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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罗杜文显得自在随意,又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道:“双方的箭程到不了我们中间那块地方。你是大将军,我是皇帝,我的风险比你大。你还不敢和我赌么?”
杨寄那颗赌棍的心突然怦然而动,眼睛变得贼亮贼亮的。他正对着西边的云霞,此刻火烧云起来,隐着暗暗的西北风,那流动的红霞,被吹得如同滚滚的烈焰,缓缓向着戈壁近处燃过来。
他下了马,绛红的战袍拂动着,仿佛是迎着那烈焰走过去,身前身后都静悄悄的,数万人都屏息凝声。
他们来到中间的位置,确实都在箭程之外,若是要打起来,也只有他们两个单打独斗。杨寄清晰地看见叱罗杜文的脸,和两年前的光致比起来,他眉间眼角,隐隐有着细纹,而目光中沧桑厚重,也远胜于当年。
叱罗杜文笑道:“坐上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竟还不如当扶风王自在。”他揭开斗篷,叠做两尺见方的坐席大小,然后弛然地坐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象牙摇杯,摇一摇,里头传来玉石玎琅的声音。
杨寄也学他的样儿,坐在叠起的自己的斗篷上,接过那摇杯看了看,咧嘴笑道:“嗬!到底是当皇帝的!樗蒲骰子也用玉的啊!”那玉制的骰子,雕琢得巧妙:一面是白玉,一面是墨玉,黑白分明而又是天然形成的,虽有人力智慧,到底更靠天工。杨寄捂住摇杯,听着杯子里玉石相碰的妙音,可惜,原本带漆的木头骰子落下时黑白两面声音的差异,这里一概听不出来。
叱罗杜文也笑道:“我也试过分辨,可惜实在没有差别。用这个赌,谁都别想耍千。”
“还想赌?”杨寄笑道,“我是个赌棍,但都不是时时处处都想赌呢。陛下你说,今日战场上咱们来这一出,拿什么做赌注好?你赌输了,反正输的都是你的;我要输了,输的可是别人的。”
叱罗杜文微微笑笑:“那我们只赌你有的东西就是了。”
杨寄说:“我有的东西?你想要我的钱,还是我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儿?”
叱罗杜文笑道:“我要沈沅。”
杨寄顿时色变,冷着脸说:“你开什么玩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就非认准了我老婆?你们北燕全是汉子,没女人的么?”
叱罗杜文见他急了,反倒显得悠然:“本来嘛,沈沅也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我当皇帝后,也有不少贵臣献女进宫。但是,我们国家的规矩,必须得手铸金人,才能当上皇后。她们无一成功,没这个命啊。而我的太史令夜观天象,说南边楚国白虹贯日,是帝王不稳、国将大难之象;但同时五星聚于牛女,氐宿云气明亮,是大贤大德、有主后宫之相的贵女将协助夫运。”
他看看杨寄皱着眉、斜着眼、抖着腿,一副不屑的模样,接着谆谆说:“牛女星的分野正是吴地和扬州,岂不是沈沅的故里?我又叫宫中傩师钻骨为卜,卦象指示,此贵女曾与我两回失之交臂,其一正是天狼横空,其二正是烈火焚垣——你说,这不是天命又是什么?”
杨寄冷冷道:“难道你们那个搞巫术的家伙没算出来?抢人老婆干犯天道,会遭报应的。这事不是失之交臂的事,是压根儿就不可能的事!”
叱罗杜文冷笑道:“天道非人力能变。怎么,你是想叛国自己当皇帝,所以也要把这个天命富贵的女子留着自己用?”
“狗屁!”杨寄朝砂石地上粗鲁地吐了一口唾沫,“你抢人老婆还抢出道道来了!”
叱罗杜文摇摇头说:“何必撒粗?你既然是大楚的英雄,一个女人可以换得两国息兵平安,有何舍不得?要不,我们还是摇一场樗蒲,让这五枚骰子来决定沈沅的来去。”
杨寄愤怒地摆摆手:“谢谢!这场赌,我不参与!”
他们并没有玩樗蒲赌博,杨寄已然明白,叱罗杜文冒这个风险,就是为了在人不多的时候和他谈这几句狗屁的话。但是他还没弄懂,叱罗杜文是真的想要沈沅,还是故意在激怒自己,或者兼而有之。所以杨寄还是尽力保持着冷静:“我劝你别多想了。我们大楚的女人,从一而终,不会得陇望蜀。你要是缺漂亮姑娘,我叫我们陛下给你找几个就是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耳朵竖着,怕叱罗杜文偷偷在背后使坏。但叱罗杜文只动嘴皮子,声音又冷冽,又带着热情,如同冰棱戳人,第一感觉是滚烫的:“好吧,好好说你不愿意听,那我也不必跟你商量。求和亲的国书很快就送到你们皇帝那里,看看他能卖臣下卖到什么程度!”
