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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献嘉从高高的丹墀后面,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爱慕的英雄。杨寄披着绛红色的斗篷,火光勾勒着他伟岸挺拔的身形,远远地看不清五官,可是一定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或许比记忆中那个随意散漫的年轻人更具有了成熟的韵致,更具有了沧桑的气场,更具有了宽厚的胸襟。她可以恣意想象,勾画她心中的形象,想得唇角噙着笑,仿佛又变成了十四岁时的模样。
西边天空向南边横贯过来一道绚丽的绮霞,东边一勾新月挑开蓝_丝_绒般的夜空,略带金红色的几颗星辰,闪烁在天宇,这是太史局所说的“五星连珠”,正所谓“故人失于下,则变见于上,天事恒象,百代不易”,昭示着另一个帝王的崛起。
庾献嘉被寒冽的晚风吹着,通体舒泰,并不觉得寒冷。她侧耳听见杨寄洪钟般清越辽远的声音传过来:“陛下,何必如此?你想要什么,臣下尽力就是。”她眉目略窒,因为听出他掩藏在豪阔之下微微的颤音,可是这就是他吧,如果他薄情、薄幸,她又怎么会爱他?
皇甫道知背对着丹墀后的庾献嘉,风把他干涩的声音吹过来:“杨寄,我想要你的女人,你肯给?”
杨寄眉头一皱,环视自己周围,明晃晃的火把照着黑压压的人,意欲使皇甫道知看见:你死到临头了,还大放厥词!他缓缓说:“陛下,杨寄如今孤身一人,别人赠的歌姬舞女,陛下看上哪个,只管开口就是。至于沈氏,她是沈中书令的妹妹,让他们兄妹团圆,想来中书令必然全力尽忠职守。”
他故意说得毫不相干一般,皇甫道知冷笑着:“你不在乎?”
杨寄闪闪的目光殷切地凝视着沈沅,口中却道:“咦?我要在乎什么?太原王氏长房的第四位女郎,据说是位窈窕淑女,不知我可有福分娶到?”
他的手心已经捏出汗水来,笑着的表情异常僵硬,心里的迫切促使着他又说:“陛下何必?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沈岭在后面拉了他腕子一把,杨寄感觉到沈岭的手心亦是湿滑黏腻,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压低声音说:“别说了……他不对劲!”
皇甫道知仰天大笑道:“杨寄,你装相的功夫真是好,可惜已经骗不过我了。你既然已经有了续弦的打算,而我呢,也有了殉大楚的打算,那么,沈氏我就带到地下享用,再与你无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书写诏书的黄绢,没有盖印,笔墨淋漓却是殷红的血书!他喃喃地念道:“朕俯仰而愧于天地,无颜再登临至尊之席。愿杨公受命于天,君临万国,时膺灵祉,酬于上天之眷命。……”边念边笑:“杨寄,禅位诏给你吧!只是站到高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血诏从高高的丹墀上抛下来,落在地上,而皇甫道知“刷”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刃一闪,便反射出灯火的红光,他把刀刃顶在沈沅的脖子上。沈沅脸色惨白,却昂然站着,被封堵着嘴,她说不出话,大大的圆眼睛却没有流泪,而是冲着杨寄微微一弯,显出一个温暖的笑意。
杨寄已然腿软,本能地往前一迈,张口结舌想和皇甫道知求情。沈岭在后面狠狠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道:“生死关头,你准备押什么宝?还是跪下认输?但是你此刻有不赌的机会吗?”
是啊,押什么宝?能不能不赌?杨寄瞬间清醒过来:他和皇甫道知求情讨饶?不是与虎谋皮?一旦他的弱处被皇甫道知抓住,今日_逼宫,前此拟诏,都成了司马昭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只能灰溜溜退兵、俯首、称臣,多年谋算必不能成功不说,还会被剪除党羽,最后成为全天下的笑话,脸皮再厚,只怕也难翻身。
“忍着!那是我妹妹!忍着!”沈岭在他背后喃喃道,听得出是咬紧着牙关,憋出的狠话。
世间大勇,莫过于弃!
杨寄一时清醒,一时迷乱,身形看着挺直,其实背上汗出如浆,双腿一直在打颤。在战场朝堂打拼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放弃,必然一败涂地;可是面前数十步之遥,就是阿圆!看得见,却又似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他在颤抖挣扎,对面丹墀上那位又何尝不是?对他而言,身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选择赌这样一场,除了舍命,也别无他法——他皇甫道知已经没有赌注,只剩一身一命及一个正统的身份,可以与杨寄一搏。
皇甫道知手中的匕首缓缓从沈沅耳侧划下去,鲜血顺着沈沅的耳朵一路流下来,到她圆润柔转的下颌角又流向小巧的下巴,凝聚成一滴一滴的赤红玛瑙珠子,落在前襟上。疼痛和恐惧到了极致,沈沅反而不那么紧张了,西风吹过天宇发出的“呜呜”声,太极殿檐头的铁铎发出的“玲玲”声,早春北归的大雁从天空掠过发出的“昂昂”声……万物天籁,令人陶醉。
沈沅遥遥地凝视着杨寄,刀刃划过的疼痛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只觉得那道凉一点点往下探到了咽喉,温暖的血并不汹涌,细细的一线流下来,所到之处如冬日炭盆里暖手的温度,如在历阳城头看到杨寄的驺虞旗时心头的温度,如枕着他赤_裸的胸膛熟睡时脸颊的温度——为他而死,并不痛苦,只是有些担心:阿末,未来的你,没有我,可还能坚强?可还有笑容?可会绵延着一线思念脉脉不绝,成为永恒的伤痛?
