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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叹了一口气,简直一步懒似一步地前往公主的正房。里头灯烛通明,所有人一副严阵以待的状态,杨寄感觉进门简直比过军队的刀剑阵还有压抑感,及至见到正中高坐的永康公主皇甫道婵,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紧张。他弓了弓身,说:“昨晚上是重要的国事,实在抽不开身。今天也在为这事忙碌。”
皇甫道婵冷笑道:“这么说,你没离开建邺?”
杨寄情知这点瞒不过,坦然抬头道:“离开的。将军府的人说,我女儿上回被我打了之后,一直夜梦惊悸,嚷嚷着要人陪。我寻思我事务繁忙,没法陪她,再送公主府来,就怕又气着了公主,想来想去,只能送到秣陵,让她亲母教养。”
“哼!”永康公主冷哼一声,“多好的借口!可我的人怎么看见你去的是秣陵的集市,会的是当年的情人?”
“嗯?”杨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联想到当时集市上那鬼鬼祟祟的人影,立刻明白了。沈二兄,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这就嫁祸成功了?!
皇甫道婵见他不反驳,愈发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气得浑身颤抖:“杨寄!若说你记挂前头妻子,我还勉强当你是念着旧情,算个厚道的男人。可是秣陵的路云仙,原是我阿兄那里的低贱歌妓,赠予你后你始乱终弃,现在又旧情复燃,真是渣透了!”她到得杨寄面前,扬手就要抽他耳光。
杨寄却不能忍受这个莫须有的耳光,一把捏住了皇甫道婵的手腕甩开:“你够了!给我喝鹿血酒,也没见得你多贤惠。我没会啥情人,她也不是啥情人。你不要乱猜。”
他力气大,等闲就捏得皇甫道婵疼得眼泪汪汪,再一看,手腕上已经多了几道暗红的印子。
这下子,真是捅了马蜂窝,皇甫道婵简直要暴跳起来,在他胸口狠狠地暴捶了十多下,打得没力气了才恨声说:“我最恨男人对我不忠!你今日倒反过来敢打我?你仔细,当年王庭川背叛我,我也就——”她突然停了口。
杨寄低垂着脸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忍受着她的捶打,然而心中的震动,却比这锤击更剧烈。原来,王庭川之死,她也有份!怪道后来毫不见悲色,怪道后来很快就谋取自己做她的新欢!这个女人,心太毒了!
他对漂亮女人偶尔也会产生的那种出于本能的意乱情迷,也因为她蛇蝎般的可怕个性,而荡然无存了。
夜,渐渐深了,烛泪一点一点在烛台上积蓄了好大一滩,如鲜血一般赤红,“哔剥”爆响的烛芯因无人敢剪,光焰越来越淡,照得屋子里所有人的脸上明暗不定,惊惧色都掩在跃动的光影中。
皇甫道婵愤怒冲头时说了错话,自己也有些后悔,又无从解释,偷眼觑着杨寄平淡无波的神色,几回之后终于忍不住说:“你明日还有早朝,早点休息吧。”
杨寄点点头,简短地“嗯”了一声。旁边的侍女们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赶紧上来帮两个人宽衣,又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门外。杨寄穿着中衣,在坐榻上坐了好久,直到听见皇甫道婵说:“晚上有些冷,上来睡吧。”才起身到他们的卧榻。
睡在一张床上,他的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他感觉着皇甫道婵的手慢慢抚在他的背上,手指依然冰凉得像条滑腻潮湿的蛇游过,所到之处,粟粒就一层一层地泛起。杨寄想着王庭川和风霁月的笑容,想着他爽朗大气的性格,更想着他正人君子的行事,觉得眼眶直发胀,恨不得扼死后头这个女人。
皇甫道婵的手穿过他的腋下来到胸前,轻轻地抚弄,少有地小心翼翼说:“郎君,刚刚有没有打疼你?”
杨寄身子让了让,说:“没有。”
她有点小委屈似的,额头在他背上蹭:“你气我咯?”
“没有。”杨寄有些不耐烦,生恐她再纠缠下去,他就要掐死她了,身子又让了让,“我好累了。”
皇甫道婵却愈发抱紧了他:“郎君,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喜欢你。女人家拈酸吃醋,总是因为喜欢嘛。”
杨寄忍不住冷语道:“好像你也吃过王驸马的醋嘛?”
皇甫道婵明显语塞,手都松开了,好一会儿方说:“我虽然是公主,国事上也不能自专。王庭川与我不和已经多年。可是太原王氏,虽没有多少兵权,却因文才出众,一呼百应,一直控制着朝廷的清议,惹了旁人不少恼恨。那个人命我不要声张,不要和盛铭闹,许了我一个更‘好’的丈夫,许了我那许多好处。我也纠结了很久,后来想明白了,我根本无力回天——又不是我动的手!”