“卖臣下”这三个字形容得太准确!皇甫衮还真什么都做得出来——毕竟沈沅已经被休了!
杨寄哪怕一直在暗暗叫自己冷静,这会儿也不想冷静了,他“刷”地拔出腰间的短刀,扭身朝叱罗杜文扑去。而叱罗杜文反应亦很快,也是瞬间拔刀。两柄寒刃被两个膂力惊人的男子挥出,“当”地碰在一起之后犹发出令人窒息的“铮铮”之声,火星四溅。两边鸦雀无声的士兵们,在这震耳的声响之后,突然同时爆发出呐喊。苍茫的戈壁立刻回荡起洪荒之响,连着天边赤红的卷云,也一道涌动起来,连着远处的大风沙,恍如一道血色幕墙压面而来。
杨寄死死瞪着叱罗杜文鹰一样的眼睛,看见眸子里倒映出的那个恶向胆边生的自己,也感觉出叱罗杜文眼底的丝丝窃喜。杨寄突然悟过来,情知自己又一次把软肋展示在别人的面前,悔亦无用——叱罗杜文敢拿他自己的安危打一场赌,来找到对付杨寄的法子,确实也是不世出的名将大才,更是不世出的泼天赌棍!
叱罗杜文笑道:“这样子难看的吧?你不嫌丢人,我嫌呢!毕竟我的手下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武功卓绝,就是打赢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呢,可输得起?”
杨寄恨恨地笑道:“没啥,我原本是个杀猪的赌棍,赢了你,和杀了一头力大灵巧的猪也没啥不同;输了,也就是被猪拱了。”
嘴皮子讨巧完全无用,然而两人均知此时不宜恋战——他们身后亲卫扈从的马蹄声已经急急地响起,若是他们不后退,大概真的只有拼到你死我活一条路了——“两败俱伤”这样的赌注却不是他们想要的。所以,都很见机地数了“一、二、三”,然后两刃相让,彼此扯扯唇角,都把刀收回了鞘中。
杨寄有点不战而败的感觉,强撑着自己的举止不落下风。但叱罗杜文明显是占了上风,回身上马后连盔甲都不愿再戴。他意满踌躇地远远对杨寄一笑,竟然下令退兵了。他们的万人大军,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黄沙风暴中,仿佛完全不在意这漫天遮蔽的风沙一样。
而且,叱罗杜文的国书,真的写了。
不止写了一份,而是不知写了多少,传示楚国各地。
不仅写了他要求娶杨寄之妻,而且大肆宣扬杨寄之妻有皇后命格——大家头顶的星空、傩师手中的兽骨,都已经显示出这个征兆来了。
楚国的臣民始于惊诧,继之于窃笑,然后纷纷观望皇帝皇甫衮的表决:北燕的蛮夷指名道姓要娶人家的妻子为堂堂一国皇后,还真是不嫌弃女子的再嫁身份,不在乎女人的贞操节烈啊!
但是,之于杨寄而言,要沈沅,等于叱罗杜文兵不血刃,在杨寄和皇甫衮之间离间:皇甫衮答应的话,杨寄自然跟他没完,楚国内斗开始之时,就是北燕胜利之望;皇甫衮不答应的话,战乱还不知要延续多少年,朝中大臣和大部分百姓自然也不愿意。他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天气转暖的时候,一般北边就不大爱动武。叱罗杜文发出国书,撤掉了百万大军,施施然回到代郡的国都——抢来的粮草,获胜的希望,无一不让他满意。而杨寄,匆匆地重新检视水师,安排边关的防务,把他的人安插妥当,又把庾含章留给他的人也安置到位,他也无心恋栈,急匆匆快马加鞭,带着北府军向南回程。
到了历阳,他的步伐停顿了下来,借口要安置北府军,住在历阳尹王谧的府中。
王谧看着杨寄一杯一杯往嘴里倒酒,终于忍不住劝道:“将军,这要紧的时候,贪杯误事啊!”
杨寄本就是借酒浇愁,听到劝解更加气闷,把酒杯墩在案几上,气呼呼道:“我知道自己关心则乱,但是,我这些年来那么拼命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和妻子孩子过好日子吗?现在着了别人的道,无论叱罗杜文,还是我们那位陛下,大概都在偷着乐呢!”
王谧无法帮他排解,只能表忠心道:“其他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拿大地说,卑职与将军都是秣陵人,将来若有什么需要王谧的地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二天早晨,杨寄在中酒的头疼中醒来,他该回去见驾了,可是当他站在历阳城墙的角楼边,顺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远眺的时候,最想的却是顺江而下,做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昨日王谧已经承诺了,单凭历阳和京口两处他一手培养的北府军、西府军,这件大事就有五六成把握。
正在思忖之时,他的亲卫在角楼下喊:“将军,沈主簿过江来求见呢!”
这消息简直让杨寄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伸着头迫不及待向下喊:“快叫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