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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人曾言,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杨寄被逼着读书时读到这段,当时还嘲笑着和沈岭大大地讨论了一番。如今轮到他自己了,这其中悲切辛酸又无处诉说的滋味,让他一边忍着眶子里的泪水,一边对自己苦笑。
赴荆州会发生怎样的事,他也不知道。一无权势人马的他,只怕和在雍州是差不多的结果——甚至更坏,王庭川的家世背景比盛铭好得更多,而他妻兄皇甫道知,只怕又正窃喜于杨寄的落势。可杨寄此时,竟然无处可去了。
荆州城门果然也是对他紧闭着的。杨寄无望地看着高大的城墙,又回首看看自己带着那些老弱残兵,这些士兵这段日子打仗、奔波,压力又极大,此时一个个拉扯着妻子和小儿,消瘦蜡黄,站在那里被寒风一吹,腿脚里都在打晃。
杨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到马车里对沈沅说:“我无论如何要闯一闯荆州,如果回不来了……你不要再把金银拿给他们了,偷偷带着阿珠和咱们儿子,渡江回秣陵吧。”
沈沅张了张嘴,眼见得眼眶子湿了,却“呵呵”笑道:“你不是白虎星下凡吗?这会儿怎么怂了?”
杨寄摇摇头,自嘲地说:“啥白虎星啊!牵强附会的瞎话,我们自己还不明白吗?我充其量就是个运气不错的赌徒,现在赌运大概也用完了,想跑也不一定跑得掉。”
“扯淡!”沈沅狠狠地在他背上敲了一下,把他不知不觉已经弯曲了的脊柱敲直喽,“我二兄既然能和王驸马相谈甚欢,你为啥不能?不就是求求他好心收留吗?他要实在不愿意,咱们就走!”
杨寄苦笑:她哪里懂里头的门道!他杨寄自从踏上了政途,得罪了多少人了,干了多少叫人眼红的事了,是说走就能走的吗?不和赌场上一样,但凡赢得多了,那帮子输了的赌徒们,眼睛就会恶狠狠地盯着你,哪肯放你赚了一褡裢的钱回家?除非你再赢,一直赢,赢得他们没话说;否则,就是输得光屁股了,他们生了妒忌之意后就绝不会再生同情了。
不过,有了沈沅的排解,心情倒是好了点。杨寄披了御赐的斗篷,掸了掸上头的尘灰,鼓足勇气去叫开荆州的城门。
一番盘问后,荆州的守城士兵亦是没好气地说:“等着!”杨寄心道,雍州的气都受过了,荆州再受气也习惯了。因而,好半天后,当士兵们终于得到了荆州牧——王庭川的钧令,打开城门,却又只许杨寄带十个亲兵,还把他们当贼似的从头到脚摸、捏检查一遍,方虎着脸说:“可以了。”
他们十一个手无寸铁,再经新的奔波后,衣衫已近乎褴褛,背后由三四十号荆州兵看着,简直是押解一般。
好容易到了荆州都督的府邸,这地方杨寄也待过,现在整修过了,显得格外精洁。杨寄深吸了一口气,进到了荆州都督府款客的花厅里。
这些文人雅士们都是一个德性!王庭川也在院子里种植梅花,而花厅里除了焚香,亦摆了插瓶的蜡梅和盛放着的水仙,里头香气幽幽,中人欲醉。杨寄一帮子极为踟蹰,上次他们的臭脚已经惹得盛铭家的小丫鬟不快了,这次又要丢人了吧?
杨寄心一横,说:“兄弟们,进屋总得脱鞋,脱吧。”又对门口侍奉的丫鬟招呼:“对不住,一路上河流都冰封着,好容易打点净水都只舍得喝水做饭,不舍得费柴烧来洗脚。我们都脏得很,你们海涵。”
服侍的小丫鬟吃惊地眨巴着眼睛,里头却传出“噗嗤”一笑:“杨将军真是快人快语,实诚人!”
王庭川峨冠、鹤氅、宽袍、博带,优雅地坐在主位的蔺席上,手里的玉麈一挥,扬起一阵清风似的,香炉里袅袅的香烟都腾起流云的模样。“请坐。”他是主人,打量了一眼杨寄那身御赐的斗篷毛都掉得半秃了,狼狈!他却还含着笑,客客气气道。
杨寄眼睛一睃,恰见下首的位置上,笑吟吟在喝茶的正是他的大舅子沈岭。沈岭又白又净,也是打扮得仙人似的,那双丹凤眼瞥过来,带着笑意:“杨将军,客气就见外了。”
杨寄看到沈岭,顿时心里一松,也就大大咧咧跪坐下来,抓起面前的茶杯,咕噜噜牛饮了一通,方道:“王都督!我这里的九千多人,求你救命!”
王庭川边吩咐上菜肴和美酒,边问杨寄:“九千多人,多少军,多少民?”
杨寄答道:“只有三成多是军,其他都是百姓。”
王庭川吃惊地问:“当年将军带北府军入凉州,好像是好几万之众才对,而且这些年在凉州军屯,也招募了不少当地的壮勇。难道姑臧一仗,损失有那么大?”
杨寄不急着回答,呷着茶,偷眼打量了一下沈岭。沈岭亦是正襟危坐着,略略侧着头,似乎在等他说。既然沈岭没有任何表现,杨寄决定如是说:“损失还好,但是军屯的人马不那么容易召集,更主要是,凑不齐那么多粮饷。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凉州四处的粮仓,大半被叱罗杜文烧掉了。”
对面两人,会意地点点头。王庭川又道:“那么,雍州离得最近,何不请盛刺史援助?”
