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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互相并不相识,对于对方很明显表露出来的不屑,许宣很干脆地选择了无视。本来么,对你微笑,纯属礼貌。高台上传来老者爽朗的笑声,那书生很他也就顾不上许宣,转而望着那边高台上言笑晏晏的诸人,眼中流露某些类似憧憬的神情。大概心中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到那一步罢……
今日在场的人都是有身份的,有一些致仕回乡的朝廷官员,至少都是进士出身,以前的官做得很大,另外也有一些本地的大儒。台上靠边的地方还有一些大商贾,对于能在这般场合露脸,都觉得面上好看。
桃李园中的气氛很好,虽然几位大儒以及刘守义诸人在场,但是因为眼下所说并非涉及到具体的学问,因此还以谈天为主,气氛并不严肃。这般气氛里,如同许宣、范阳二人一般的小声交谈的情况也有一些。
大儒们是昨日才到的,今日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先同众人见个面。算是为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所要进行的为期不短的一些讲学做个前期铺垫。这样难得的盛况,其实和后世学术研讨会、报告会的性质有些类似。
“那个面色红润的老人家,对,就是那个正笑着的,叫蒋保通,字硕德,人称硕德公。他是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为人方正,学识广博,但是生性淡泊,对名利之类的东西看得比较淡,在南方士林很有些影响力。他在南京国子监任教,说起来其实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倒是清闲散人。朝廷素闻其贤,几次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
“蒋保通左手边正喝茶的那位叫吴可封,看面相他似乎比硕德公年轻,但其实……实际年龄你猜猜看?”
“六十五?”随着范阳的介绍,许宣心中有了对这些人最初的印象,这个时候随后说了一句。
“嘿,猜少了!”范阳朝他笑了笑,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少了十岁呢。”
随后又将叫吴可封老者生平履历向许宣简单的说了说,很多东西在他那里仅仅有条,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的感觉。看来事先是做了不少的功课。
“白胡子的那位,看起来颇为豪气,叫汪祉,其人乃是前南京国子监司业。他的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很有声望。刚从司业的位子上退下来不久,不过有消息说朝廷随后另有重用。倒是不曾料到,刘大人连他也一同请过来了。这文会馆……啧啧。”如此这般都是之类的话语,介绍或者感慨。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许宣一边又一茬没一茬地听着范阳的介绍,一面听着台上大儒们一些闲谈。这般场合,几位老者所言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所秉持的还平易近人的态度。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间都可以见到某种随和。
其实说来也不难理解,为人师表,很多时候靠的是言传身教,外表严厉当然是一方面,但若是只知道严厉,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书真的读进去了,便如同几位老人家这般,举手投足间,亲和力的同时也不失一些应有的威严。叫人一看之下,便有些景仰。这样的风范,即便一些学子有些心驰神往,但也知道不是一夕之间可以有的。
刘守义此番从南京请来了四位大儒,范阳已经向他介绍过其中的三位,至于最后一位青衫老者的身份,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想来也是不会低的。
蒋保通等人眼下正在随意交谈,说一说几人平生的一些遭际。包括早年的科考,仕途上的一些经历。对于这些事情,在场学子们都比较热心,加上也确实是几人的亲身经历,因此说起来的时候,引起众人不小的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也会偶尔提一提治学的态度,对天下大势的看法之类的……几位大儒到得如今这一步,对很多事情早已形成自己的一套体系,因此说出来之后,还互相点评两句。有些观点,几人持不同看法,会稍稍辩论一下。当然,这般场合,所能做的辩论并不会太过深入,但即便如此,也给了不少人以启发。这些,从一些学子们脸上的神色便能看出来。
