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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邺城九门洞开,迎接归来的大将军杨寄。
皇帝已经写了罪己诏,建邺毫不设防,任凭北府大军齐刷刷开进城门,建邺周边的新亭垒、石头城、白下城等军垒,不费一兵一卒就换了岗;从接手九门到把持御道,连整条秦淮河上以及南面的覆舟山一带,都驻守着打驺虞旗幡的杨寄军队。
杨寄警惕之心大起,但是人家都做出这样的姿态了,他毕竟还是不想惹骂名,忖度再三后,以整束军伍为名,拒绝直接入朝,而驻扎在秦淮河畔的营帐里。这地方的视角好,一眼能看见河道的情况,控制河上的浮桥,又能控制御道和驰道,还可以远远盯着台城太初宫,随便哪里闹乱子都能第一时间准备好应对。
晚上,他借着赌樗蒲,和自家亲信又商量了一轮应对的策略,只是少了沈岭,始终觉得欠缺什么。眼见夜深人静了,来了位不速之客,素白的衣衫,帻巾裹头,微笑满脸却减不灭凌厉感。杨寄也不肯对他行大礼,只拱拱手道:“那股风把建德王吹来了?”
皇甫道知陪着笑脸,心里那个气啊!不足十年的时光,那个来自秣陵的底层小混混,那个曾经跪在他脚下捣头如捣蒜般求他不要责打沈沅的赌徒,现在带着大军进到建邺,一脸“老子造反了就是大爷”的嘚瑟模样,连原本低微油滑的面相,都变作了飞扬跋扈的霸道之气。
皇甫道知犹自存着朝廷皇室的体面尊严,淡淡一笑,拱手道:“有些话,不到朝堂上不好讲,可是将军又不肯上朝。已经进驻建邺第三日了,陛下急得没法,只能叫我来见见将军,候着将军的说法。”
怎么说,人家也算是低声下气地来了,杨寄不喜欢他,不过面子上的事情又不宜立即戳破,只能敷衍道:“这么多人到了建邺,吃喝拉撒哪件不是要我亲自操心的事?你懂的,北府军本就是囚徒和流民,要不是我压着,犯出什么事儿来,你也等闲弹压不住,是吧?”
他睥睨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威胁,要是不听他的,他手下随便使点什么幺蛾子,就够建邺的君臣们喝一壶了。
但皇甫道知今日是抱好了受委屈的心态来的,对杨寄的无礼只是付之一笑,俟见礼坐下之后,他身子前倾,含笑问道:“那么,将军打算什么时候面圣呢?”
既然来了,不管下一步怎么打算,见见皇帝总是要的。杨寄便豪气干云地说:“那就后天吧。不下雨,到处爽利。”他又乜着眼睛,似笑不笑地望着皇甫道知:“那么,你们又是怎么个打算?”
终于问到了正题上,皇甫道知端坐着,朗月清风般说:“陛下罪己诏里说,一直以来将军对大楚兢兢业业,大楚却一直囿于陈规祖法,不能给将军应得的的体面排场。如今奸宦已除,外虏暂息,海晏河清,少不得破一破祖宗之法,定要让将军满意!”他斜过身子,微微倾向杨寄,声音也压低了:“晋王或秦王,将军更青睐哪处?”
一字王乃是一国之王,建德王亦不过享一郡之食邑而已,对杨寄果然是客气的。但可惜对面人志不在此,只是笑笑说:“抬爱抬爱,我似乎当不起啊。”
杨寄举盏,酒杯一一从他身边的诸将面前划过:“一,我不过是他们的领袖,我一人富贵,怎么对得起他们?若是陛下有意恩赏,请分封诸将;二,我不敢当这让陛下改变祖宗之法的罪过,不一定要做什么异姓王,把扬州和会稽两处给我管,我当为大楚守好两处门户;三,我要两个人。”
所求并不低:分封诸将是在朝中安插亲信,邀买人心;要扬州会稽则因为两处都是膏腴之地,又是环围建邺的命脉之地,这小子居然都想要!皇甫道知心里不忿,但毕竟又不是他家的,因而深呼吸了两口,先捡着他觉得不重要的问:“要哪两个人?我只要能做到,一定尽心尽力帮将军找到。”
“哈,不用尽心尽力。”杨寄抿了一口酒,笑道,“不就在你手里么?一个沈岭,一个路云仙。一个我小舅子,一个我妹子。我看见人,后儿肯定一分不差地上朝给陛下磕头。”
皇甫道知的目光瞬间阴郁起来,好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沈岭么,可以。路云仙已经是我的妾室,而且生了恶疾不能见风,只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来将军这里拜会。”
云仙已经嫁给他做了妾?杨寄心里有些诧异,不过,要到了沈岭,他心里也算满意了,点点头便也答应了。
皇甫道知瞥了瞥四周都是粗鲁的武将,有一句试探的话不大好出口,忖了忖才说:“那么,明日,我叫沈主簿来见你。”
他甚至都等不到第二天早上,从杨寄那里离开,便立刻到了仍是皇室台军驻守的尚书台,叫人把沈岭立刻提送出来。
沈岭睡意朦胧,见了他似乎满是不快,也不愿意掩饰,薄薄一礼,便打了个老大的哈欠,斜仄着侧卧在坐席上:“这老晚了,大王还有什么吩咐不能明日说?”