“就算不是你下令,你总归知道,而没有阻止。”
皇甫道婵冷笑道:“阻止?那位是陛下的娘家人,好容易竖起来的亲信,我怎么阻止?你后来杀盛铭,我也没阻止,就当为王庭川报仇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松开的双手又箍了上去,她在背后深深地吸气,不知是为了平复心中的悔痛与悲伤,还是只不过想好好感受他的气息而已。
她过了半天,才听到杨寄的问话:“那么,你嫁给我,‘他’,又有什么要求?”
皇甫道婵许久不说话,最后只是抱紧了杨寄,泪水蹭在他薄薄的丝绸寝衣上:“这次,凭他怎么说,我都不会理睬。我喜欢你,是真的!”她疯狂似的带着眼泪热吻他的脊背,轻轻啃啮他厚实的肌肉。杨寄推开她,换掉湿了的寝衣,抛下一句:“证明给我看!”
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小皇帝的亲信宦官徐念海赴广陵,担任扬州郡的刺史,很快以扬州存粮不足,会威胁建邺为借口,切断了对雍州的所有军事供给。而建德王皇甫道知,出于小皇帝的抚慰,又加领了本属于杨寄的东西掖门的领军职位。那么杨寄被剥夺了职务,却是由永康公主哭到了后宫,当着庾皇后和小皇帝皇甫衮的面,以“遥祭父皇母后”的名义,在宫中大闹了一场。
皇甫衮脸色铁青,但又没有办法,答应了加封杨寄为新平郡公,又把义阳郡和庐江郡的郡牧职位一道给了他。私下无人的时候,皇甫衮硬邦邦地对永康公主说:“姑母何必如此?为自家男人争这些蝇头小利,将来还指不定便宜了谁!当年王庭川的事,朕也是为了国家,姑母时不时拿出来说道说道,真不怕朕翻脸?”
皇甫道婵冷笑道:“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我知道靠不住男人,可我又靠得住谁?陛下对姑母,难道不是用完就扔?翻脸就翻脸吧,今日也差不离了。”说罢翩翩而去。
但是形势并没有如皇甫衮想象的那样发展,庾含章在雍州,非但没有被逼入绝境,反而因为凉州和荆州都派了援军,送来了军粮,反倒扬眉吐气起来。叱罗杜文又不傻,见势不妙,立刻撤回黄河北岸,静观情势。
而朝中清流的风向则开始变化,纷纷赞杨寄大义而骂徐念海龌龊,甚至有人上书,叫徐念海把扬州交出,给杨寄来坐这个位置更加合适。
皇甫衮怒不可遏,失态地把那份奏疏撕成两截掷在地上,在朝堂上指着上书的官员道:“朕的决议,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是通过的,难不成到了你这蕞尔小吏这里通不过?你还想骑到朕的脖子上不成?!”
那个人居然也是个“强项令”,梗着脖子跪着说:“中书省发令,尚书省执行,却都未听见朝堂上商议扬州刺史的来去——唯一一次商量,也是提议给杨大将军。臣等不明白,何时又轮到宦官任职?东汉时宦官专擅的恶例,难道今日还不能警醒陛下?”
皇甫衮脸涨得通红,他平素很会装样,今日却装不下去了,他这些年压抑着,灰孙子一般被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玩弄在手掌心里。好容易积累了一点实力,却还伸不出头来!他瞥眼望着皇甫道知,这位摄政王坐在尊位上,漫不经心拨指甲,丝毫没有为侄子解困的意思。
皇甫衮终于爆发了:“好歹朕也是天下之主,若是这点主也做不了,你们何必还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三下五除二摘除头上的通天冠掷在地上,冠上的珍珠“滴滴答答”散落了一地,小皇帝发簪斜仄,披散着半边头发,气哼哼的模样,想证实自己的地位:“这个犯上的不死,就算是你们逼宫!”
这狠话出来,大家才有些慌乱,纷纷来劝,皇甫道知皱着眉头说:“陛下!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何必使小孩子脾性?”但见皇甫衮脸色铁青难看,亦知这十七八岁年纪的小伙子气急起来和牛犊子似的,惹不得,低了头自顾自叹气,显得很是无奈。
上书的那位,自知被逼到极处,他也有几分骨性,坦荡荡俯身给皇甫衮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举着笏板道:“臣绝无逼迫陛下之意,但大楚危难存亡在此一际,臣愿意以一副热血肝肠,换得陛下警醒!”然后淡定地解下发簪,拿下冠带,突然发足向朝堂上那根粗壮的檀木柱子撞了过去,立时满头满脸鲜血,倒了下去。
皇甫衮惊得目瞪口呆,盯着死人“汩汩”而出的脑浆鲜血,红红白白混合在一起,回头掩口作呕。
一次朝会以喋血收场,皇甫衮达成了心愿,却赢得非常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