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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生的小婴儿才不管外头有没有人,有什么人呢!他放开嗓子,哇哇大哭。
杨寄拔出刀,在火盆里撩了撩,割断了脐带,阿珠用颤抖的双手给脐带打了结。另一个赶紧调了热水给产妇和娃娃清洗。杨寄默不作声,亲了亲沈沅的额头,说:“阿圆!你是个女英雄!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陪你。”
她们仨不懂胡语,杨寄却不能置她们于险地。他提着自己的刀,默默在院门背后的墙边守株待兔。
一个北燕士兵莽撞地过来,既是好奇,也是来搜找食物的。前脚刚刚进门,喉管和颈部的血管就被割开了,鲜血喷溅得老高,连点声音都发不出就死掉了。杨寄迅速把他的尸身一拖,旋即听到又是几个人在说话。说得多了,说得快了,他也不大明白在说什么,只能屏息凝声,等那几个一一踏进院门,才从藏身的墙角跃出,在后头袭击,亦是手起刀落,动作极为迅捷。
只有最后一个北燕士兵,惊惧之余,起刃格挡,刀插_进_了那士兵的胸膛,偏离了心脏一点点。他的口中喷溅着血沫,肺部受伤——却没有即刻死亡,大喊了一声什么,才被杨寄的补刀杀死。
杨寄情知这地方也不能久留了。他飞身跃进柴房,里头两个丫鬟动作很快,已经把小婴儿和沈沅大概洗净了。杨寄道:“有人来了。咱们必须走。”
他犹豫了片刻,想来抱沈沅。沈沅摆手道:“我能走。”
杨寄觉得心里涌起愧疚——她刚刚生完孩子!但是,若是抱着她,自己无法使用武器,也无法保护他们。杨寄感激地看了看沈沅:“好!有什么不对劲不许熬着,一定要告诉我!”
沈沅坚毅地点点头,咬着牙,用着最后的力气,踉跄地跟着杨寄出了小院。外头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们的脸白了一下,可是此时恐惧并不能自救,所以都只是撇过脸不看,死死地跟着前头的杨寄。
天空中,到处飘着袅袅的青烟——不是午炊,而是被点燃的房屋。杨寄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惨白的冬阳从黑烟形成的雾霾中透出来,他大概判定了一下方向和时辰,带着妻子、新生的小儿子,还有两名侍女悄然向姑臧的南边走去。
南边一门,依着天梯山,北燕无法驻扎太多兵力,而他在姑臧城里的布局,尤以南门之里的暗仓为临时的枢纽之地。知道这里的,多是他手下最信得过的精英。
一路走得异常艰难。他自己的人大多已经成了游兵散勇,被杀的、投降的不知其数。民人有紧闭屋门,乞求上苍保佑的,有没头苍蝇一样四下逃窜的。街巷上到处是血迹、尸首——士兵的、民人的;到处是燃烧起来的房屋,也有已经被扑灭火焰后升腾起袅袅青烟的屋瓴。不时有几个拿着刀弓的北燕士兵从街上走过,马背上或人肩上扛着粮袋、火腿,甚或扛着穿裙子的女子,谈笑风生。
他们躲躲藏藏,时不时还要与敌人短兵相接。好在杨寄机智,探路准稳,杀人动作也快狠,大概与他那时帮沈以良宰猪得到的训练也分不开。沈沅怀里的小家伙也很乖巧,吃饱了奶就沉沉地睡,外头天翻地覆也惊不醒他。偶尔要吃时醒过来哭声震天,沈沅就一脸无奈地看着杨寄:得,娃又吵了,又要把敌人引来了,你又要杀人了。
他们一行走得很慢,沈沅体力不支,经常必须坐下休息;不时又是婴儿要喝奶,又得坐下喂他;两个侍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经不起这样在废墟瓦砾间跋涉。杨寄只能耐着性子,帮她们找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供她们喘息。
就这样,还没有到南门暗仓,夜幕已经降临了。
天空被一层灰翳蒙着,月亮像透过乡村稀稀拉拉的劣质土布。杨寄安慰身后三位女子:“好了,天黑下来,我们就方便得多了。”话没说完,“嗖——”的一声响由远而近传来,他们抬头一看,一支明晃晃的带火的箭,落在他们旁边的屋顶上。
屋顶上用的是青瓦,火箭“咕噜噜”滚落下来,在青砖地面上又燃烧了一会儿,火油点尽,自己熄灭了。隔着挺远的街道上,有人用北燕话叽哩哇啦说着什么。杨寄左右看看,拉起沈沅道:“快走!换个地方避!”
