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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她们三个,身体像被冻住了一样,眼睁睁看着带火的椽子往头上掉。一个阴影扑过来,火光一晃,影子一压。她们才从震惊中醒过来,抬头看看头顶上为她们撑着那根椽子的杨寄。
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见眸子的闪动,俄而看见一排洁白的牙齿,听见他说:“快躲开啊!”
他的声音有点紧,喉头深处微带着颤音。沈沅三个顾不得很多,扶持着从废墟里爬出去。杨寄怀里的孩子大约被震动到了,“哇”地放声哭起来。她们仨这才看见,杨寄左手仍牢牢地抱着孩子,右手却伸出来,撑住了掉落下来的椽子。此刻,他用力一推,沙柳椽子落地,那歪斜的柱子也被他推得斜仄向另一个方向。
他摇了摇左边胳膊,柔和地哼着小曲,孩子并没有受伤,往他怀里蹭了蹭又睡了。杨寄抬脸笑了笑:“没事,椽子不重,又不是大梁。”
椽子是不重,可那椽子带着火!沈沅赶紧要看他的右臂,上臂那里的衣服全焦了,露出里头的皮肉,火光红彤彤地映着,看不清是不是流了血,可是皮肤上凸凹不平,肯定是烧伤了!杨寄见沈沅急得要哭,又笑道:“咱儿子真是我的福星!刚刚袖子烧着了,可他小雀雀一翘,一泡尿又浇灭了!”
外头突然一片喧嚣,杨寄闭上嘴,沈沅也强制遏制了哭音。好在又一头猪“吭哧吭哧”冲出去,身上的毛被燎掉了,还发出婴儿啼声一样的怪叫。外头的人兴奋地逮住了猪,也就没有再来搜查。
“阿末,无论如何,先看看伤!就一眼!”沈沅压低声音说,“不然,我不能放心!火烧的伤越快处理越好,晚了,万一这条胳膊废了,你还怎么保护我们?”
说得有道理,杨寄就没做声。恰好此时外头也在热闹中,他们也需要潜藏着。他点点头,蹲在土墙下头,艰难地别过右臂。
沈沅借着火光看过去,顿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杨寄警告道:“才生完孩子就哭,不怕害眼睛?再哭,不让你看了!”
沈沅扁了扁嘴,忍着眼泪,小心把焦黑的衣料从他伤口上拨开,这才看清胳膊上被烧伤了一片,起了好多血泡,渗着黄水和鲜血。“怎么办?怎么办?”她不停地喃喃唠叨,“用水浸着?就怕水不干净……”
杨寄甩甩胳膊安慰她:“小伤,没事,不疼。”
“怎么不疼!”沈沅泣道,“我烧锅时被油溅到,不过红了,最多起个水泡,都火辣辣地疼几天!这是火焰直接烧的,再多烧一会儿,就熟了!!”
“那不正好吃烤猪肘子?”杨寄最见不得她哭,左手抱着儿子不空,伸右手给她擦眼泪,不料真的是疼,刚刚心思紧张,又是猛地受伤,反而没觉得,现在平静下来,略略一动就钻心一样,胳膊抬了半截就动不了了。
他攒眉咧嘴,又怕沈沅看出端倪,那表情,硬生生把张俊脸给扭曲了。沈沅更觉六神无主,却听他丑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对了!我随身带着老鼠油!”
沈沅倒还记得,那是他去凉州以前,被自己拉着在建邺的集市上买的——甚至也不能算买的,是硬要药铺老板饶他的。听说是治烫伤的好药,没想到他还随身带着。沈沅破涕为笑:“居然带着!快拿出来,我帮你擦!”
杨寄随身的褡裢里带着三四只药瓶:金创药、止血药都有,还有只简陋的瓷瓶子,被他递到沈沅的手里。
沈沅拔开上头木头塞子,倒了一点在自己手心里,顿时一股恶臭弥漫开来,她差点吐了,身边两个侍女也忍不住捂着鼻子退了半步。沈沅疑惑地问:“这什么玩意儿?这么臭能用吗?”
杨寄道:“死马当着活马医呗!你想想,一窝幼老鼠浸化的菜籽油,和尸油也差不多了,气味当然不会好闻……有用就好。”
“要是没用呢?”
杨寄笑了:“就当打赌赌输了呗……”
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沈沅拿他没办法,看看手掌心里散发着恶心味道的老鼠油,心一横,轻轻抹在了杨寄烧伤的胳膊上。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幻了很多种,弄得沈沅也紧张起来,问:“怎么样?是不是更疼了?”
杨寄终于弛然笑道:“刚开始*了一阵,现在居然清凉了。”他动了动胳膊,不似先前那样疼到麻木无力,好像还真有些效果!“别乱动。”沈沅从里头襦衫上撕下一截干净素绢,给他裹上伤口:“要不要吊在脖子上?”