已经是这样图穷匕首见的时候,皇甫道知的脸在灯烛的照耀下,眼睛下面尤为青暗:“明日?明日我就放虎归山。不过,想着你曾经说过,你和杨寄都是赌徒,我心里得陇望蜀,也想与你们赌一赌。”
沈岭又是一个哈欠,掩着口,但是眼睛一弯,凤目舒展,灼灼有光:“大王的得陇望蜀,大概不仅仅是自保而已?不过,大王乃是龙子,就是得陇望蜀也不为过。”居然还打了个哈哈。
皇甫道知厌恶所有像庾含章一样能摸透他心思的人,冷笑道:“我自然并无奢望。只是你为你那妹夫想一想,若是肖想那个位置,名不正而言不顺,能叫天下归心?”
沈岭收了笑容,正色道:“他一介寒族,若放在以前,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但现在天下的局势……”
皇甫道知笑道:“昏君常有废立,乃至弑杀,但废立弑杀若为的是自立,只怕天下不容、后世不容。你比杨寄懂事理,你愿意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陷他于不义?”皇甫道知察觉到沈岭的眼睫微微动了动,更是进一步说:“自从沈沅——或者说我妹妹永康公主——离开建邺,星宿的异象立刻变得正常了。天下人若知道杨寄逆天而行,他又真的能保住天下?别落得一身骂名,死也不能洗净罢!”
沈岭脸板着,听他说完了才微微放松下来:“得教。”
皇甫道知却比他心急,见他依然故我的淡定样子,他就不淡定了,开始语出威胁:“听闻令正是秦淮河上的名人,我久仰多时,府中王妃更是好奇,要请她去王府清谈。我的人今日去请,不知可曾请到?”
沈岭冷冷笑道:“请到也罢,请不到也罢,我都不在乎。”他像赌桌上最资深的赌棍,观察对手摇樗蒲时脸上的细微表情,从而调整自己说话的战略:“我后来想一想,大王说我是亡命之徒,我好像真的是亡命之徒!自我出秣陵,便挑得父母告了我忤逆,送到祠堂出籍削宗。区区一烟花女子,纵是一身一命还了我的拔擢拯救恩情也该是情愿的,又何能左右我的心思?大王自便就是。”
“毕竟是夫妻。”
沈岭哈哈笑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大王如果不信,可以叫她到得我面前,亲自试我一试,看我会不会眨眼。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他一挥袍袖,宽宽地哂笑,径自丢给皇甫道知一个背影,坦然惬意,连手颤和腿软都没有一丝。
第二日沈岭安然到了杨寄面前,第一句问:“可知道卢道音怎么样?”
“二兄是说我那嫂子?”杨寄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抓抓脑袋说,“自我的兵到了秦淮河,就把她护起来了。二兄想老婆了?”
沈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神色化为微笑:“想!”
杨寄笑道:“好嘞,我叫人请嫂子过来。”又压低声音说:“原来你也是凡夫俗子,也会想老婆!”
卢道音款款而至,沈岭却疾步上前,顾不得杨寄还在一旁瞪着眼睛瞧着,就一把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说:“阿音!”
卢道音脸微微发红,但也显得坦荡,笑道:“我没事。”
沈岭少见的孩子似的委屈地点头:“我担心着呢!”
卢道音笑道:“无妨。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还可以再加一句:她不过是我逢场作戏的烟花女子而已,一身一命俱是我的。”一直算无遗策的沈岭瞠目看她,好容易把“你怎么知道”这几个字咽了下去。
卢道音越发“噗嗤”一声笑,点点他的脑门:“如何,我说中了几句?”
沈岭笑道:“非知我者不能全中。就像我知道,说得再过分,你也知道我的用意在于激将,所以不会怪我一样。”他好像也不以说过那些无情的话语为耻,双手相执,凝视着卢道音的眸子半天不挪动。
那瞬间,杨寄觉得卢道音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即使没有夺目的五官,没有雪肤花貌,没有玲珑身段,可心意相合、灵魂相通的那种契合,又岂是世上凡夫俗子所能求得的?见沈岭一眼瞟过来,杨寄偷笑着说:“了不得,要长针眼了!”捂着眼睛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