这些时间过去,很多远道而来的读书人已经赶到,因为路途遥远耽误了时间,眼下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桃李园中因为坐满了人的关系,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了。他们便在靠外一些的地方站着聆听,心中或许也会埋怨自己为何不早些赶来,但类似的情绪在面上还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这些站着的人年龄不一。小一些的十多岁,大一点的二、三十岁,即便四五十,须发已经有些白了的人也有一些。在科举的时代,只要没有考上功名,那么就读书人的圈子而言,十五岁同五十岁,身份、地位并没有多少差别。
“老夫等人自金陵而来,徽州的名声以前是听过的,如今初见之下,众位高贤风貌果然叫人眼前一亮。”
蒋通保言谈中,对在场的书生学子们做了一番褒奖。南山书院的山长李汝节眼下也在一旁陪坐,听到这话之后,连忙道:“硕德公谬赞了,这些不成器的小子们,还要倚仗您老教诲才是。”顿了顿,声音接着响起来:“说起来,这还得多谢刘大人,若不是刘大人有心,几位长者的风范我等是无缘得见的。”
对于他的话,蒋通保等人只是笑了笑。倒是一旁的刘守义接话道:“徽州府这边文气昌盛,本官颇有感触。我等为官数十载,能多做一些事情,为朝廷多送一批人才,也算不辜负朝廷对我等的知遇之恩。而且,这些事情若无徽州士人、商贾们对的大力支持,仅凭本官一人也无能为力。”
“刘大人哪里话……”
众人客客气气地谦让一番,话题随后转开了。
许宣心中其实也知道,对于建文会馆,徽州的商贾们慷慨解囊,是尽了力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商贾之家都有子弟在读书,他们出了钱,最后落得好处的其实还是自己人。而另一方面,刘守义答应许宣对鲍家采取了行动,其实也在另一个侧面让商贾们看到了他的一些手段,因此对于他的要求,眼下不会有人明面上反对。
这个时候一些话题说完之后,放台下诸生稍歇片刻,台上众人也趁此机会做些闲聊。
“汪公此番前来,实出本官意料,原本本官心还担心因为年前的事情,会没了兴致……”刘守义朝一旁的的汪祉拱手说道。按照闻道有先后的观点,刘守义自然是晚辈,但因为他眼下的身份是地方父母官,因此也算得是平起平坐的。不过,这个时候他话里的一些尊重,也确实发自内心。
“刘大人哪里话!”汪祉原本是准备饮茶的,听闻刘守义的话之后,端了一半的茶水被放回去,随后说道:“老夫在你眼中,莫非只有此等气量么?”他朝刘守义说着这些,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一下,但依旧能辨出脸上笑盈盈的。
“呵,倒是本官失言了,汪公恕罪。”
叫汪祉的老人捋了捋胡须,随后说道:“若说没有遗憾,自然也不可能。南京国子监里,有几个不错的苗子,老夫很看好。原本准备好生栽培一番,不说别的,那几人里至少有一半能进士及第。”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内里一些遮掩不住的傲气,但是知道他平生经历的众人,并没有觉得奇怪。这老人家在治学上很有一套,但是与他能相提并论的人并不是没有。他更厉害地方在于八股制艺,能将平生所得注入刻板生硬的八股文之中,在断章取义里谋求自身的道理,他的一些学生直接承袭他的教导,在科考上取了不错的成绩。如今有不少人都任职六部,至于地方的官员,直接或间接受了他的教诲的,就更多了。
老人家说完之后,才有些叹息的说道:“国子监的事情……可惜啊,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这个司业,不做也罢。”
众人听到他的感叹,稍稍沉默了一番。
大明朝的统治阶层十分重视国子监教育。建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加强了对国子监教师的管理,把国子监教师纳入了官制体系当中,确立了它在国家政治体系中的地位。建国后朝廷对国子监教育的重视与之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断扩大国子监的规模。从教师的设置、选任、待遇、职掌、考核诸方面着手,构建了一套严格的国子监教师管理制度。
首要的便是任命德高望重的人士担任教职,国子监教师的选用坚持德才兼备的原则。司教之官必选耆宿,祭酒、司业被视为国子监的表率之职,因而要求很高,选用学明行修望重的人担任此职。在国子监内,祭酒是国子监的核心人物,总理监内一切事务,制定教育法规,整顿校风校纪,并以身作则,为人师表。司业协助祭酒,处理监内事务。同时,祭酒、司业,也和其他教职人员一样,从事教学活动,监丞参领监事,负责监规的执行。为了能让国子监教师安心教学,朝廷所采取的是“礼优师儒”的政策,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教师比较高的待遇。国子监虽然并不是实权部门,但是因为它的重要性,因此如汪祉这般大儒,是有很高地位的。
其他教职者也要求能够表仪诸生,目的是使后学者有所效仿。汪祉既然能任南京国子监的司业,本身的口碑自然很好。
他在南京国子监任职之前,在士林中有已经很有名气,带出了一大批学生。后来朝廷多此下诏,他才决定担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的职位,算得是二把手。在任上几年,确实做出了斐然的成绩。但是去年的时候,南京国子监祭酒换了人。原先的祭酒因为自身学问差了汪祉很多,因此很多事情上,都是汪祉说了算。但是换上来的黄瀚在学问上并不比汪祉逊色,二人听说因为观念问题,原本似乎就不睦。此番又遭遇在一起,就有些针尖对麦芒。
