衅地继续瞪着卢校尉。而那边,大巴掌又扬了起来,伴着不干不净的话语,一起袭上沈岭的另半边脸。
“嗖——”声如破风。
扬起的手腕突然垂落下来,接着是卢校尉痛楚的嚎叫,他捂着手腕痛得蹲了下来。大家顺着声音发起的地方看去。比箭的小个子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弹弓,弹弓上绷的牛筋绳还在晃悠。
虎贲营大哗:“这是造反了!竟然敢对上头动手!”
而西府军这群穷人、流民的男人们,亦是声音响亮:“你们先动的手!”
眼看就要打起来,杨寄“腾”地站起身,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沈岭这出苦肉计,就是给他一个跳板处置桀骜不驯的虎贲校尉的——压服住了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人,才能把西府军骗得服帖,将来才能靠这些人起飞。杨寄指着卢校尉道:“今日站在这里,大家除了职分不同,都一样是在为我大楚卖命的!你给沈主簿道歉,我再叫人给你道歉!”
卢校尉大约也是急了,握着手腕疼得一脸汗,却仍然梗着脖子道:“杨寄,我尊你一声‘中领军’,你也莫太把自己当回事!建德王那里,要是知道你故意打压朝廷军官来卖好,将来有账跟你算!”
杨寄脸跟铁板似的,眸子里的光更是寒刃一般,他逼视蹲在地上的卢校尉良久,看得他心里起毛,才勾起一边唇角一笑,说:“怎么,建德王叫你来拆我的台?”
卢校尉嘴硬:“卑职只是照实说而已。”
杨寄冷笑道:“照实?照哪个实?刚刚沈主簿所言,在上者说话算话,在下者听命不违。这事起因,你倒也不算大错,但是你自己晓得的道理,为何在我这里又变了?莫非你是两本账?下头人要听你的,我也要听你的,否则就拿建德王来压我?”他见卢校尉已经有些结结巴巴,解释得驴头不对马嘴,干脆狠狠喝道:“你闭嘴吧!”
他环顾四周,淡然说道:“如今外敌已经近在咫尺了,三十万大军,是建邺人马的三倍!是我们这里的三十倍!你身为校尉,却闹得我军中不和,差点哗变——你知罪么?!”
他的话说完,沈岭肿着半张脸,瓮瓮的声音依然吐字清晰、意思明了:“‘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卢校尉犯全乎了。”
杨寄便也毫不顾忌,厉声道:“斩!”
“你!”卢校尉瞪圆双眼,戗指着杨寄,“你故意找茬儿!”
旁边几名校尉忙过来求情:“中领军!阵前杀将,大不吉祥!这狗才就是犟驴脾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打一顿军棍让他长长记性_吧!”又对卢校尉使眼色:“你今儿嘴怎么这么臭,跟主将顶撞起来了?!快!和中领军道歉!”
卢校尉有点心慌,又有点觉得没面子,好半天才磕头道:“卑职今日说错了话,中领军请责罚。但念卑职也是一心为国,留着命好尽忠吧。”
杨寄道:“我说话算话,你也说话算话。刚刚那场赌,决定你的命运。”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还是那些白鹭,你射中的次数比那小子多,你赢他一条命,否则——”他狠狠道:“是老天爷不留你!也是你自己的水平不留你!”
卢校尉的手腕刚刚已经给那一弹弓打折了骨头,此刻哪还有力量再挽弓,他欲要解释,杨寄已经不听了,只是瞥眼看着另外九个校尉:“我这样,你们还觉得哪里不妥么?”
另外九个竟无言以对,大约这个姓卢的平素也是跋扈的性子,大家沉默着,无一人再来求情,连皇甫道知手下的另两个也是如此。卢校尉突然仰天大笑:“想我范阳卢氏的郎君,竟死在一个市井赌徒的手里!天作孽!”
他用没受伤的手,接过一旁的弓箭,转眼却又放下弓,单单拿起箭,众人预感不对劲,但因杨寄只是微微挑眉,一声不吭,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都是默默看着。卢校尉发了一会儿牢骚,见也没有帮忙的,知道今日横竖过不去了,最后道:“你们作弄老子,老子做鬼也要来报仇雪恨的!今日不消你动刀剑,不要脏了我的身子!”把锋利的箭镞一下刺进自己的咽喉。
地上很快纵横着殷红的鲜血。杨寄看着那具轰然倒地的尸首,平静无波地背着手绕视一圈。而那些受了鸟气的西府军士兵们,不知由谁起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杨寄在环绕着自己的欢声中,缓缓转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九个虎贲校尉和淹没在人群里的两千个衣衫光鲜的虎贲军士,朗朗道:“你们看到了?这就是军心!今儿杨寄就是这么任性,你们不服气的,尽管告诉你们主子。但是!若有半分于我军心不利的地方,我杨寄,不怕他建德王!不怕他庾太傅!”
狠话终于出口了!杨寄在快意恩仇的同时,油然而生对阿圆和阿盼的担心。他小小一丝惶惑落入沈岭眼中,而沈岭,默默给了他一个支持的微笑。
杨寄平静心思,指了指那个打弹弓的小个子青年:“你姓什么?”
那青年已经激动得脸都红了:“小的姓严,名字叫阿句。”
杨寄点头说:“你今日触忤上官,虽然也情有可原,但要正军纪,我还是要罚你。三十军棍,和先说的一样。”
严阿句毫不介意,点点头说:“领军罚我,我心服口服的!”
杨寄微微一笑,说:“好样的,像个男人。昨儿个遇到个拉糖的姓唐,今儿个又遇到个姓严的。糖和盐配得好,最适宜做菜。你挺完军法,就到我帐下做亲兵吧。”
严阿句愈发兴奋,连挨打仿佛都成了美快之事,笑容满面地说:“能跟杨领军学东西,再好也没有!打断腿我也愿意!”竟然高高兴兴,边解上衣褂子,边跟着施行军法的士兵走了。
杨寄这才低头,又瞄了一眼手里的那封军报,纸张已经被他捏得微微发湿,那根鸟羽,孤零零地在空气中颤抖着。
接下来,还有好大一场戏要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