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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峰这时道:“家父也是坚定支持古文的,说那些只是卖弄文采辞藻,却不注重文章内在的‘太学体’,是不可能长久的!最终,这以平易畅达为本色的古文,肯定会占据文坛主流的!我们松林书院的学生,从来都是以作古文为荣的!”
欧阳修听到徐峰的话,脸上不由的稍霁,笑道:“立坤兄和老夫也是志同道合之辈啊!庆历初年,立坤兄曾专程来东京和老夫探讨过古文,我们聊得颇为投机,唉,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钟浩觉得欧阳修完全没有必要悲观,因为他知道“古文运动”此时的低潮只是暂时的,三年后的欧阳修亲自任主考的嘉祐二年科考之后,便会一举扭转局面。
而且欧阳修大力提倡古文运动,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将会达到波澜壮阔的地步。欧阳修好友苏洵,其学生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以苏轼门下又有黄庭坚、陈师道、张耒、秦观、晁补之等人,都是古文能手,他们将会高举古文运动的旗帜,使古文的影响达到一个非常之高的高度。而欧阳修也会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之首。
只是这些事情,钟浩虽然知道后来的发展,但是这些话暂时没法说。只能是泛泛的安慰欧阳修说是古文必将大兴。
徐峰因为家传身教,其实对古文还是很认同的。不过钟浩其实对于这所谓的古文与骈文之争并未太大感受,因为他本来就不怎么会写文章。其实相对来说,若是让钟浩些写一篇不注重格律的类似古文文言散文他还是能做出来,但是若是让他写一篇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典故的骈文,他打死都写不来。
不过在别人看来,都以为钟浩能做出《笠翁钓韵》那样的格律韵书,一定是精通格律的高手,再加钟浩作出的那几首绝妙好词,都认为他是一个用韵高手!当然,真实情况,钟浩自然不好对外人道。
钟浩虽然写不了骈文,但是对能写出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典故的骈文的人,其实还是很佩服的,而且这骈文读起来颇有韵律之美,他觉得还是不错的。当然,像“太学体”那样过于追求险怪晦涩,钟浩就不怎么喜欢了。
当下钟浩向欧阳修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欧阳公见谅,学生其实想问问,这古文运动,除了旗帜鲜明的反对‘太学体’外,应该也是把骈文立于对立面吧?!可是学生觉得这骈文中也是有些佳作的,而且这骈文读起来颇有韵律之美,难道真得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
若是徐峰问这种话的,说不定欧阳修会着恼,但是钟浩问起,欧阳修并没有着恼,反而颇有赞许之色。当初作为同荐人,举荐钟浩时,富弼曾经把钟浩的身世,在书信中详细的跟欧阳修讲过。
钟浩以前都是在家中跟自己祖父读书,小地方未曾听闻这古文运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后来钟浩在松林书院只不过学习了大半年,便被举荐出仕,前往西北苦寒之地。在西北那种地方,生存都不容易,文风自然不盛,这古文骈文之争,自然也没人在意。也就是说,钟浩其实真正接触古文、骈文之争时候,也就是在松林书院的那阵,对此理解不是很透彻,也很正常。对于钟浩这不懂就发问,而不是一味符合自己的个性,欧阳修还是很欣慰的。
当下欧阳修抚须道:“老夫所提倡的古文,是指先秦和汉朝的散文,其特点是质朴自由,以散行单句为主,不受格式拘束,有利于反映现实的生活、表达真实的想法。而所谓骈文,是指六朝以来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典故的文体。这骈文中虽然也有一些优秀的作品,但大量的是形式僵化、内容空虚的文章,大都流于对偶、声律、典故、词藻等形式,而不注重内容实质,因此华而不实,不适于用。
老夫所提倡的古文运动的核心是“文以明道”,也就是文章要言之有物,而骈文这种文体,大都是只注重文字的华丽,辞藻的堆砌,而不注重,文章的内在思想,所以老夫认为骈文,成了文学发展的障碍。
很多人议论起的古文运动,都说老夫厚古薄今的厉害,好像古人的文章哪儿都好,今人的文章就一钱不值似的。其实古人的文章,自然也是良莠不齐,何谈都好!但是古人的文章,是用来说话记事儿讲道理的。首要一条就得让人听得懂,这样的文章才有用,才能谈得上文以载道。所以在老夫看来,文章就是用笔说话,平时怎么说话,就该怎么写文章。”
钟浩听了欧阳修的话,明白了他说得古文的意思了。其实说到底,就是不要太在乎文章的形式,而是要注重文章所要表达的内容,做到言之有物,而不是一味的追求文章的华丽。
不过钟浩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当即问欧阳修道:“那为什么,又有文言和白话之分呢?直接用白话写文章不是更好吗?同样是表达一件事,但白话还能让人更好明白!”
欧阳修倒是对钟浩不懂就问的性子,颇为赞赏,听到钟浩的发问,不禁微笑道:“这个嘛,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古人的书不是纸作的。而是竹简或者帛书。老夫年轻时试过用刻刀在竹片上写字,没写几十个字,手就酸得不行了。何况竹简也太占地方。古人讲学富五车,其实没几本书。当初孔子筛选诗三百,竹片便装满了好几辆马车。这就逼得人。不能像说话一样啰嗦,删繁就简,用最少的字,把意思表达出来,这就是‘文言’。”
“至于帛书,倒是不占地方,写着也不费劲,可太贵。罗里吧嗦一本书写来,直接穷得家徒四壁了。所以也得用‘文言’。”
欧阳修的博学风趣,总是可以让听者入迷,钟浩不禁恍然大悟道:“原来说话和文章,是这么分开的。”钟浩一想,可不是嘛,若是以前用白话写,可不得累死嘛!怪不得孔圣人创作讲究“微言大义”呢!
