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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被告了,杨寄反而气定神闲起来,打算看看皇甫衮会怎么处置这样的家务事。
到了上朝的时候,这日正是皇帝亲自临轩的大朝,杨寄站在武官的前列,行完面君的大礼之后,撩起眼皮子睃了睃上头高坐的小皇帝。
皇甫衮仿佛看到了他的神色,递过一个眼神,却是温煦的笑意,随即听各大臣的奏事,一一处置起来。及至谈到凉州,皇甫衮的目光才又转向杨寄,这次是大方落落地问:“杨将军,庾太傅已经到了雍州,听说北燕在凉州已经开始了抢夺,新种的桑树全被拔掉烧掉,蚕桑之事只怕是不要想了。”
杨寄说:“回陛下,凉州桑树种得有限,只有山谷里几处比较潮湿温暖的地方才有。这倒不劳陛下担忧。”
皇甫衮点头道:“那就好。既然这样,命庾太傅驰往凉州,能打退多少打退多少吧。”他正欲下旨,杨寄却说:“北燕皇帝叱罗杜文是个聪明人,骚扰凉州,总是想有所获得,砍了桑树,又用不着这许多柴火,烧了桑树,他明年和鄯善的丝绸贸易大约也可以不用做了。我觉得说不通。万一是诱敌之计,庾太傅驰往凉州,不是正好中计?”
他目光坦荡,环顾了一下周围大臣们的神色,又坦然地望向皇甫衮。
皇甫衮的瞳仁,瞬间放大了一点,嘴角扯出的弧度也很似抽搐。俄而,他笑了,双眼毫无变化,笑意全数凝结在嘴角,显得好假。“将军的考量,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缓缓道,慢慢把目光瞟向了皇甫道知。
摄政王皇甫道知道:“可是,固守雍州,凉州怎么办?”
杨寄笑道:“凉州的将领们,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所幸倒也不都是饭桶。叱罗杜文只敢在山里砍几棵桑树,还不敢骚扰凉州的各座城池,可见一斑。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但是……”
这时,一个人从后方的队列里出来,举着笏板朗声道:“陛下、大王,常言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杨将军在凉州驻守五年,自然熟悉情况,我们不如以逸待劳,静观其变。庾太傅在雍州左右相顾,也能做常山之蛇,首尾相应。”杨寄认了认这张脸,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哪怕是朝堂上的皇帝,也无力驳斥,只能点头称善。
朝会后,皇甫衮点点手说:“杨将军,请留一留。”众臣都退尽了,连皇甫道知都离开了,偌大的朝堂只剩下高坐的皇甫衮、他身后的那名老宦官,以及侍立在下的杨寄了。
杨寄抢先跪下谢罪:“陛下见恕!昨日臣为女儿的事,和公主吵架了。公主说臣不敬,臣心里愧悔,但是说臣有不臣之心——”他肚子里文绉绉的词儿用完了,愣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那真是‘打开棺材板喊捉贼——冤枉死人’!”
皇甫衮愣了一会儿才听懂他的歇后语,忙抚慰道:“朕知道。夫妻间拌个嘴,难免有的,将军一心为国,谁人不知?朕哪有不明白的?”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庾含章在雍州,怕只怕他顺势把那里的人都收入了自己的麾下,以后再想节制他,可就难了。”然后目视着杨寄,等他明白过来。
雍州的人是杨寄的死忠,杨寄并不担心,正想驳斥过去,但临时脑子里转了转,因而出口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啊呀,确实是啊!我也担忧呢!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庾太傅能乖乖听话?”
皇甫衮笑道:“不要紧,朕先下旨,站住地步;将军再写信给荆州、雍州的部属,叫他们阳奉阴违,别让庾含章好过;然后么,仗一打起来,庾含章势必左冲右突,只要粮草一缺,要胜利自然就难了。”
杨寄眉棱微微一挑,赞了皇甫衮一番“陛下英明”,又问:“可是庾含章兼领扬州这块富庶地方的刺史。若是命令扬州各县火速运粮到凉州雍州去,陛下又不好问他个‘自给自足’的罪名?”
皇甫衮冷笑道:“朕已经想好了,等打起来,庾含章自顾不暇,我改任他为西北三郡的都督,明升实降,把扬州收回来。”
嗬,连这仗会打起来都这么笃定,不说他皇甫衮里通外国都不信!杨寄道:“可是陛下总不能自己当刺史吧?”
皇甫衮道:“只能辛苦摄政王兼任了。”
杨寄拊掌道:“好好好!太初宫禁军十分之四在摄政王手里,建邺城防十之五六在摄政王手里,马上环绕建邺的扬州郡十县也全归摄政王所有,自家人自然是能够笃信的!”
皇甫衮忍不住色变,求助的目光忍不住就瞥向身后那个老宦官,而老宦官应以一声轻轻的咳嗽。
杨寄是赌场上打过滚的人,这些细微的神色虽然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还是逃不出他一双火眼金睛。他低着头,不让自己的一丝神色落入别人的眼睛,心里忖着:这老宦官只怕才是真正给皇甫衮出谋划策的人。扬州刺史的品级不高,职位至关重要,素来都是尚书令或中书令兼任的,现在看他还敢给谁!
