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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在凉州的东南,雍州的东南是荆州,杨寄此去雍州,顺便要与荆州都督王庭川会面,把运送粮食的交接做好,毕竟一站站驿路下来,多少事情都得细细筹谋。
快马来回的话,预计出行七八日;不过因为带着阿盼这个小尾巴,只怕受不了兼程的快马,时间要翻一番。沈岭劝说无果,因为那个当爹的一定觉得自己亏负了女儿太多,女儿长这么大,跟着奔波有之,却从来没有出来好好玩过。“二兄,等阿盼十几岁了,就更不能跟着我到处跑马了。想想那些世族大家的女郎们,也真是可怜!雍州的事急啥啊,弄得我们像上赶着给送粮食拍马屁似的!”杨寄如是说。
沈岭对杨寄板得下脸,唯独被小外甥女拉着袖子可怜兮兮地一请求,就拉不下脸说不同意了。他只能再三提醒道:“那么,现在姑臧城里空虚,一定要加强戒备。而且,能快则快吧!边境上有将军镇守,总归是威慑力量。”
杨寄满口答应,然后便是慢慢勒着马,摇着鞭杆,一路上指点女儿看那些漂亮的秋光。
果然,仅仅是到雍州,就花了七天。不过对于杨盼而言,这一路真是收获颇丰,凉州雍州一路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不说,她竟然还学会了独自骑乘三五个月的小马驹,看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像模像样挽着马缰,窄身胡服下穿着红色羊皮的小靴子,拍打马腹的动作也很到位。
杨寄笑得合不拢嘴,对沈岭道:“阿盼真是个聪明闺女!将来谁娶了她,真是有福了!”沈岭侧目:才五岁!谈得到这些?!
与特地前来雍州的王庭川的会谈也很顺利,王庭川办事稳妥,一切民伕和路径的安排计划周详,全不需杨寄费神。晚上简单的酒宴,雍州刺史做东,来的是雍州城里最美的舞娘和歌姬,歌舞侑酒,举杯同欢。
“杨将军心系百姓,是大楚的福将,干一杯!”雍州刺史盛铭和荆州都督王庭川齐齐向杨寄举杯。酒过三巡,王庭川问道:“去岁北燕扶风王偷袭,被将军用计谋打败,后来可曾再有消息?”
杨寄道:“我的探马来报,说是被他们北燕的皇帝禁足扶风郡,日日醇酒妇人消磨。北燕现在不成气候,听说冬季里又遭了两场雪灾,牛马冻死无数,只怕再无与我们对抗的实力了!”
王庭川显得很是兴奋,举杯说:“赵北故土,原也是我九州的地界,自从前朝南渡,等闲也顾不得这些失地。我但想着那些北地的汉人,如今生活在腥膻之地,已经有近百年了,被奴役驱使,实在是悲哀之极!”他忧国忧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杨寄有点喝高了,红着脸一拍案几:“奶奶的!老子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家伙赶回阴山以北的姥姥家去!”