“他要是肯援助……倒好了!”
王庭川也吃了一惊似的,瞠目好一会儿才愤愤然把手中的玉麈在案几上一敲:“果然是自私自利!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唉!”
杨寄没听懂最后两个成语,眨巴着眼看向沈岭,沈岭抿了一口茶,对王庭川拱手道:“都督不必担心。叱罗杜文这次奔袭凉州,其实是孤注一掷,听说北燕国内大为震恐——因为杜文此举,未经批准,近乎于造反。”他顿了顿,看了看王庭川诧异的脸色,温文笑道:“既然如此,杜文自然是破釜沉舟,既然是破釜沉舟,自然想利用杨将军,那么,我们徐徐周旋,甚至让他得偿所愿,必然能造成燕国内乱。那时候,就算我们不图他的地方,他也必然无心南顾,岂不是给我们天赐的良机了?”
王庭川由衷叹道:“果然沈主簿谈得透彻!你这样的人才,一直埋没在巷陌山野,可惜了可惜了!”
沈岭笑道:“某哪里一直埋没在巷陌山野?不是已经被杨将军简拔_出_来,为大楚效力了么?”
王庭川点点头说:“极是!沈主簿一心为公,杨将军百折不回,都是国之梁柱,更是生民的救星。当年那首歌谣里唱的……”他突然吞下话头,有些怔忪地看着杨寄,旋又低下头,半晌后才又复抬起,换了个话题道:“吃菜吃菜,尝尝我这里的饭食合不合将军的口味!”
这顿饭谈了很久,喝得欢畅。王庭川吩咐手下把杨寄带来的人先挪到外城中,又叫请将军夫人和小郎君住入荆州城里的公馆。他似乎有些不胜酒力,沈岭拱手道:“那么,都督好生休息,卑职带将军去公馆看一看他家的小女郎。”
杨寄的心情畅悦了很多,回到公馆,阿盼已经睡下了。他掌着灯看了看女儿可爱的睡颜,帮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觉得小家伙圆嘟嘟的可爱不够。但沈岭拉了拉杨寄的衣袖。杨寄虽有些不舍,还是离开阿盼的房间,跟着沈岭到了书房。
杨寄做了个大揖:“二兄,你今日加油添醋,帮了我的大忙了!”
沈岭矜持笑道:“也算不上什么大忙。看到你没有被一场败仗打倒,我也放心了。”
他接着说:“阿末,你不要气馁。杜文虽然占了姑臧,但是凉州军屯里有不少你的旧部,重整旗鼓没那么难。不过,你前往代郡也不错,若能够拿下代郡和赵北,便等于灭了北燕。而杜文纵使占了整个凉州,却因周边俱是你的人,也无法成气候。”
杨寄摇摇头:“叱罗杜文不可小觑。我们若能取代郡,他自然早就跟紧了不放,不会叫我一个人独大的。”
沈岭点点头说:“这样的话还是要再琢磨琢磨。但是,退一万步,他想当北燕皇帝,我们一路打到代郡,成全了他,也是成全了自己——黄河两岸,汉人居多,总有人心向背,将来扶持杜文在阴山以北做皇帝,划疆而治,他若算计算计,也是划算的。”
“哪那么容易!”杨寄苦笑,“你看我现在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覥着脸四处打抽丰,要不是小时候有在你家门口讨饭的经历,现在早就被自己臊死了!”
“阿末,你那时讲韩信,不是讲得挺好?胯_下之辱都能受得,还有什么受不得?”沈岭道,“唯一需要的,就是手黑一黑了。”
这是沈岭第二次和杨寄谈“手黑”的话题。杨寄忖了忖,觉得自己已经比以往狠心多了,难道还不够?他问:“那么,如今赖在王庭川这里,他可能实质性地帮到我?”
沈岭道:“他是个好人,虽则迂阔些。但凡跟他谈家国大义,必然是一诺无辞的。”
杨寄却道:“但是,我还是担心他。你想,我们是郎舅,关系那么铁;他和皇甫道知也是郎舅,而皇甫道知是天天想弄死我的,王庭川万一也存了坏心,我岂不是要被他玩儿死?”
沈岭挑挑眉,似笑不笑地看着杨寄:“郎舅生来就是关系铁的?要是我们家没有阿圆,你跟我有啥关联?”
杨寄一听说阿圆,脸颊就止不住地露出笑纹:“自然是因为阿圆嘛!王庭川和皇甫道知之间,不也有个永康公主?”他蓦地停了口,联想起以前人家说的永康公主和驸马关系不和的八卦,心里突然有些了悟。
沈岭漠然的神色,微微撇了嘴说:“嗯。你大概不知道,永康公主严于待人,宽以律己,自己在建邺养着面首取乐,却不许驸马沾染其他女子。王庭川这次自请到荆州任职,其实带着一个外室,偷偷养在荆州的一座园子里,瞒着公主,瞒着所有人,就是意欲保全那心爱的女子。”他停了停,眼眸中一丝不安一闪而过,又说:“那外室已经有了身孕——是王庭川的第一个孩子。我偷偷把这消息放出去了。你猜公主知道后会怎么做?”
杨寄神色茫然,心里却不停地想象着一幅幅画面,总之,两个人原来就关系不佳,这下子,只怕要闹翻了。
他最后听到沈岭微微的一声叹息:“唉,我也是伤阴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