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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封邑里拿出的绢匹粮食,比杨寄想象得还要丰厚。他点数这些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瞟见皇甫道婵期待的神情,心里不觉一软,但是随即告诫自己,对她心软,就是对阿圆无情无义。再强迫自己想皇甫道婵对王庭川的绝情,想她封邑里的财帛未尝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不义之财,心里的愧疚就少了。
“反正人渣已经做定了。与其对不起阿圆,不如对不起皇甫道婵。”他暗自想着,便自我坦然起来。
庐江刚刚经历了蔽天如云的蝗虫,虫群所过之处,青苗、绿草、树叶,就像被风卷掉了似的,突然间荡然无存,地里残存了一点绿色,细细看去全是啃得只剩叶茎的青苗,刚抽出的穗子,全数不见了。那一点点绿意,也注定保持不了多久。辛苦了半年,却发现全家都要面临饿死的绝境,庐江的百姓们菜色的脸上更添绝望的灰黄。
好在,他们神一般的新郡牧来了,这位当年打仗时就有无数英雄传说的大将军,体恤民艰的真挚也是让人动容。那支名声不怎么好的北府军,搬着大袋小袋,分发给城市四边的农民,有粮种、蔬菜种,也有足以度荒的食品。
“饿肚子这事,我也经历过,抓心挠肺啊!”杨寄对着这些绝望中生出希望的人们说,“何况,大家还有家有口的,上头有年长的父母,下头有年幼的孩子,哪个不是放不下的心头至宝?朝廷日子困窘,我自己掏腰包来赈灾。度荒的粮,白送!粮种和蔬菜种,你们先用,若是朝廷今年不要赋税,就算也是送给你们的,若是朝廷要赋税,你们交税,也当是还我的人情了。”
话是沈岭为他预备好的,接下来一步步赈济的方案也是沈岭策划的。杨寄花着永康公主的钱不心疼,又天生会说,把悲天悯人的模样半真半假演得十足。当即就有喜出望外的百姓跪下来给他叩头,叫他“青天”,不知谁又把杨寄在历阳时对百姓的好处,和在凉州时对兵将的好处翻出来说了说,一传十、十传百,这天神般的人物,简直是上天派来拯救老百姓于水火中的菩萨!
杨寄踏踏实实把三处的灾民赈济完了,想回建邺缴旨,也想趁沈岭不注意,去看看又一次怀了宝宝的沈沅——他可以想见,沈沅这次怀孕又多尴尬!已经离了婚,又没有再嫁,突然又大了肚子,在里巷那些长舌妇的嘴里,不知说得会有多么不堪!他要是不挺身站出来承认,就等于把一切黑锅都给沈沅一个人背,他就简直不是人了嘛!
可是他刚刚从历阳登船,建邺的金牌圣旨就到了,烽烟急传:北燕大军穿过大漠,集结在凉州四边,人数之众,气势之旺,不再是之前佯攻雍州的模样。
杨寄愣愣地听完圣旨,对传旨的中书郎道:“好,我去救援凉州。但是,给我两三天工夫吧!我要回建邺打点行装,要参加一个亲友的婚礼,还要……还要和公主告别。”
中书郎点点头:“陛下也说了,就两天——包括来回的路上,请将军处置好一切事务。马上秋草肥马,到了北燕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的好时候,我们若不赶早,黄河的水结了冰,一应水军就都不起作用了!”
是呵!时序代谢之快,回首方能觉察。杨寄默默然看着滚滚的江面:三郡赈济,不觉夏日都过完了,沈沅的肚子也该看得出眉目了,沈岭的婚礼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永康公主……不知道有没有收敛一点。
杨寄命手下驾着最快的赤马舟,驰往建邺。历阳到建邺,先经石头城,再到新亭垒,最后绕至白下城——这三处地方,环围建邺城,又都是江防要地。杨寄虽然心不在焉,到了此处也着意看了看,且别有感悟。
“守建邺,必守长江。”他站在白下城的白石陂岸,遥望远处青青的象山,马上入秋,这里的枫林美不胜收,可惜他却又要北去了。
回朝拜过皇帝,听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训示,杨寄心里对时局已然有谱:这次,只怕不是皇甫衮意想之中的战事,大约之前玩弄北燕,把人叱罗杜文惹毛了,这下,是真的集合全北燕的战力,要打个大仗了。近来国家灾难连连,各种谣言四处流传,甚至有说“大楚将灭”的,连孩童们唱的歌谣,近来也换了新词儿了。
杨寄到往沈岭值班的地方,迫不及待要知道秣陵他关心的那个人的消息。可是大家纷纷说,沈岭告假在家,说话时个个捂着嘴,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模样。
杨寄到将军府,却也找不到沈岭其人。他心急如焚,四下求问,终于在何道省那里知道了些下落。何道省也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啊,沈主簿啊……恰逢大婚之喜,不过……不过这会儿不适合去找他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寄急了。
何道省有些尴尬,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把杨寄拉到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唉,你这个亲信,我平常和他聊天谈事,觉得蛮有为的年轻人,不知怎么的,就是在女色上瞧不开!……”
杨寄听故事一样听愣了,自己也觉得沈岭简直是犯病!他打听到了地址,急急打马,朝秦淮河上一个僻静的拐弯处而去。
那里,有一座精致的画舫,常年停靠在河埠头。隔一条青石小路,普普通通的宅门,挂两盏普普通通的羊角灯,两层的小楼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稀奇,只是里头传出的既不是官宦人家的念书声,亦不是民户人家的机杼声,而是不时调音弄弦,不时清歌漫语,有时还可以看见茜红纱帘上曼妙的身影翩翩起舞。
其实,这在秦淮河上也不稀奇,这条河边,风景最好的地方,都有画舫,都有小楼,都有被称作“娼户”的人家。杨寄在门口伸手想敲门,可却不知会遇到怎么样尴尬的境地,犹豫了好久,好容易下定决心,刚一伸手,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探出个小脑袋:“你找谁?”声音软软糯糯的。杨寄见是个少女,不敢造次,问道:“主簿沈岭,是住在这里吗?”