欧阳修接着道:“所以古代的文言,既简练又易懂。例如《论语》、《孟子》、《墨子》、《史记》,这些都与白话比较接近,很好懂。而越是到后来,这文章才越来越难懂。”
钟浩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还真是越往后文章越难懂了!
当下钟浩由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越是到后来的就越难懂了呢?”
“无它,这是文人卖弄才学造成的。”欧阳修道。
“哦……”钟浩听了欧阳修的讲解,不禁连连颌首。他这才明白,这“骈文”是这么发展来的。如果骈文是文人卖弄学问的话,那这“太学体”就是那些文人不但卖弄学问,还走火入魔了!
欧阳修见钟浩颌首赞同,不禁也是微微点头。其实他今日让人喊钟浩过来,主要是问了嘱咐他一些科考时的主意事情。
当然,欧阳修之前和钟浩和徐峰聊得也不是废话,他要嘱咐的最重要的事情,恰恰是关于文体的事情。
除了这文体之外,欧阳修还想提点一下钟浩和徐峰一些关于主考官的一些文风喜好。
欧阳修的这些提点还是很有用的。
因为说起来,欧阳修对这此科的主考王拱辰算是颇为了解的!他们既是同窗,又是同年,还是连襟!
当然,他们因为理念不同,现在却成了一对冤家。但是这并不妨碍欧阳修对王拱辰的了解。
说起欧阳修和王拱辰的渊源,还要从天圣八年的殿试说起。
天圣七年,欧阳修在国子学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和解元,又在第二年的礼部省试中再获第一,成为省元,也算是“连中三元”。
天圣八年的殿试之前,作为省元的欧阳修,自然是状元的大热人选。欧阳修自己觉得,在即将到来的殿试中,自己肯定也能夺得状元,于是特意做了一身新衣服,准备到时候穿。
欧阳修在广文馆有个同学,叫王拱辰,才十九岁,也获得了殿试资格。就在殿试的前一天晚上,王拱辰和欧阳修开玩笑,穿上欧阳修的新衣服,得意地说:“我穿状元袍子啦!”
没想到,殿试那天,真的是王拱辰中了状元。
当然,豁达的欧阳修并未在意状元头衔旁落,反而更觉得王拱辰颇有大才,和他真心相交。
几年后,欧阳修续弦娶了已故宰相薛奎的二女儿。而薛奎的大女婿不是别人,就是跟欧阳修一起参加殿试而获得了状元的王拱辰。到了后来,王拱辰的夫人去世了,他又娶了薛奎的三女儿,继续做薛家的女婿、欧阳修的连襟。欧阳修写诗调侃他说:“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可以说,欧阳修和王拱辰在中进士后的十几年间,关系是非常之好的。
但是到了庆历三年之时,他们的关系走向了另一面。
欧阳修是“庆历新政”的积极倡导者和支持的,而王拱辰却在“庆历新政”站在了君子党的对立面,因为他们二人的关系不可避免的走向了恶化。到了现在,二人同在东京,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这王拱辰虽然在政治理念上和欧阳修分道扬镳,但是在文风上,却还是同辙的。欧阳修知道,这王拱辰也不怎么喜欢“太学体”!
不过欧阳修对王拱辰的秉性还是很了解的!王拱辰虽然喜好言之有物的古文,平日里对“太学体”也是深恶痛绝的,怕是没有魄力和胆量对这“太学体”强力压制,所以这科怕是古文和“太学体”都又中式的可能!
因此,欧阳修嘱咐钟浩和徐峰二人,这次没有必要有太多顾忌,擅长做什么文体,便用什么文体应考便是。
当然,其实这嘱咐对钟浩没有太大的影响,反正他就算是按照普通的接近于文言文写那策论的,就算让他写那艰险怪涩“太学体”文章,他也不会写。
但是对徐峰来说,还是很有作用的。
徐峰的文采其实还是不错的,但是上一科就是因为没有用“太学体”应考,从而落榜。这科他和钟浩私下里聊过,本打算用“太学体”应考的。
不过说实话,徐峰也不太擅长写“太学体”,因为他自小便在自己那崇尚古文的山长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对这古文写法早已耳熟能详,自信一定能写出不错的文章来。但是对这“太学体”他只是半路出家,怕是未必能在考试中写出出彩的文章,这也是徐峰一直纠结的地方。
今日听欧阳修说,这科的主考王拱辰其实也是古文支持者,不必刻意去用“太学体”应试,徐峰自是欢喜不禁。
这次来欧阳修府上没有白来,只是这一个提点便重逾千斤。不要小看这文体的区别!一种文体的擅长于否,对能否写出好文章,也是非常重要的。
当下欧阳修又提点了二人一番关于诗、赋、论、策的科考时的应试写作技巧,以及科考时的其他注意事项!
正事儿说完了,欧阳修又让家人在这听涛楼里,设了一桌筵席,留二人用餐。
若是普通士子欧阳修轻易不会设席招待的,但这钟浩和徐峰,一个是老友之婿,一个是另一位老友之子,说起来颇有渊源,而且他和这两个年轻的士子也相谈颇为投机,是以才设宴款待二人的。
钟浩和徐峰自然受宠若惊!
席间,欧阳修少不了和钟浩谈及富弼的近况,以及钟浩在西北经营窟野河屯田事宜和南下平叛的一些事情!当然,欧阳修也少不了和徐峰谈及他和徐山长交往的一些趣事。
欧阳修为人诙谐豁达,知识渊博,对晚辈丝毫没有架子;钟浩两世为人,经历丰富,且所知甚博;徐峰也是风趣幽默的性子。因此,三人这一番攀谈,倒是相谈极为欢畅,宾主尽欢!