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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离开太初宫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宫门的侍卫们好多已经是他的亲信,此刻不敢讲什么,只能遥遥地对他抿一抿嘴表示同情。杨寄憋着一口恶气,上了自己的马匹,那马嘶鸣了一声,别着头却走不动的样子。杨寄低头一看,马嚼子被沈岭扯着。沈岭低声道:“将军今日可想去秦淮河上喝点花酒?”
杨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能佯做痛快地哈哈一笑:“好!一醉方休!”
早已守在宫门口的梁长史跌足道:“将军!这就去秦淮河?那府里的公主怎么办?”
杨寄笑道:“叫她多备些落胎的药汁,万一我又叫谁怀上了呢?”
梁长史气得没话说,跺跺脚道:“将军,何苦定要与公主作对?公主虽然做了那件错事,好在没有伤到了沈娘子,将军也该平一平气。而将军虽然官符如火,难道将来就没有用到公主的地方了?”
杨寄根本不愿意理他,摇摇马鞭说:“你跟她说,别以为这一招能把阿圆永远地送走!我绝不会让这事儿发生的!”
梁长史瞠目半晌,方轻轻说:“将军说话还是注意吧!这句话,臣没有听到。”
杨寄过了一会儿后才发现沈岭面色沉沉,但他直到到了卢道音那里,进了门才说:“梁长史只怕有些知道你的想法,你当心这个人。”
杨寄坐下来,把食案上摆的酒直往嘴里倒,喝了好几杯才潸然泪下:“阿兄,我已经快克制不住自己了!阿圆被他关在西苑,阿灿还没满两个月吧?她这日子,我想着都觉得好难!”
卢道音递过来一方麻纱手绢,看着杨寄拭泪,好一会儿方道:“要是见一见就好了。”
杨寄多想见沈沅啊,可是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摇摇头说:“太妃公主们燕居的地方,摆明了就是不让我见。”
沈岭在旁边异常冷静:“不过,总算一个尚书令跑不掉了。”
杨寄一肚子的气在酒的作用下终于爆发了出来,把酒盏“哐”地往沈岭面前一摔:“狗屁尚书令!我宁愿拿了换沈沅!”
沈岭掸了掸衣襟上溅着的酒汁,说话比杨寄还凶:“我看你脑子发昏!没有职权,你能换啥?换她的尸体?”
卢道音见两个人突然白眉赤眼儿地吵起来了,赶紧上来打圆场:“咦,说得好好的,又吵什么?吵能解决这样的窘境么?要破此局,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徐徐图之而已,你愿意不愿意?”
杨寄换了副表情,连连点头:“愿意啊!当然愿意!”
卢道音抿嘴笑道:“那先见一个人,一个你们俩男人都亏负的女人。”
进来的女子穿着一身鲜红的华服,衣领、襟摆和袖口都是金灿灿、明晃晃的押金线,领口与腰间的璎珞是银制的,一行动起来便“玎玲”作响,声音悦耳动听。然而看到脸上,杨寄默然而心酸:那是云仙,去年见她,她怀着孩子,丰腴洁白而艳光四射,满脸都是小女人的幸福;今日再见,厚厚的铅粉也掩不住憔悴暗黄的脸色,蔷薇色的口脂也盖不住干涩褶皱的唇纹,似乎是一瞬间就瘦到了当年在建德王府初见时的轻盈模样,但是瘦得憔损干瘪。
杨寄叫她的声音都带着喑哑——出于愧疚,也处于心疼:“妹子……”
这亲昵的一声,叫路云仙的双目中倏忽落下两行清泪,她哽咽着点点头:“阿兄!你回来了!”
杨寄赧然道:“阿兄对不起你!你……你现在还好吗?”
路云仙冷冷地笑:“这不能怪阿兄,公主醋意太重,重到不分青红皂白。骨子里是因为她视我们如草芥,那么,我自然视他们如仇雠。”
杨寄越发觉得对不住她,长叹了一声:“也怪我没用,以后等我可以摆脱那个小娘们了,我再好好补偿你。”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妹子又是怎么到建邺来了?”
路云仙淡淡说道:“我原就是个孤女,现在在秣陵举目无亲了,只能回建邺来重操旧业。”
她平静地告诉杨寄,沈岭写的“八行”送到了秣陵令那里,县令瞻顾了好久,才把骆骏飞放还回家。他那身子骨远不如杨寄,八十杖下来,伤筋动骨,落下了残疾:不仅一条腿瘸了,而且背也挺直不了。但是好歹还是活的,云仙立定心思要好好照顾自己的男人,甚至为了他们骆家传宗接代,以后为他纳个小妾都行。
但是,公主府来灌药的那群人,恶意还不仅仅于把路云仙的孩子弄掉。离开集市之后,路云仙并非良家之女,而是建邺贵人家的歌妓的流言,传遍小小的秣陵。都道她未婚前,就是以歌舞和脸蛋身体,取媚于家主及家中贵客,和秦淮河上私窠子里的娼妓一般无二。
路云仙原本身份如何,路家并未深究,纵使不是处子,看在满满的妆奁的份儿上,也觉得没有不可忍耐的。但是面子总是要的,这流言传到骆家父母的耳朵里时,他们再也忍不住了,拍着骆骏飞的卧榻哭闹道:“杀千刀的杨寄当年骗了你,你还守着她一张好脸舍不得放手!咱们家好歹在秣陵也是有头有脸的干净门户,娶了个娼妓回来,脸岂不是只能摆到裤裆里去了?”
