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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霍元彪家那顿酒,没把老乡灰老鼠弄翻。霍元彪不想那样做。一来霍元彪的酒量本来很一般,五钱的酒杯,六杯到顶;二来灰老鼠是家乡有名的酒徒,弄翻他比较难,即使让他自己整翻,也不好侍候。灰老鼠来江南,是主动问寻到霍元彪家的。霍元彪也没多少准备,多炒了三个菜,并把上次请客剩下的大半瓶“酒鬼”拿出来。灰老鼠感动不已。
这天早晨,霍元彪早早去上班。临行时,霍元彪撂给灰老鼠几句客套话,并交代老婆做早饭。灰老鼠说:别麻烦了,我也马上出去,有点事,早餐和中餐就不用了。霍元彪也不问灰老鼠到底有啥事,钻进房间,摸出一包烟,交给灰老鼠,然后砰砰砰下了楼。霍元彪老婆要给灰老鼠弄早饭。灰老鼠坚决不让。灰老鼠说:老弟媳妇,我真有点事,约了人,现在就出去,晚上回来吃晚饭。霍元彪老婆摆出一幅很无奈的样子,说:这么早就出去,早饭也不吃,你也真是的。
大院门口的马路上,有人光着膀子在跑步。那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胸脯一甩一甩的,跑得满脸通红。灰老鼠裂着嘴站在一旁暗笑。城里人真是古怪,肥得像猪,跑来跑去,又想减肥,这么矛盾,何必吃那样好呢?灰老鼠小心翼翼横过马路,来到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人在早练。灰老鼠好奇地走过去,看见一个人在轻轻移脚步,那神态很像乡下人捉鸟,两手伸得很宽,一高一低。灰老鼠背着手静静地看。那人瞟了一下灰老鼠,继续做他的移手运动。灰老鼠梗起脖子,猛抽一口气,喉管里发出摩托车启动时的叫声,灰老鼠吸出了一口痰,很自然地吐了出去。那人收起脚步,狠狠瞪了灰老鼠一眼。灰老鼠觉得有点不对劲,悻悻而去。有个头发稀少的男人在前面舞剑。灰老鼠放慢脚步,在离那男人两米远的地方站着。那男人前额发亮,头顶中央也发亮,一绺头发延伸下来,在额头上弯曲着,像一轮弯弯的瘦月。男人握剑往左边刺去,像是发了力,以至于额头上那一绺弯发抖了下来,悬在鼻梁上,很像电影里清朝官兵斩杀革命党的情形。男人突如其来地将剑向灰老鼠这边刺过来,灰老鼠惊讶不已,后退好几步,差点伴倒在地。
灰老鼠觉得没必要继续兜留了。他毫无目的地横过几条马路。灰老鼠来江南,主要是下错了车。他本来去湖南看他妹子,妹子在那边给人洗脚。当灰老鼠下车后,发现脚踩的土地并不是湖南时,火车已经开动了。他一边跑一边叫喊,火车没有停下,咣咚咣咚,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把他扔在这陌生的江南。好在江南有家乡人霍元彪,而且阴差阳错寻到了这个霍元彪的家,这让本很失惊的灰老鼠仿佛又有成就感。既然来了,干脆住两晚。灰老鼠当时这么想。现在,灰老鼠名义上是去赴约,其实他谁也不认识,他只是想看看江南到底是个啥样。穿过加油站,马路下面的广场上,排起了一条长龙。四面八方的人都朝广场走去,而且下去的人都跟在队伍后面排。灰老鼠朝广场那边加快了脚步,边走边想:肯定遇到好事情了!
灰老鼠走得气喘吁吁。他终于站在了一个穿棕色马甲的老头后面。灰老鼠问那个老头:这是在干什么?老头瞟了他一眼说:领东西。灰老鼠又说:领什么东西?老头说:我也不知道,你只管排队就是了。又有一批人从马路上跳下来,他们脚跟还没站稳,就急着往队伍后面跑。灰老鼠转过脸,发现队伍又排出去好几米远。灰老鼠转身问自己身后那个正在喝牛奶的老奶奶:是领什么东西?老奶奶吐出嘴里的吸管说:管它什么东西呢,反正不要钱,你只管排队就是了。队伍前面像有人在起哄。长长的队形一下从某个地方拉断了,后面的人立马又接了上去,队形又排出来了。灰老鼠紧紧跟在队伍里。最前面一个打领带的中年男子拍着手掌说:大家都排紧凑些,别让人插队!灰老鼠伸长脖子对那个男子说:是发什么东西?那男子说:你还是老老实实排队吧,就别问是什么东西了。
又有几个老奶奶手牵着手,从广场那边的台阶上走下来,她们笑容可掬地站在队伍后面。马路那边开过来一辆面包车,下来五六个老年人,其中一个拄着拐杖,有一个人朝队伍这边喊:华珍婶,帮我占到位子吗?队伍里有位妇人回答说:赶快下来吧,今天的人真是太多了。灰老鼠对身后那位曾经喝牛奶的老奶奶说:我能出去一下吗?马上就回来。老奶奶后面那位戴眼镜的花白老头说:不行的,你一出去,就不能再排这里了,这是规矩。队伍后面有几个人在呼应,他们都这么强调。灰老鼠立刻把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拉长脖子朝队伍后面望去,队伍好像从台阶排到了马路那边。越来越长的队伍,更加坚定了灰老鼠排队的信心。但不知是领什么东西,也没看见有人提着东西从队伍里头出来。灰老鼠歪着脖子问他前面再前面的那个矮个子男人,但他前面那位穿马甲的老头很不耐烦,他说:你问什么问?安心排队就是了!灰老鼠白了这个老头一眼,心想:又不是问你,插什么嘴,死老头!队伍好像有些松动。喝牛奶的老奶奶拍了一下灰老鼠的肩膀,说:往前移几步,要跟紧。灰老鼠向前移了几小步,他鞋尖碰到了穿马甲老头的鞋跟。老头侧过身说:挤什么挤?还没轮到领东西呢?