三个女子跌跌撞撞跟上了,地上全是破碎的墙砖、屋瓦和摔烂的木头家什。抱着小婴儿的阿珠绊了一下,差点把怀里的孩子都给扔了。杨寄眼疾手快,扶着她的胳膊,又顺势接过孩子,说:“算了,我来抱吧。”
紧接着,另一个拎装金银的小包袱的侍女也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包裹在地上滚了两滚,散开了,好在里头的东西滚得不远,很快收拾好了。杨寄看这几个狼狈的女人们,脸上油汪汪一层汗,泪珠挂在下巴上,摔得胳膊肘、膝盖全是灰,只好轻叹了一声:“你们保护好自己,可以的话,扶一扶夫人。孩子、东西都沉,我来吧。”
他把包袱扛在肩头,左手抱着婴儿,半面斗篷裹着他的小身子,右手提着刀,遍身也是灰扑扑的,狼狈是狼狈,目光所到之处,警觉得像夜出觅食的猛虎,倒也别有一番气概在。
沈沅喘着气问道:“刚刚那几个北燕人远远地说什么?我们为啥要离开刚才的地方?”
杨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放火箭,就是打算烧房子,瓦片顶的烧不着,刚刚放箭的那个自然是被骂了。那么,接下来他们肯定朝着茅草顶的房子放箭——我们刚刚就是躲在一间茅屋的侧墙下头。”
话音刚落,他们刚刚藏身的屋子顶上就落下了三支火箭。干松的茅草顿时蓬起了老高的火焰,寒风一吹,烧着的茅草带着火焰四处飘落,只消片刻,烧塌的梁椽就带着火焰轰然倒塌,周围顿时燃起一片。伴随着风的呼呼声和火焰的爆跃声的,是远远的街边一群北燕士兵的叫好声。
沈沅她们目瞪口呆,贴紧着杨寄,掩身在一座矮土墙下头,墙上的镂空花砖,正好可以把周围的情形看个仔细。杨寄双眸炯炯,看着远处的动向。而沈沅她们只觉得火箭越来越多,流星蔽空般的纷纷落在这一片的屋顶上,每烧中一处屋子,便伴随着鼓掌叫好欢呼声——战争中压抑的男人们,杀人放火都是排解情绪的别致乐趣。
有些屋子里还住着闭紧门户,没有逃跑的民人,这时才都被火逼了出来,几个身上已经着火的,在石板地上打着滚哀嚎,观看的北燕士兵抱着胸笑嘻嘻的,偶尔也有受不住的女子奔逃出来,顿时成了稀罕品一样被拦截住,女子尖锐的哭喊刺痛着杨寄他们三个人的耳朵。又有些家养的猪、牛也“吭吭”叫着从烧缺了的圈中跑出来,也被一一带住,大约很快就要成为好口粮了。
即便眼前的一幕幕惨不忍睹,杨寄还是努力地四下观望,不让自己的思维被周遭的环境破坏。他压低声音对沈沅及两个侍女说:“我们还是要跑出去!”
“为……为什么?不能躲着等他们走吗?”
杨寄目光沉沉的,左右又看了看,说:“这一爿是姑臧的二十四里坊之一,四边围着四条街道,他们也围着四条街道向中间射火箭,也就是说……”他不必说,大家看看四面燃起来的大火,正在向中心靠近,烧成恍如白昼的一片,就都懂了:敌人把这爿里坊包围了,从四面放火,与屠城也差不多了。
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到处旺腾腾地燃着,焦臭的气息,刺目的火光,灼烤的温度,热浪滚滚而来,不是寒冬腊月,直是修罗地狱!四面都是火,令人窒息,令人茫然。杨寄抱着小婴儿,目视身后三人:“不要怕,跟我走。”
两个侍女直抖,沈沅倒劝慰道:“如果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倒不如拼一拼试试。死于乱箭,我觉得倒还强过死于暴徒之手——你们俩还是黄花闺女,可晓得那意味着什么?”她说完,杨寄笑道:“果然呢!就和我赌博一样,反正就在这一注了,要么翻本赚大钱,要么扒房子脱裤子输得光腚。拼了也就拼了。”
苦中作乐讲笑话,果然逗得两个侍女的脸色稍带些莞尔,沈沅一眼剜过来,杨寄觉得这一眼柔媚婉转,带着的是对他的赞许和期盼,他不由豪迈起来,对三个人点点头:“我手不空,拉不了任何一个人,你们记得牢牢跟紧我。”
四处火光使这片里坊亮如白昼,他尽量捡着不容易被发现的阴暗旮旯走,火光里,废墟中,阴影晃动着,亦真亦幻,必须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才行。两名侍女扶着沈沅,自己也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却没想到,斜刺里冲出来一头尾巴毛燎着的家猪,不似平时吃喝睡觉懒洋洋的样子,屁股着火了,竟然能够跑得飞快,力气也奇大,沈沅左后方的那个丫鬟被撞个正着,顿时稳不住身子,一只手去撑身边的一根木头柱子,一只手还拉着沈沅的袖子,她摔倒了,三个女子便全部摔倒在瓦砾间了。
那头闯祸的猪才不管这么多呢,飞奔着从三个人身后窜过去,还顺便把那根柱子又撞得摇了摇。
当他们几个听见柱子“吱呀吱呀”的声音,而抬头看时,柱子上卯着的沙柳椽子,还带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支撑不住它自身的重量,摇摇晃晃就要往下掉。
下面,是三个女子娇弱的身体,绊在砖石缝里拔不出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