骂完了,又哀声道:“儿啊,咱们就你一根独苗,总盼着你多多生几个孙子,好把家里的香火传下去。如今那娼妓已经和不能下蛋的母鸡无异,你打算让我们骆家绝后?”
骆骏飞躺在床上养伤,听得心烦意乱,几回高喊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公婆俩的谩骂,丈夫的为难,云仙点点滴滴都听在耳朵里,她前半辈子流离,好容易安定下来,却又遭逢了这样的厄运。嘴唇咬出的鲜血,和着眼泪一起往肚子里咽,又腥又咸,仍比不上云仙心里的苦涩。她亲了亲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儿,连夜为她们做了几件小衣裳,然后来到骆骏飞的房间,对着里头三个人说:“我配不上骏飞。叫他写和离文书吧。”
她在笑,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骆骏飞愣了半晌,当不起云仙的细语劝说和父母的声声催促,在和离文书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云仙!”他在病榻上支起伤痕累累的身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云仙笑道:“我在建邺有好些姊妹,我投奔她们去。”
其实哪有姊妹好投奔!路云仙不愿给骆骏飞惹是非,打算死到建邺,公主府的巷道她都进不去,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秦淮河,让清凌凌的河水涤荡清她的耻辱、罪孽和不幸。好巧不巧,被卢道音遇见,劝说之后到了这里。
她说得越简单淡然,杨寄越听得心惊胆战。路云仙最后笑道:“我觉得自己既然又重活了一次,就不该白活。”她目视着杨寄:“阿兄,这段日子我在沈主簿这里,吃两口闲饭,心里不甘,教这里的女娘们唱歌跳舞的时候,突发奇想。有一条路,我试着去走走看,如果走通了,说不定对阿兄和阿嫂的团聚能有一分作用。”
朝中的任命很快有了消息,三省六部,绝大多数奏折认为,杨寄堪当尚书令的重任。皇甫衮权力有限,只能拉拢自己的叔父,在私下的会面中抱怨道:“阿叔,杨寄这竖子竟得这样的声望!若是任着他的势头发展,只怕下一个曹操、王敦就是他了。”
皇甫道知冷冷道:“臣老早劝过陛下,徐念海才具有限,做个中常侍也就到顶了,陛下非让他任封疆;后来臣又对陛下说,邵贵妃的家人,粗鄙不堪,可是陛下宠嬖,一心要提拔。”他摊了摊手:“臣大约和庾太傅一样,也是陛下暗里忌讳的权臣。既如此,陛下向臣问计,问了也不会听,何必再问呢?”
皇甫衮目瞪口呆,竟无一语反驳得出来。朝中主弱臣强已经不是一朝两朝,他原是皇甫道知和庾含章他们一手推上帝位的,现在纵使用尽心思,还是并无可以对抗的力量。他低声下气道:“阿叔,我知道以前错了。但如今,这是皇甫家的事……”
皇甫道知心中有他的计较,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侄子,还是摇摇头说:“你现在刻意与杨寄作对,就是与朝中八成的朝臣作对。既然如此,还是事缓则圆,等杨寄送沈沅去北燕和亲时再做计较吧。”
皇甫衮眼睛一亮:对哦!命杨寄亲自送沈沅去北燕,到时候离愁别绪满满,两个人难舍难分,一定会闹出许多幺蛾子来。然后北燕自然要和他打一仗,自己再命徐念海依葫芦画瓢,在后方扼住他的命脉,不就可以一举拔除杨寄了吗?他不觉把目光瞥向自己的叔父:到时候,就剩这一根刺了。如今倒是要好好计较,怎么能做出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把皇甫道知一起拔除了才好。
皇甫道知在朝廷里打滚了多年,自然也不是懵懂愚昧之人。这个侄子惯会隔山打牛、过河拆桥,他已经看明白了。他默默算计着:如今杨寄得势,毕竟还在北边;南边一片,只剩徐念海一个霸踞扬州,其余都是他的领地。那么,到时候只要挑得徐念海和杨寄内讧,估计徐念海不是杨寄的对手。自己渔翁得利,废黜无道的侄子而自己登上帝位,就是名正言顺而毫无窒碍了。
大家各怀心事,各做思忖,彼此都露出意满踌躇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