那少女笑道:“可不是嘛!你要找他,我去通报一下。”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年纪小,待人接物倒是很大方落落的。少顷,她又回来了,吐了吐舌头问:“你是不是姓杨?”
杨寄点点头:“是啊。怎么,不姓杨不让见?”
小姑娘笑了,初开杏花一般粉嘟嘟乱颤,见者生怜。她扭过头,用柔软的吴音冲里头大喊:“阿姊,是姓杨。我请他进来喽?”里头传来温和入心的一声“嗯”,连杨寄都觉得腔子里一酥。
小姑娘延客进门,掩口轻声说:“你想必是阿姊和姊夫的朋友,他们才肯让你进来,看到啥,听到啥,都别乱说哦!”
她带着杨寄走进最里头的一进小院,三楹的小屋,旁边一座耳房,简单而明净,四处养着各色花草,这时分,正是秋菊开得旺的时候,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的菊花,开得密密层层的,所以连空气里都带着菊花甘冽的清芬。杨寄等那少女揭开门帘子,踌躇了一下,低头钻了进去,里头传出的不是他臆想中的焚香气味,而是一股特别的茶香。
这是人家的闺房,他不敢随意乱看,但见中间的案几旁,两个人并头促膝坐着,仿佛他这个来客根本就不会打扰到一般。杨寄咳嗽了一声,两个人都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迅速瞥过两张脸,看到那女子时吃了一小惊,看到沈岭时吃了一大惊。
沈岭披散着头发,穿着宽大的中单,随性得像那些书中所写的狂狷之士,但一张脸或青或紫,是还没有消退的伤痕,配着他那异常淡定的神色,就格外显得怪异了。沈岭见杨寄在打愣怔,笑了笑,指着身边的女子一点都不见外地说:“阿末,这是你新嫂子。”
杨寄的目光又回到那女子身上。说真的,他对她吃的那一小惊,不是因为倾国倾城的容色,而是因为他以为能够让沈岭神魂颠倒而宁愿违背父母的意愿,那定当是个倾国倾城的才对——然而结果呢,这女子的外貌,只能说是堪称清秀,甚至还不如沈沅漂亮耐看。
他有些尴尬地笑着,期期艾艾叫:“嫂……嫂子……”
那女子倒是一点不认生、不害羞,认真地看了看杨寄,笑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白虎煞星——杨大将军咯?”
“不敢当,不敢当!”杨寄稽首为礼,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倒是真好听,不尖锐、不沙哑,不急、不徐,温和而有穿透力,似春风拂面,又似花香透鼻、入心,而无异样之感。
那女子持壶往一只青瓷杯子里注入茶水,茶汤色寡淡,香味独特,杨寄远远地嗅了嗅。那女子笑道:“这是妾用松枝煮的梅花雪水,茶是小团龙,但加了梅蕊、松子和竹叶,取岁寒三友的清冽。请将军尝一尝。”她的素手捧着青瓷茶杯递过来,指甲不大有血色,掌心也是如此。
杨寄道过谢,靠近看到她的脸,面色亦是寡淡的白,嘴唇上只有淡淡的粉红,看上去极不起眼,然而当她的眸子瞥过来,却叫人心头突地一震,杨寄想了半天也没有明白,为什么她那双神色温和的眼睛,会有那么大的魅力。
那女子见杨寄呷茶,便自我介绍说:“大概阿岭一直没有怎么提及我过。我姓卢,名道音,你要觉得叫嫂子别扭,叫阿音也可以。”
杨寄忙道:“不别扭,不别扭,本来就是嫂子。”但是说完,还是亲不自禁地看了看沈岭五颜六色的脸。
沈岭笑道:“你大约奇怪,谁敢对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