雍州刺史却是个见机的,瞥见杨寄身后的沈岭微微挑眉,似乎有不赞同的意思,忙举杯化解或会出现的尴尬场面:“喝酒喝酒!今日白天谈公事还谈得不够么?案牍劳形,好容易放松放松!王明公,听说你是音律的高手,今日这里几个小娘,还请明公指点二三。”他两根手指拍拍掌心,明堂内顿时钟鼓齐鸣,丝竹之声悠悠然响起,美得动人心魄。
几名歌姬舞起水袖,在灯烛下个个面庞如玉,身段妖娆,裙摆散开间,香风袅袅,醉人魂魄。一曲歌舞毕,雍州刺史笑道:“这几个是卑职家中买来的家伎,练得还少,乏人指点,惹大家笑话了。”
王庭川显得很高兴的模样,点点手叫弹琵琶的歌姬过来,说道:“琵琶虽是胡地传来的乐器,但单独演奏或与其他乐器合奏,音色都很妙绝。只是拢、捻、抹、挑的技巧还需配合节律,才不会突兀……”他果然是个内行人,兴致勃勃指点了半天,还亲自为歌姬示范了一曲。
雍州刺史盛铭击节赞叹道:“知音知音,也只有王明公配称!”然后大方地说:“这里的女郎,不是官妓,都是卑职私属。王明公瞧着哪几个还算有灵气,就带回家去,也不枉她们学艺一场。”
王庭川的脸色微微一馁,看了看那个芙蓉一样清丽的弹琵琶女子,摆手拒绝间已经有些尴尬的感觉:“岂敢岂敢!不是王某要与刺史客气,实在是你们懂的……家里公主,不许我纳姬妾,也不许我养家伎。尚主么,就是这样……”他低头喝了一杯闷酒。盛铭不敢多言,他在朝中有的是故旧,自然知道,永康公主与王庭川关系淡漠,但是对丈夫的管束丝毫不减,唯独她自己,据说在建邺独居,难忍寂寞,居然偷偷养了两个面首。
气氛不好,盛铭转脸对杨寄道:“杨将军呢?喜欢哪些个,带回去好了!”
杨寄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一来我不解声,要了也浪费,二来我不纳妾,也不养家伎。”
盛铭笑道:“尚主有苦处,我们理解,难道将军也有苦处?其他不论,堂堂大将军,房里没有伺候的媵妾,若是妻子怀孕,十个月时光岂不是忍得好辛苦?”
杨寄确实忍得好辛苦,可是,想着阿圆肚子里马上要钻出来的小宝贝,这点苦处算啥呀!横竖身边睡着的人,还可以随便蹭,自己的手指,也可以解忧嘛。杨寄便也不在意地笑道:“我们练武行兵的人,肌体强健是第一,不能被女色淘空了身子,所以,没有姬妾是好事啊哈哈哈。”
王庭川和盛铭随着一起哈哈哈,互相拍了一顿马屁,然后举盏更酌。突然,门口谁的头探了一下。刺史盛铭皱着眉道:“什么事?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外头那人跪在门口磕头道:“回禀刺史,西北一路的烽火突然都亮了,不知是否边关出了紧急的事情。”
姑臧就在西北方向,所以杨寄第一个跳起来,随后,王庭川、沈岭和盛铭也一道来到城墙最高的角楼,果然,在黑夜里,烽火的暗红色次第在群山间亮起来,已经看不清从何起始,但是这些跳跃的暗红的光渐渐从东南向西北方向黯淡下去,连绵成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火龙。
杨寄回头看了看身后惊愕的众人,咬着牙道:“边关告急,我必须立刻回去。这里也要做好迎战的准备。”他特意看了看沈岭,对他说:“沈主簿,借一步说话!”
他们站到角楼上一个无人的角落,杨寄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烽火,对沈岭说:“事情是轻是重,现在暂不可知。但是,我要做最坏的打算。你不要走了,阿盼也不走,如果一切正常下来,你再带阿盼回来;若是边关局势恶化,你带着她能去哪里去哪里。我这里马上就打算启程。”
沈岭知道自己骑术不好,和阿盼都会成为杨寄的拖累,所以,他沉沉地点点头:“好。阿盼你放心,有我在,就有她在。事出紧急,路上你不能性急,一是要及时知道前方的消息,二是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应对的措施。姑臧城不容易破,但是万一破了,你第一个要挂念的不应该是我妹妹,而是全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千万不要本末倒置!”
杨寄心乱如麻,听是听了,也不曾完全入耳,只是失神地看着那一跃一跃如星火般的烽火,喃喃道:“我还是大意了!姑臧虽好,孤悬在边界上,大开贸易,钱是多了,生人也多了。北燕知道我一直着意在河套的防守,却趁机攻我的老巢——我太自负了,一直没有想到这是我的弱处!”
