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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献嘉和姐姐默默然相对枯坐,最后她道:“既然他在会稽功成,想必心情不错。皇后懿旨发至尚书省,但言用度不足,要裁减宫人,请尚书台安置——衙门里都已经封印不办事了,大过年的那么多口人,杨寄也没饭给人家吃,没地方给人家安置,说不定手里会松一松。”
“这不是耍无赖吗?”
“阿姊,真憨!”庾献嘉笑道,“对无赖,你还能讲理么?”
见庾清嘉蹙着眉,慢慢长叹一声,起身似要告辞,庾献嘉又道:“阿姊,还有件事。陛下在朝堂上已经说了要封孙淑妃的儿子为太子,还有人提议要追封孙淑妃为皇后。阿姊对这事,就没点看法?”
庾清嘉冷笑道:“他不当皇帝时,就一屋子的媵妾,如今身在高位,自然说谁就是谁。我何必与那些小娘去争?”
“所以,他踩在你的头上你也不在乎?”
庾清嘉默然了一会儿:“他该有情意的时候,我也看得见。只是,我与他之间盘桓的是高山大川,无法逾越。我姓庾,这是他心里永远的刺。他的母亲和亲阿兄,曾是被我们的姑姑所害;我们的阿父,又曾经是他最恨的权臣。如今,我但求现世安稳,不求母爱子抱。”
“你有没有爱过他?”庾献嘉清亮亮的眸子直视着姐姐。眼见庾清嘉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瞬间消退了,她苦笑着说:“爱又如何?”
庾献嘉笑道:“要是我,爱过一个男人,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你大概也是这样,所以,爱得那样地憋屈!”
送走姐姐,天色已经暗了,过气的嫔妃熏笼用的是劣质炭火,在燃尽之后发出了难闻的烟火味。庾献嘉斜倚着熏笼,一旁丢着绣了一半的衣料,慵慵地一动都不愿意动。一个小宫女蹑手蹑脚进来为她换炭火。庾献嘉方始开口:“分例不足,还是省到睡觉时再用。我出去走走,周身也能有些暖气。”
好容易有了一个晴天,夕阳给西边的天空铺陈了一道亮色的锦缎,随着西风,云锦似的晚照变幻着光影与纹样,美得令人看不够。庾献嘉披着单薄的白布棉袍,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美人灯,在中庭的树下极目远眺,目中渐渐盈盈满溢着泪光。阿姊再多不幸福,至少嫁人的时候得偿所愿,可是自己,空有美貌与才智。
天色愈发黯淡了,西边最后只余下了一道窄窄的紫光,万事万物就似突然之间,与孤凄的西苑一起,坠落到无边无尽的冷漠、孤独与黑暗中了。庾献嘉感觉自己的白衣上亦拂满了灰暗的尘埃,抹都抹不去一般。她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归鸦的巨大阴影扫过她的天空。她洗脱了刚刚和姐姐在一起时的灵慧自在,又陷入了属于她自己的茫茫的恐惧中。
她的新婚之夜,那个穿着整齐,连袜子都是崭新的皇帝丈夫,一脸装出来的笑容,与她结缡,喝合卺酒,然后把她放在大红的锦被牙床上。他相貌俊秀,而身形瘦弱,满满的都是不自信。他心急如焚,动作粗鲁,疼得她泪水涟涟。在几乎让她昏厥的剧痛和冲击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喃喃自语些什么。然后,她挨了生平第一个耳光,睁开眼看见她的新婚丈夫颤抖着手指着她,好半日才说:“你这个贱货!”接着拂袖而去。
后来宫人偷传,她在新婚的梦呓中,喃喃喊着“将军”,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从那天起,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相思,想念为他斟酒时他身上勃发的好闻气息,想念他说笑时五官的生动变化,想念他骑坐在高头大马上啃着女郎们投掷过来的果子,唇边的笑靥和水果汁,甚至想念他不拘小节地踞坐时,袜底露出来的两个好笑的洞洞……
又一只归鸦的阴影闪过头顶,在她手中纤巧的美人灯上投落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她莫名地又不再恐惧,而是像每每夏末之时,在露水遍地的显阳宫苑里,静静地赤足走过,无数的飞蛾会前赴后继扑向她手里的灯火。
那时,她笑那些飞蛾的愚蠢,为了那一屑屑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宁愿焚身也不肯退步。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就越来越像这样的飞蛾,在这样一个又冷又饿的黑夜,无比渴望照亮她周身的那一屑屑光明与温度,而不想管光明与温度的背后会是什么。
皇甫道知的年过得不惬意,会稽传来的奏报,虞亮及其所有家人,皆被屠戮,部曲中不服从的也没有好下场。北府军简直是一群土匪,除了心心念念服从杨寄之外,无人能敌。会稽土断中吃亏的人自然少不得上书哭诉,然而,人心势利,发现皇帝并无能耐之后,更多人选择了攀附杨寄,希冀在杨寄这棵大树下求得荫庇。
宫中开始筹备过年,可是宫人们有气无力,简直还不如在王府时过年来得热闹。庾清嘉看着丈夫越来越紧的眉头,叹息道:“陛下,最终只从尚书省争来五十万钱。杨寄说他小时候过年,百来个钱买猪头肉、青菜和新米,再花十数个钱买鞭炮,就能过得好舒服。言下之意,还是怨宫里花费大。”
“悭吝鬼!他懂个屁!”皇甫道知爆发道,“叫内侍省带些上年纪的老宫女、老宦官坐到尚书省去哭给杨寄看!瞧他好不好意思!”