…………
电光火石间,一声锐响划破长空,皇甫道知一声闷哼,沈沅觉得颈侧一阵轻松,随即是“哐啷”一声,匕首落地,而皇甫道知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牙关紧咬,额角均是豆大的汗珠。
严阿句握着弹弓,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眉花眼笑,立功似的显摆道:“嘿!正中!”
杨寄只是暂时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他向前奔跑了几步,到丹墀下大声道:“陛下!我们俩结的怨,不要叫女人掺和进来!放她下来,我们都好谈。要么,你又敢不敢像个男人一样跟我单打独斗?”
他明明是激将,但皇甫道知居然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拔出腰间的长剑,他目光粼粼,里面有愤怒、仇恨、求死的决心、报复的快意,混杂在一起,使嘴角噙着一丝狰狞的笑意,左手的剑尖指向丹墀下的杨寄,道:“好!我们单打独斗!”
皇甫道知虽然也带过兵,但毕竟还是一副书生形貌,又只有不灵便的左手能用,怎么可能是高大健硕的杨寄的对手?趁大家看戏一样愣神之际,他身后的几名宦官不则声地把沈沅和一旁的路云仙身子一扭,推进了太极殿的大门里,旋即用铁锁链把两个门环拴上了。
“你干什么?!”杨寄一声怒吼,盯着宫殿门,一步三级往上而去。
沈岭在后面一把拉住他,整个人被带得扑倒在地:“别急!他……他在求死,等你犯弑君的罪过!”
“弑就弑!”杨寄咬牙切齿,“混蛋王八羔子!再不放阿圆,我就要杀了他!”
“那他求仁得仁,而你变作乱臣贼子!禅位诏书立刻成了一团废纸!”沈岭忍着膝头的剧痛,说道,“若是凭兵力攻占就可以称帝,苏峻为何不称帝?侯景为何不称帝?曹操、司马懿为何不敢受禅位?王莽为何败如山倒?你刚破建邺的时候为何不称帝?!”
还不是为了名分!明知道就是骗骗百姓、骗骗后世,可却因为能堵住多少怀有异心的人的嘴,必须要搞什么天道,什么星象,什么谶纬,什么祥瑞;还要搞什么禅位,三禅三让,都是做戏罢了!“都忍到这时候了!”沈岭道,“再忍一次,里面有我们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住了。片刻的对话间,太极殿涂着胡桃油的青瓦上,突然一股一股地冒出浓烟来,窗纸上忽闪忽闪着橙黄色的光,时而又被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占据,火舌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突然一道赤红的焰头窜出来。太极殿里还有些服侍的宫女太监,好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是殒命前最恐惧的尖叫。
杨寄已然惊悚得怪叫起来:“那声音是阿圆!是阿圆!”不顾一切就要往里面冲。
而挡在太极殿门口的皇甫道知,诧异地回望了一下,便兴奋地仰天大笑起来:“天意!杨寄!这是天意!”他双眸反射着火光,显得也像火苗一样在灼灼燃烧着,听见身后大殿里的呼救声、拍门声,听见不知谁挤向大门时门环和铁链的碰击声,听见火苗冲破窗棂,梁柱挨次坍塌的声音,他的脸上便是无端激动的亢奋神色,挑着眉看着冲过来的杨寄,挑衅地期待他来杀自己。
他横身站在门前:“杨寄,你要进去?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杨寄的刀抽出了半截,切齿的恨啊!可是他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报仇!所以他又把刀塞回了刀鞘,狠狠将皇甫道知的刀刃一拨,夺过来远远地丢掉,又一把推开他。
金丝楠木的门扇已经滚烫,杨寄的手刚触到门环,便本能地缩了回来。他刚想把铁链劈开,门却突然塌了,里头喷涌出滚滚浓烟,呛得两个人都大咳起来。
杨寄试了几试,摒着呼吸想冲进去,但是滚热的浓烟和窜出来的火苗又把他逼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回头道:“水!给我衣服上泼水!”
虎贲侍卫冲过来,没有泼水,而是把杨寄和皇甫道知拉开。两个人都奋力挣扎,然而敌不过人多,都被从最危险的门口拉了开来。
“阿圆!阿圆……”
大家扭头看着太极殿的熊熊烈火,里面惨哭嚎叫越来越小,慢慢没有了,巍峨的大殿静静地燃烧着,黑色的天幕中仿佛升腾起一支巨大的火把,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时不时听到梁柱倒下的巨响。杨寄虚弱的哭腔在间隙里响起来:“去救我的阿圆……去救……”
火烧到第二天清晨才自然熄灭了——用桶装水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那样熊熊的火势无法可救。
一脸憔悴的杨寄盘膝坐在丹墀下,身旁或坐或站的是皇甫道知,是沈岭,是眼看着太极殿惨剧发生的所有人。大家都默不作声,偶尔瞟一瞟这场赌局中的两位,皇甫道知在皇位的争夺中是输了,但是,这场当面的赌他还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