就在灰老鼠感觉有些尿意时,队伍前面又发生了一阵骚乱,队伍松散了一下,马上又被大家粘了上去。大家都保持高度的警惕。灰老鼠感到有一双手搂住自己的腰,低头一看,是一双白生生的老手,皮肤都卷了皱,几根青血管都绽了出来。顺着这双老手,灰老鼠就看见了后面那位曾经喝牛奶的老奶奶,他向老奶奶投出诧异的眼光,再细看,发现老奶奶后面那个高个子男人也用双手搂住了老奶奶的腰。老奶奶提示他说:你用手搂住前面的人,这样队伍就不会断了,快点!灰老鼠呆头呆脑伸出双手,试探性地抱上去。前面那个穿马甲的老头惊愕地说:你干什么?灰老鼠正想解释,后面很多人都帮他说话,大意是:让他抱着,而且要老头去抱前面的人。于是,穿棕色马甲的老头也张开双手,抱住了前面那个矮个子男子。就这样,大家十分配合地被后者抱住,又毫不犹豫地抱住前者。没多久,长长的队伍变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人链”,从广场门口出来,沿着广场形成一道弧,然后伸向广场台阶,再伸向马路边,一直延伸到三眼桥那边。
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每个人脸上。队伍向前移动的速度仍就很慢。灰老鼠感觉膀胱有点胀。特别是那位喝牛奶的老奶奶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肚子。灰老鼠认为,可能是被抱得太紧,上半身的水份被挤压到膀胱里,导致他越来越想拉尿。灰老鼠说:我出去解个手再来,好吗?喝牛奶的老奶奶坚定地说:不行的,都去解手了,都不来排队,又都想领东西,哪有这样的好事?后面很多人也这么认为。队伍又向前移了几小步。灰老鼠斜着脑袋伸着脖子看队伍前面,还是望不到尽头。喝牛奶的老奶奶说:别看了,安心排队吧。穿马甲的老头已经松开双手,他只用一只手搁在前面那个矮个子肩膀上。老头侧过脸对灰老鼠说:别抱了,真难受,你抓住我马甲带子就行了。灰老鼠松开手,用一根食指扣住老头马甲背后的那根带子。灰老鼠央求喝牛奶的老奶奶也松开手。老奶奶说:不行的,别人会插队。正说着,就有人走过来,想从这里走过去。大家相互告诫说:抱紧点,别让人插队!那人摇着头,转了回去。
灰老鼠脸上冒汗,膀胱也越来越胀。侥幸的是,队伍又前进了好几步。灰老鼠开始夹腿的时候,他已排到了阳光的阴暗处,他终于看到广场里面那两扇大门,一扇开着,一扇关着。关着的那扇门前摆了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三四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戴平顶帽的保安。只见排到最前面的那个人弯下腰,在桌子上写了一下,然后就被人引进开着的那扇门里。队伍只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领到什么好东西。
终于排到头了。灰老鼠亲眼看见自己前面那个穿马甲的老头走上去,被人引到桌边写了一下,然后又被人引进那扇小门。灰老鼠紧紧夹着双腿,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再忍忍,马上就可以领东西了。灰老鼠正想不请自到地走上去,保安过来了,他把两只手伸得老高,十个手指不停地往下挖,对大家说:不好意思,今天就到此为止,如果你们很喜欢这东西,请于明天上午8点,准时赶到这里排队!
队伍一下子松开了。大家作鸟兽散。灰老鼠明显感到自己控制不住了,但他还是问那个保安:同志,到底是发什么东西?保安说:你明天早点来排队,就知道了。
灰老鼠什么也不想了。他只想上厕所。然后,痛痛快快去吃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