杨寄道:“不用。万一遇到敌人,还得杀人呢。”他窥伺着外头,北燕士兵收获满满,留了几个哨兵,其他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大约找地方烤猪肉、玩女人去了。他小心提着刀,紧了紧胳膊中的娃娃,对身后三个人歪歪脖子:“走吧。”
快天亮时,他们才终于走到了南门的暗仓,里头聚集着一些士兵,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突然看见主帅的身影,惊喜地迎了过去:“将军!你终于来了!”接着期待地问:“我们怎么办?”
一整天经历了千难万险,杨寄此刻也才稍稍感觉放松了一点,他说:“少废话,快拿热水来给我们四个喝,都渴死了!”
一夜在火里头钻,脸上一层黑乎乎的烟灰,口里也像被灰抹过一样,干得发涩。喝完水,吃了点干粮,杨寄左右环顾,说:“留在这里的,大概只剩下百来号人了吧?”
大家沉沉地点头:“没错,就剩一百三十四个,其中还有十二个是伙夫。”
杨寄端着茶碗,怔怔地望着外面,想了一会儿心事才说:“那时瞧着叱罗杜文用鸣镝召集人马,觉得挺好用的,却没好好学着……”他那时赢了一大场,毕竟有松懈的心思,无论是防守还是练兵,其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花的工夫小多了,也算是自己酿了苦酒自己喝了。
“现如今——”他缓缓地又开口,“他们这么多人围过来,大概必置我们于死地,这处暗仓,也不是长久之计。”
逆袭保住姑臧,胜算太小。杨寄默默盘算了很久,终于抬起头说:“我打算放弃姑臧了,但是,想直接逃出城,也没那么容易;想多带些人出姑臧,更难。我们唯一和北燕扶风王谈判的资本只有一个——”
要保住自己的实力,要保住更多的士兵和百姓不被屠杀,投降远比死战要划算。但是他们现在处在绝对的弱势,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和叱罗杜文谈判求和的资本都没有。杨寄牙缝里咬出了他的想法:“还是要打,打‘游军之战’(1)。我们人虽不多,但熟悉姑臧城里的各条街巷里坊,善用地形和居民的话,管叫北燕人疲于奔命。”
杨寄很快把人组织了起来。一百来号人,正面攻袭自然没戏,但是趁驻扎的北燕军队不提防,飘忽而来,飘忽而去,杀几个人就溜,马厩里放一把火就跑,有时一队北燕士兵在巷子里巡逻,突然就被民宅里放出的暗箭给干掉了,杨寄他们甚至还和里坊里的营妓合作,玩了几回“仙人跳”。虽然造成的破坏算不上多大,但是三天两头的骚扰,亦足够叱罗杜文恶心了。
叱罗杜文也不是白痴,折损了一些兵将,却也推算出楚兵大致的活动方位。这日,他驻扎之处存放马匹粮秣的地方莫名其妙又起了一场大火,北燕士兵咋咋呼呼拎着水桶从井里打水救火,叱罗杜文却带着一队亲兵,沿着起火的地方勘察。
用的是绑着火把头的箭镞。
叱罗杜文在粮草仓旁边的雪地里找到了几支没有射中的箭。箭头上包裹的油布被融化的雪水浸湿熄灭了。他捡起来在鼻边嗅了嗅,鹰隼一般的眸子骤然一紧,旋又冷笑道:“上头用的是猪油——果然可怜到这副境地,连军用的火油和松明都没有了么?”
他四下一顾,泠然道:“城里哪一处养猪的民户最多?”
答曰城南十六里坊中的一座,接近猪肉市,所以养猪、屠宰,乃至腌腊、制作油蜡、鞣制猪皮等等都在那一带。
叱罗杜文笑道:“果然!城南那里靠山狭窄,我布防是弱一些,确实是杨寄他藏身的好地方。他若就这么龟缩不出,倒也能多活两日。可他天堂有路不走,竟然还想来招惹我,以为我折损百来个人,就被他吓回家去了?”他随即点数精兵,连同战马一起披挂了重甲,道:“抓住杨寄,我们丢失的河套便可以收回!我们这么多人,撕都能把他撕碎!”
转而语气一变:“不过,我要活的!”
有人突然笑着叫道:“他老婆漂亮,抓来献给大王!”
叱罗杜文并没有生气,眉梢一挑,反而勾起唇角一笑:“好啊。到时候叫那奸猾的龟孙子跪在榻边,看我宠幸他娘子,如何?”
下头哄堂,叱罗杜文亦桀然而笑,他们纷纷在马匹上举起手中刀剑,顿时人们的眼前被寒刃的青光晃成一片,令见者眼花而心惊。
他没有猜错,箭镞上包裹的脂油布,就是来自猪肉市;杨寄藏身的南门暗仓,就是紧邻着猪肉市。若是铁骑踏过,杨寄、沈沅和一百来个楚国士兵危乎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