谈完这些话,杨寄踟蹰了一下,对跟随自己的人说:“还是回公主府吧。”
公主府坐落在建邺的东南,背临青山,风景格外优美。可惜这样花红柳绿的好时节,这样温暖舒适的好时光,却因托身非人,而惹得永康公主皇甫道婵看着府中花事,都只觉愁红惨绿,无以排解。
突然,一个侍女提着裙子飞奔到门口,隔着帘子对斜卧在矮榻上的皇甫道婵说:“禀公主!驸马回来了!”
皇甫道婵颌角一松,但骄傲地背过身道:“回来怎么啦?我又不想见他。”
侍女抿嘴笑道:“那就让驸马在外头站着可好?”
皇甫道婵眉棱一挑,顺着侍女手指的方向,从半透的烟霞纱朝外望去,果然看见杨寄还穿着朝服,恭恭敬敬站在正房院落那块硕大的太湖石边,石头缝隙里种着薜萝杜蘅等香草,因而小虫子不停地在藤蔓中钻来钻去,大概也不时地骚扰到杨寄,隔一会儿就见他伸手在脸前挥动一番。
皇甫道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脸颊、那身形,实在是养眼得很。身边服侍的人低声道:“公主,午膳的时候到了,可传膳么?”皇甫道婵想了想说:“好吧,传膳吧。”
“可请驸马一道进来用膳?”
皇甫道婵冷笑道:“请他做什么?膈应我?”
公主府的日子日常也是那么奢靡,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肴从杨寄鼻子前端了过去,碗盖虽然没有打起来,可那诱人的香味还是会传出来。杨寄一夜没好睡,早晨心情不好只胡乱喝了半碗粥,又在太初宫站了几个时辰,又在公主门口站了这近一个时辰,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可这个该死的小娘们居然不请他进去吃饭!
只等里头公主吃完了,皇甫道婵才又把目光转向外头站着的杨寄,他这会儿似乎有些站不住了,抓耳挠腮的一副猴急相。皇甫道婵甚觉他这副模样可爱,低声对两边人笑道:“原来驸马饿一顿也就老实了。——请他进来吧。”
杨寄进门,果然低眉顺眼,规规矩矩请了安,抬头道:“公主今日有些憔悴,是不是昨晚上休息得不好?”
皇甫道婵端着架子,冷哼了一声:“你们父女俩是一心的,不气死我大概不能算完。我跟你计较什么呢?你能改就改,改不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杨寄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食案上睃,边咽口水边说:“其实我后来也教训阿盼了。小孩子不懂事,该揍还是得揍。但是毕竟还是小孩子,说起来也是将军府里的小女郎,拿那打小厮的大竹板子来,没脸不说,只怕也要命。”
他难得温煦,且开始讲道理,皇甫道婵倒不好驳,只能拿身边人作筏子:“听听!我昨日就觉得不妥,家里哪儿找不出戒尺啥的,非用那个!气着了驸马,我看你们这群奴才怎么交代!”
身边的人自然见机,要肯为公主背黑锅,一个个跪下来给杨寄磕头请罪。
杨寄摆摆手,他本就是带笑的面孔,微微上翘的嘴角显得很有亲和力,皇甫道婵心里更软,兼着想着今日进宫告状,反而被说了一顿,自讨没趣,此刻自然不宜再继续作下去。因而甜甜笑道:“驸马忙了这大半天,大概也累了。快,重新到厨房,给驸马布膳。”
杨寄笑道:“这里不是现成的剩了老多?重新布膳我还等不及呢。”他重要了一双筷子、一副碗碟,就着公主只动过几口的菜肴吃了起来。看看,就这日常的便饭,食案也是三尺见方的,摆的菜碗有足足三十六道,皇甫道婵胃口再好,也不过每样动了两筷子,就连杨寄饿得狼似的,也吃不完啊!
皇甫道婵心里别是一番滋味,女人家的心思怪,恨的时候恨到极处,几乎杀了他的心都有;爱的时候爱到极处,感觉杨寄狼吞虎咽地吃她的剩菜,就和老夫老妻似的,全不嫌弃,全无芥蒂,对她是真心的好!
杨寄终于吃饱了,抚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打饱嗝儿。皇甫道婵皱眉道:“这声儿多难听啊!驸马日后还是节制些。”
杨寄从来没想过吃完饭打嗝也禁忌,反射似的点点头。恰好侍女又打了水在他面前伺候餐后洗漱,香喷喷的鸡舌草茶供漱口,洒着蔷薇露的水供洁面。杨寄一闻香味就打喷嚏,抬手想掩掩鼻子。皇甫道婵眼尖,问道:“驸马的手怎么了?”
杨寄一看,昨日打沈岭,指关节有些红,他支支吾吾的,皇甫道婵却很解意:“唉,孩子嘛,也不用打得太重。你当真以为,我不心疼么?”
也不知道她心疼谁。杨寄很谨慎地收回手搓了搓,换了话题道:“犯错么,承担后果是应该的。譬如昨日我对公主不敬,今天陛下就责骂过我了,大约贬职的处分这几日也要到。”
这当然非皇甫道婵所愿,她瞪了眼睛说:“贬职?才兼了东西掖门的职务,又要贬?不行,我找我侄子说说去!”
“不要吧……”
皇甫道婵道:“怎么不要,难不成我做大长公主的,都不能让自己的夫君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