对这些读书读到骨子里的大儒们来说,其实内里所坚持的东西都比较坚定,轻易是不会改变的。因此,二人争锋相对,大打出手,连带着各自的弟子们为了替恩师出气,也摩擦出了很多的火花。具体的情形众人不大清楚,只知场面闹得有些大,这般到了最后,黄瀚还是力压了汪祉一头。在年前的时候,汪祉一气之下,辞了官,再次归隐。刘守义对汪祉的学问是佩服的,此番请他过来,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但是对方既然来了,他便也觉得很庆幸。
“刘大人放心,老夫既然来此,便会尽力而为的,不可让人小视了。”汪祉说到此时,脸上的笑容才渐渐隐去,落下一句比较重的话,让人看出他的某些情绪来。
刘守义口中连到不敢,心中对一些事情却也有些了然,知道对方大概是在同黄瀚的交锋中落了下风,眼下想借着文会馆的事情,来和对方继续较劲。既然知道对方的心理,刘守义便知道事情可为。他教出来的学生,不说别的,八股写的好,因此在科考方面确实是有很强悍的实力。
“汪公学问,我等素来敬仰,眼下既然来此,也算得是我辈之福。”一些陪坐的有举人连忙说道,同他一道的蒋保通、吴可封等人知道他在同黄瀚的事情上伤了心,因此安慰上几句。
时辰已至午时,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一众老人家话说了这么久也有些疲惫。今日的事情吴家比较重视,早早地就备好了筵席,因此只要到场的人都是能够入席的。对于这些,有些家境贫寒的书生就有些高兴,今日即便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哪怕只有这一餐饭,也已经不亏了。
当然,这也是许宣的观点了。他早上起得早,又在临仙楼指手画脚地忙碌了一番,这个时候早就有些饥肠辘辘。
筵席设在离桃李园不远的一处叫春风园的偏院里,这里空间开阔,日光盈盈而下,天空一碧千里。春风园里有一座叫春风亭的小亭,吴家人引来流水绕亭,又有假山之类的点缀,环境清雅。筵席的桌子环绕春风亭,食物酒水的香味混合其间。
刘守义等人在亭内上首的地方入座,吴家老一辈里有人出来做陪,这般场合,也是相谈甚欢。大概是为了照顾一众老者的口味,菜肴的味道比较清淡,并没有特别多的大鱼大肉,只是模样还算精致。
因为下午安排了讲学的事情,有些比较出色的学子已经准备好了一些平素积累下来比较满意的八股制艺类的文章等待平点,因此,一顿午膳并没有持续太久,众人酒也没有多喝。在筵席末尾,吴家将一些收藏的东西拿出来,供人传赏。
当然,所谓的传递观赏,也只是限于上首几桌有身份地位人那里。而许宣坐得远了,除了听得众人的一些惊叹或者点评之外,对一些东西也只是看到一个轮廓。
吴家到了如今,钱已经不缺了,因此便转向风雅,倒是搜集到不少的好东西。吴家第二代里,有叫个吴守淮的,曾经挟巨资豪游江淮吴楚之间,斥买重器、书法、名画。甚至曾经在西湖边同徐文长偶遇,在他的介绍下买了经史类的书籍数千卷,装了几艘大船回来。对这件事吴家向来引以为豪,因此,此刻由刘守义代为说起,倒是让蒋保通等人另眼相看。
另外一些古玩瓷器之类的收藏,因为对于几位大儒的吸引力不大的缘故,没有被拿出来。在这些读书人这里,比较喜欢的还是书画,连带着刘守义本人也是这般。好在吴家收藏的书画作品很多,有王羲之、颜真卿、米芾等人的真迹都有不少。眼下众人正传赏着王羲之的《官奴帖》和米芾的《蜀素帖》,到引得众人连连赞叹。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吴家的底蕴来。
午膳的菜肴虽然精致可口,但眼下的意义其实也只是填饱肚子,很快就接近了尾声。众人稍稍歇息片刻之后,一些正式讲学前的准备便会自午后开始。
许宣吃吃喝喝了一番,最近他的生活好起来,胃口也有些叼了,不过对吴家准备的午膳也没有可挑剔和指摘的地方。倒是范阳拉着认识了同桌的两个南山书院的书生,其中一个叫曹应鸾的年轻书生,有些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句“你便是许宣?”范阳小声对许宣做了解释,许宣便也知道对方是徽州墨商曹家的人。
曹应鸾又看了许宣两眼,随后起身到另一处与一些同窗好友说这话,几人的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目光不时朝许宣望过来。
一切在这时候热烈而平和。
某一刻,有杯盏被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响起来,这般隆重的场合出现这样极为不和谐的声音,让整个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而安静。上首地方的刘守义以及几位老者的目光也望过来。
随后有暴怒的声音响起。
“许宣,你居然有脸来?!”
有书生自人群中走出来,一脸无比愤恨的表情。他绕过一张八仙桌的时候,抓起一只盘子,朝许宣狠狠地丢过来。
“你怎么……”“不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