庾清嘉苦笑道:“我已经派了。杨寄把那群老宫女迎进去,问:各位是想在宫里吃肉,还是回家团圆?要是想回家团圆,由尚书省发公中钱粮,敲锣打鼓送还家!当时就说愣了一批。他还假惺惺在那儿叹气,念什么‘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又说‘大家是十五入宫来,八十还未回’,说得那些老宫女哭成一片。我也服了他了!”
皇甫道知气恨地说:“这个混账行子,哄人的本事最强!当年沈沅不就是——”他停了口,看着庾清嘉,警惕地问:“藏得还好吧?”
庾清嘉唇角一抽,笑容更加苦涩:“郎君,你这险招,我都觉得害怕。会稽土断,不是你从乱中牟利,反而是便宜了他。若是沈沅这事再出来,他难道不会与你彻底翻脸?本来在他手下讨生活就不容易,彻底闹僵了,大概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皇甫道知怒道:“我是皇族,与其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在他手下活,不如死得像个帝王的模样!你要是害怕,你早早降了他去,万事安稳!”
庾清嘉给他说得泪都要下来,冷笑道:“妾知道陛下原不愿意听妾的劝谏,只是我们做了那么多年夫妻,还是如此离心离德,想着也让人心寒!怪道人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就是杨寄,看起来以前那么疼老婆的人,如今不也是到处接见媒妁,想找个有力的世家大族结亲?陛下这会儿宝贝似的捂着沈沅,等杨寄另娶了,还不知她到时候有没有用处?”
杨寄确实大张旗鼓准备续弦,皇甫道知老早听说了,一口老血早就卡在喉咙口,忍着没有喷出来而已。他还残存着一些希冀,希望这家伙只是在演戏。但是,演得如此逼真,真是叫人忧心忡忡,不知自己那间小黑屋子里留存的那个砝码,遇到薄情汉子,是不是转瞬就没有用了。
那座黑乎乎的屋子里,四面的窗户上都钉着木条,白天,木条的边缘会亮起一道道白光;晚上,这样的白光就渐渐暗淡,终至消失不见,整座屋子便沉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了。
随着晚餐的低矮食案一起推进来的,是勉强可以亮一刻钟的粗短羊油蜡烛,沈沅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雕漆盘子里的环饼,就着稀薄的豆粥汤吃了下去。肚子里温温凉凉,裹紧了衣服也没有暖意。沈沅在烛光熄灭前,把食案推到门口的小洞边,爬回自己的矮榻上,与另一个人抵足而眠。
“睡吧,云仙。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熬多久。”
路云仙也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们默默地背贴着背,靠紧了互相取暖,暗沉沉的黑夜像吞噬一切的巨兽,一点点把光明和希望一道吞掉。
夜半惊醒,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沈沅迷蒙中仿佛听见身边人在唱歌,声音低细,可是婉转动听,是秣陵的母亲们常常唱给摇篮中的孩子哄睡的小曲儿:“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沈沅怔怔然醒了。
路云仙大约是听出了她呼吸的变化,翻身过来,说话间犹带着笑意:“啊呀,把你吵醒了?”
沈沅笑笑说:“也不是吵醒的,睡得轻,不踏实。不过,你的曲儿唱得真好听!这首我也给阿盼唱过,小时候还爱听,长大了就说,阿母的曲子唱得凶巴巴的,之所以听了要睡觉,是怕不睡会被打屁股……”
路云仙“咯咯”一笑,接下来两个人共同沉默了,她们互相心里有鬼,互相觉得歉疚,可是又互相说不出抱歉的话,只觉得大约冥冥中注定如此,无法逃避。
路云仙好半天才说:“我希望我的魂魄,将来能够回秣陵看看,看看骏飞,看看两个小女儿。”
沈沅感觉到瓷枕那端,热乎乎的东西流了过来,很快被冰凉的瓷枕变得也冷冰冰的。路云仙喃喃的自语低低地响起来:“骏飞伤重残疾,可惜我却不能照顾他;小囡睡觉爱踢被子,我一哼这首曲子她就往我怀里钻,小脑袋暖烘烘的……我将来啊,不喝孟婆汤,而要做孤魂野鬼,让魂魄飞到秣陵,远远地瞧骏飞身子骨硬朗,瞧大囡和小囡风风光光找到喜欢自己的男人嫁了,我啊,一定笑。据说孤魂野鬼最后会散作青烟,若是看到这些,散作青烟不是强过转世投胎,又投到像这辈子这么苦的胎里去?……”
沈沅勉强笑道:“你呀,瞎操心什么!皇甫道知要的是我的命,又不是你的。你……”她怕戳伤人,还是把“立功”二字咽了下去,化作一声叹息,以及无言的认命:一报还一报吧,她欠云仙的!
“你倒不怕?”
沈沅摇摇头,瓷枕上云仙的泪水湿漉漉的,她起身摸出一块帕子擦掉:“怕也无用。我就想着,就当是我还被送到北燕和亲,过了黄河,到了他们的地界,我就该想法子自尽了。若是这样想,我还多活了几个月。反正,我不能拖杨寄的后腿。若是他想拿我来威胁杨寄……”
她还没有想完,突然,钉封的大门缝隙里亮起了几道黄色的光芒,在这沉沉的黑夜中显得刺眼得要命。
沈沅和路云仙惊诧地向后缩了缩,大门“砰”地一声开了,无数的光明涌了进来,两个人的眼睛长久适应了黑暗,顿时被光照亮得晃眼,面前高大的黑影,狰狞地杵在浓郁的光线里,却看不清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