他的眸子暗沉得似一潭黑水,还有些疑惑尚未解开,但已经时不待我,不容细想。听见城下他的亲兵呼喊说马匹已经备好,便紧了紧斗篷的系带,扭头对沈岭说:“阿盼拜托你了。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传到雍州来。”疾步下了城墙,很快便见他和亲卫士兵们高声吆着马,顺着漆黑的驿道一路朝着来路奔去。
不仅杨寄心急如焚,他身后的百来名亲兵也是火烧了眉毛似的——家人都在姑臧或附近,若是遭了敌,这简直是大难临头。这样子星夜驰骋,到得天亮了,才惊觉这样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天,他们骑着马居然还弄得浑身大汗淋漓,头发上、胡须上,都凝结着一层冰渣子。
臀腿上,也是被马鞍磨得生疼,好容易到了一处打尖的地方,才跳下马鞍,让屁股腿疏散一下,嚷嚷着叫驿丞赶紧弄些热乎乎的汤饭汤饼来,填饱了肚子还要继续赶路。
在条凳上一坐下来,都是攒眉咧嘴的,及至热乎乎的食物端上来,又唏哩呼噜大吃起来。杨寄吃得最快,驿丞殷勤地过来问:“将军,还要添些什么不?”
杨寄摆摆手说:“不必了,谢谢你。可知道前头情况怎么样?”
驿丞摇摇头:“来得太急太猛,只知道是北燕人,不攻城,只劫掠,那铁骑的速度惊人,城市四周的郊外全部遭了秧。”
杨寄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听说胡骑不攻城,心思略定了些,便问道:“那么,可像以前叱罗忽伐那样,抢粮食,还抢人呢?”
驿丞说:“倒不。不服从的,烧杀都有;但不抓人做‘两脚羊’什么的。”
杨寄攒眉想了想:骑兵的优势就是在速度,若是只因为北燕遭灾,而凉州雍州大熟,想抢点吃的走,倒还不是最难对付。但是,他们不抢人,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负担,行军速度一定还是极快的。他心里突然有了疑惑,问那驿丞道:“那么,难道他们抢了粮就都背着?不需民伕运送?”
驿丞又摇摇头:“那倒不知道了。”
而杨寄很快就知道了。当他们快马加鞭,又到了下一处地方准备歇一晚时,但见城郊某处火光冲天,西边的夕阳都不及火光亮堂。驿路上三三两两,满是逃难的人群。
杨寄顾不得吃晚饭,拉住一个路人问道:“那里在烧什么?”
小伙子惊惧万分,连连摆手:“我……我不晓得!我……我身子不好,使君别抓我的差!”
倒是旁边一个老人家道:“你别怕,人家行快马的,不屑抓你这走路的壮丁。”又回头对杨寄道:“冤孽冤孽!我们打得好好的粮食,他们抢了就走,带不了的就集中起来烧掉。城里或许还有存粮,我们却又哪里找活路去?”说得挥泪掩涕起来。
杨寄怔在那里,抢粮食可以理解,但只留军队的口粮,而把剩余的都烧掉,这是断后路的做法——来人用心深险,绝不仅仅为了抢点口粮而来。眼见路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叫了些问问,居然沿边各座城的人都有,但言胡骑来无影去无踪一般,神出鬼没仿佛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杨寄身边的亲兵都开始面面相觑了,终于有一个忍不住发问道:“北燕到底来了多少人?看这阵仗,难道竟然倾全国的兵力来打咱们西北的疆界了?”
听起来是好可怕,仿佛各座城都有北燕骑兵的身影在。杨寄此刻不敢打诳语,只说:“白天只怕路要被流民堵塞,我们今晚再辛苦一下,连夜赶路,明日白天在驿站休息。”他紧赶着向驿站要了纸笔,刷刷写了几分简牍,分别交给几个信得过的手下:“你们辛苦一下,送到各座城里去。叫他们在城郊设棚安置流民,维持温饱,尽量少死人——这些人,将来或许会是护城的主力军,千万不能轻慢,以至于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